第七百二十一章 第三参展画(下)
顾为经会在本届新加坡双年展上迟到,一部分的原因是为家中各种繁杂的事务收尾,另一部分的原因,就是等待这幅画干燥。
纵然没有催干剂。
生亚麻籽油制成的颜料稀释剂,3到4天的时间,表面就能基本干燥。
这幅画是深色系的印象派作品,主要构成画面的蓝、黑、生赭色笔触,因为含有可溶性金属元素的缘故,比起黄色系和橙色系的芳基化合物颜料,干起来也更快。
如今十天过去了。
基本上已经晾干到了可以运输的地步。
除非没有其他选择,顾为经是不喜欢把画卷起来放在卷轴里。
油画的颜料较厚,相对中国画,它的笔触色彩更类似于搭积木般堆积在画布表面,而非是溶入纸张纤维内部的。
卷画,就算不卷的很紧,也多多少少会造成笔触“体积”的内部挤压与形变。
加了催干剂的颜料,本来就比较容易裂。
顾为经再次使用出了老顾同学的家传寄画绝技——大纸箱、缓冲海绵、外加透明大力胶。
他还特意从家中的仓库里,翻出来了那种定制的表面有一层亚克力板护罩的画框……这玩意市面上蛮少见的。
就算是最好,最通透的玻璃,光线从空气射入玻璃再从玻璃的另外一面射出的过程中,随着介质的改变,光路也会发生轻微的折射,更别说反光什么的问题。
外加了玻璃罩以后,画家原本赋予作品的色彩“魔法”会受到影响。
可能只是轻微的影响,但终归会让人觉得不讲究。
人们走进美术馆,或者去pace、里森、cdx、马仕这些大画廊买画。
他们通常都会发现,所有的油画、水彩类的艺术作品,都是赤裸裸的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的,打个喷嚏,不小心吐个泡泡糖,就能糊人家一脸,然后让你的钱包破产的那种。
蒙娜丽莎会被装在防弹罩子里,就因为它实在太有名了。
硫酸、石头、红颜料、蛋糕、可乐……隔个几年,就会突然从地里蹦出来个游客,冲上去朝它扔东西。
正常来说。
多数正经画廊里,就算是一幅十万、二十万美元的昂贵的作品,甚至是一两百万美元的莫奈、毕加索的真迹。
它们可能会放在专门的vip陈列室里,只让大客户能看到,但一定不会额外整個罩子什么的。
这么做会让那些喜欢吹毛求疵的挑剔客户笑话的。
好在。
他们家开的不是啥正经画廊。
会来顾氏书画铺这种小店买画的主要顾客,也多不是啥严肃的收藏家。
人家买幅画不是准备手里拿多少年翻上几番,单纯就是在客厅里挂着图个热闹。
顾老头研究微商技艺的那些年,想顾客所想,思顾客所思,痛顾客之所痛,很有企业家开创精神的定了一大堆这种画框回来。
多付30000缅币,升级带亚克力外壳的“精装”画框一个。
多付60000缅币,升级成带钢化玻璃外壳的“豪华”画框。
讲究不讲究先不说。
至少很皮实。
挂在家里,防邻居家的熊孩子给美人图上偷偷加撇胡子,或者见人不注意往上面乱抹鼻涕也很好用。
这次顾为经带着这幅画飘洋过海,顾老头的家传绝学依旧很好发挥了它饱经实战验证的皮实效果。
顾为经把外面的包装拆开,发现里面的画被保护的很好,没有任何的摩擦、开裂与破损,于是点点头。
阿旺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
噘着鼻子凑了过来。
“这不是玩具,去,你吃也吃了,溜也溜了?要不要睡个觉?”顾为经伸出手挠了挠狸花猫的脖子。
“我等会晚上还有事要出去,有个社交宴会。”
阿旺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它微张嘴巴,打了一个慵懒的哈欠,用“崽!记得要带龙虾回来哦”般的眼神,扫了铲屎官小顾子一眼,竟然真的难得很听话的,跳到一边的小沙发上,踹着手手睡觉觉去了。
顾为经坐在另外一边的椅子上。
他盯着不远处那幅作品静静的看。
房间里椅子上的顾为经,看画中椅子上的顾为经,有一种令人惊奇的美感。
这种美感不来自于孤影自怜的孤芳自赏,而来自于一种心中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涌动。
这幅画顾为经无比的熟悉。
他理所应该熟悉。
他亲手绘出了画布上的所有事物,每一笔,每一画,都是他在仰光十八年里,最后的那几个难忘的长夜里,万千思绪的结晶。
他还能轻松的回忆起,自己在豪哥的画室里挥毫泼墨的为它画上收尾。
然后精疲力竭的把画笔抛掷在旁边。
靠着墙坐下,坐在柚木地板上默默的望着画架,像是决战前的武士一样,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他脸上时的感受。
已然快要两周过去了。
它依然熟悉的像是发生在上一秒。
终极绘画不是创作。
终极的绘画不是色彩、线条与结构的结晶,不是思考与创意的结合。
终极的绘画是情绪水到渠成的流淌。
终极的绘画,是将自己巨大的感官身体无限浓缩融入于小小的画笔之后,将一切的思想,一切的意识、一切的魂灵全部用于燃烧的终极回报。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承载美学概念的冰山永恒的飘浮在寂寞暗室幽邃的最深处,它不染尘埃,晶莹剔透又不会自我发光。
它在黑暗中沉睡,偶尔,偶尔,会有几道火光从人世之间映照而来,泼洒的满室生辉。
笔触在画布之上燃烧。
情绪镌刻出凝固的火焰一般的纹路,闪烁着如同被镌刻的贵金属一般,坚固而不可摧折的美学火光。
这幅画,顾为经又觉得无比的陌生。
他理所应当的觉得陌生。
这幅画已经超出了他现在技法所能触及的界限。
画上千端万绪、无穷曲折的笔触,是大师通灵妙手所才能描绘的动人情愫。
在缪斯女神的赐福小蜡烛燃烧着的瞬间。
顾为经一度望到了那道门槛之内的壮丽光景——对于万千心绪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的自由自在表达。
它可以以大画小。
画出拍岸怒潮浪尖上的一滴小小的水珠怎样从水波中滴落。
也可以以小画大。
可以靠着窗外的一缕月光,月色下的一个眼神,笔尖一点点铅色的淡霜,就将少年人蜿蜒流转四万八千里的丰富情思,表达的生动而传神。
可惜。
那只是顾为经“借来”的事物,并非跨过门槛,堂堂正正的从正门中走入,而是凿开墙壁,从邻居家偷来的光。
蜡烛熄灭后。
吝啬的邻居便又拿着抹布,把墙壁上的破口堵上了。
或许堵的不如原本的砖木、石料坚固,切实的体会过一次真真正正以“自我”的笔力,达到大师一阶后的感受,再拿起画笔,肯定就有了新的不同的感受。
但等顾为经能够靠着自己的努力,再一次破壁而入,还需要为期不短的积累的沉淀与积累。
顾为经觉得这幅画陌生,不仅是短时间内,他的用笔能力,难以再重新企及到这幅画曾达到的笔墨高度。
同样也是因为,做画的心绪很难很难再一次的得到复现。
他曾一连画了超过二十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不敢说幅幅都有所进益,但整体上的趋势是越画越好。
越画越熟,越画错漏便越少。
这画则不行。
妙笔生花和心有所感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
心有所感是情绪在画作表面所照映出的水波与涟漪,就像明月在茶杯里映照出的影子。
明月每一天都会升起。
只要没有云。
影子每一次都会如约而至。
只要情绪酝酿到了。
心有所感级别的作品,复现出来是相对容易的,可以一二再,再二三,画了又画。
妙笔生花,则是情绪熊熊燃烧后,在纸面上所镌刻下的永久纹路。
它不再是明月的倒影,而是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烟,从天际坠落而下,落到了画布之中。
它天然独一无二。
等到有一天,顾为经的油画技法若是能重新达到大师一阶,甚至更高,大师二阶,或者大师三阶。
他再一次重新拿笔复制这幅画。
他也许能修复画面上那些用笔的疏漏与不圆满之处,却很难画出当时的情绪感觉。
少年人对于命运时的仰天大笑,天鹅垂死时的高贵之舞。
绝望而又洒脱的心境。
此般种种,都已经是不可复制的东西了。
少年的志气犹如七月初枝头的果子。
阳光普照,果子青绿。
它既有盛夏为消的层层热气,也有秋意未曾熟透的青涩与稚嫩。
等到秋雨一过,果子由绿转红,果香满园的时候。
成熟中,却已然少了那股鲁莽的“任性之气”。
这不是坏事。
这便是长大。
回想种种,他独自一个人走下出租车,抱着阿旺带着一腔血勇走入西河会馆的情景,说来也不过是十来日以前的事情。
对顾为经来说,却已然陌生的像是发生在上一世。
好在。
当男孩子真正的长大,变成了经过风雨的男人。
虽然那种连额头眉角都在腾腾冒着“火焰”,烤的四周发烫的少年气已然不见。
但毕竟是曾拥流星入怀的人。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得。
有些东西燃烧之后,剩下的不是苍白的灰烬,而是坚固的哲人之金。
有些火焰,点燃之后,也不会熄灭,而是逐渐凝固,逐渐内敛,不再烫的让人无法触摸,而变为了阳光般温润的味道。
画外人和画内人。
他们都带着相似的晶莹。
顾为经盯着那幅《人间喧嚣》片刻,低头拿出手机,选择备注为「(策展助理)邦妮·兰普林女士」的联系人。
他们上一条聊天消息,是在今天早些时候,刚刚抵达机场时发的。
对方告诉自己。
因为他迟到了所以,他得自己去组委会的办公室,取参展来宾的身份卡和日程表。
早在两周以前。
顾为经刚刚从西河会馆里出来以后,他就曾经联系过对方,他能不能多投递一张画稿,到今年双年展的展台上,并把《人间喧嚣》的照片传给了她。
兰普林女士一开始说可以帮忙问问,后来不知怎么的,他能察觉到人家的态度明显转冷,只说画展的投稿日期已过,所以任何人都无法再次投稿。
这是实话。
也不是实话。
实话的那一面是,参展的投稿日期,确实已经过了。
不是实话的那一面是——明显并非像她说的那样,任何人都无法再次投稿。
酒井胜子以蔻蔻为模特画的那幅《清幽·空寂·神秘》,希望当做画展上的第二幅参展画的时候,参展的投稿日期明显亦已经过了。
酒井小姐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还跟自己说,这种艺术展览,策展人的权力很大,参展弹性也很大。
“如果在画展开始之前,你觉得自己画出了一幅更好的作品,直接投给组委会就好。组委会要不接受,那一定是组委会的损失。”
那时胜子小姐的语气,看上去丝毫不担心会遇上组委会不接受的情况。
而显而易见的是。
酒井胜子在“弹性”范围以内,他自己却在“弹性”范围以外。
就算明确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顾为经还是把那幅《人间喧嚣》带来了新加坡,他画出了最满意的参展作品,却没有办法把它带去画展。
终归。
心中是觉得遗憾的。
顾为经还试着想去走一走老杨的路子。
但在车上,老杨一直在说让自己小心一点,多避避风头,少做少错。
曹老也没有见自己。
他明显感觉到了老杨话里有话,神色也有点复杂,连话都说的很含蓄。
顾为经感受到,有他不知道的暗流正在涌动。
他打消了念头。
人家请了自己吃中华绒螯蟹和清蒸鱼头,还说晚上带他去见伊莲娜小姐呢!
够意思了。
顾为经还别去开口让老杨觉得夹在中间难做了。
换成以前的他。
遇到这种事情,处处碰壁之后,也就放弃了。
穷地方来的人,更有一种格外强烈的敏感自尊。
他会因为害怕触犯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规则,而受到非议与嘲笑。
酒井太太来菲茨国际学校开设提高班的时候,莫娜会自己去老师的办公室,私下里争取、寻求一个进入提高班的机会。
这样的事情。
以顾为经内心的敏感,他是绝对不好意思去做的。
现在。
顾为经却还想试一试,能不能把它变成自己的“第三参展画”。
若是组委会完全不给任何人,更换或者增加参展艺术作品的空间。
那么没有什么好说的。
顾为经完全接受。
规则就是规则,对所有人都一样,这便是公平。
但如果规则就是——本届的参展资格完全是由策展人个人主观想法进行选择,弹性很大。
那么顾为经认为,自己就应该试一试。
哪怕不依靠老杨或者酒井小姐的关系,单纯就靠自己,单纯就靠艺术品本身的魅力。
让艺术品自己发声。
如果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否定”。
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有没有遗憾不取决于你有没有获奖,而取决于你有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如果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遗憾。”
这是酒井小姐的原话。
——
酒井胜子站在滨海艺术中心三层组委会办公室门口走廊的落地窗前,向着外面看去。
海浪拍打着防波堤。
遥远的地方,有不知名的航船正拉响了汽笛,声音断断续续的,让人想到湖边的嘹亮的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