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大画家杏子与梨

第七百三十二章 对峙

安娜的眼光落在身前站着的酒井胜子的身上。

对方也在盯着自己,整齐的刘海落在额间,微微低着头,她的颌线线条很是柔和,也有点孩子气,脸颊上有淡淡的婴儿般的圆润,身材亭亭有致。

她有一个孩子气的容颜和女人气的身体,这让酒井小姐看上去,有一种不加雕琢的天真烂漫,也有一种不加雕琢的真诚。

当天真、烂漫与真诚被浓缩,被富集,被像鲜花吸引蜂蝶一样,紧紧的凝聚在一个人的瞳孔里,便会带来压迫感。

就像被富集的美丽,也会带来压迫感一样。

安娜知道自己很美。

她当然知道。

她知道她即使在身边所有漂亮女孩中,都能算的上是最漂亮的那个,无论她是不是穿着很简单的衣服,坐在轮椅上。

没有关系。

纵然是披着破棉袄,坐在燃烧的枯草堆上,自己依然很美。

伊莲娜小姐的线条瑰丽且极富动感和流畅,无论是身体还是容颜,都是如此。

酒井胜子站在前方,静静看着自己,像是一株被褪去的晨雾濡湿的花树。

伊莲娜小姐则坐在这里,冷冷的看着对方,宛如一尊晶莹的女神的塑像。

两个人的眼神对视在一起,全都没有了柔和的笑意。

酒井胜子轻轻的喘息,把想说的话,全部都一瞬间的说出来,让她的呼吸略微有一点点急促。

轮椅上的女人的注视,也让她的呼吸变的急促。

纵然安娜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女人没有反驳,没有训斥,更没有威胁,就只是仪态端庄的坐在那里,压力还是会向你奔腾涌来。

伊莲娜小姐对你微笑,有一种让整个城市都一同感到轻松和愉快的魔力。

伊莲娜小姐不笑了,她冷冷的看着你。

于是。

天寒地彻。

整个城市里所有刚刚还在欢呼飘荡的音符。

也在女人鼻端的一次呼吸起伏之间,便被同时的冰封与冻结。

酒井胜子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和安娜闹翻的准备,她在开口的时候,便有了交恶伊莲娜家族的心理预期。

真的闹到了这一步。

她才意识到对方到底能带来多么大的压迫力。

那个女人光是静静的冷冷的看着自己,就让酒井胜子的胸口沉甸甸的。

宛如窒息。

明明说话的是自己,沉默的是对方。

明明站着的是自己,坐在轮椅上的是对方——被压制的感觉却是完全都做不了假的。

狸花猫凶巴巴的亮出了利爪。

而真正的贵人,高高在上的贵人,雍容闲雅的贵人,气质高华的贵人。她坐在前方,她依旧还是在冷冷的从高处俯视着你。

你把脊背挺的很直。

但在轮椅上的女人心中,你还是一个小女孩。

你力竭到喘息,而人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酒井胜子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安娜没有。

酒井胜子努力的让自己变得不再温婉,变得凌厉而直接,但伊莲娜小姐一言不发的就用气场压制住了她,甚至都没有开口。

酒井胜子大概能体会到一点,那日蔻蔻站在球网边时的感受。

她那么努力了。

她拼命的跑,拼命的跳,拼命的挥拍,拼尽全力的击球,把膝盖都跌破了。可每一次,网球都会被沉默的信手击打回来,每一次都是。

你的对手甚至赤着脚,连鞋子都没有穿。

打回你拼尽全身力气扣杀出的球,她轻松的像是将一只喝完的易拉罐随手丢进垃圾桶。

酒井胜子想要模仿伊莲娜小姐。

她想要模仿对方的言辞,模仿对方的强大,模仿对方的雄辨。

模仿对方的强势与对方气质凛然。

她要模仿对方的行事风格,对对方给予回击。

但她就是比不过对方,比不过那种冰冰冷冷的从骨子里冒出来的上位者般的权力感,比不过那种冷冷森森贵人式的高傲与优渥。

刚刚的压抑是从心底往外的。

现在的压迫,则是从外往内的。

在这场对于安娜·伊莲娜的模仿竞赛中,安娜·伊莲娜只是收敛了笑容,她把自己不常流露在人前的温柔的那一面又收了回去,就杀死了其他所有的竞争对手。

love game!

(网球术语,连下四分,势不可挡。)

另一边。

安娜甚至没有真正的被触怒到,那只是她个人气质的自然流露。

好吧……安娜还是有一点的。

她不太开心。

没有人可以这么冒犯自己,她擅长很多事情,跑步不是其中之一,忍让也不是。

安娜的性格是超级要强的。

她的姨妈说,可惜她不是男孩子,可惜她没有早生三百年。

否则她会做为一名优秀的龙骑兵上校,给伊莲娜家族的头衔上再加上第三个伯爵的爵位的。

从小到大。

除了父亲、母亲、姨妈,没有人能用训斥的口吻,这么不留情面的和她说话,谁也不行。学校里的老师不行,梅涅克修道院的院长不行,即使那是一位“陛下”,布朗爵士、拉里·高古轩……甚至是奥地利的国家首脑,都不行。

冒犯了伊莲娜家族,就要付出代价。

冒犯了安娜·伊莲娜,就要付出代价。

道理从来便是这么简单。

所谓贵族的教养精髓不是在于被冒犯了不生气,而是在于被冒犯了,可以装成不生气的倦怠样子。

摆出“和你这样的人置气,脏了我的手”的样子,平静的挥挥手,然后自会有仆人带着皮鞭和汪汪叫的狗狗扑上来,把你拖出去剥皮抽筋。

伊莲娜小姐微微侧过了头。

一瞬之间。

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像是坐在轮椅上,而像是坐在奔腾在阿尔卑斯群山之间的战马之上,或者像是坐在燃烧着划开云海的狮子战车之上。

身着甲胄。

威严如女神。

酒井胜子只是一位画家的女儿。

一位格外“重量级”的大画家的女儿。

但也就仅仅只是画家的女儿。

伊莲娜家族在欧洲的权利角斗场的中心,端坐了整整六百年,在层层宫闱下,在帷幕之下波谲云诡的密谋与斗争之中,屹立不倒了整整六百年。

威特波克候爵、郎拉索夫亲王、孔代亲王、瘸子塔列朗,红衣主教黎塞留……这些曾经的朋友或者敌人,这些曾经一起声震欧洲的古老大人物和他们的家族,或衰败、或破产、或绝嗣。

一个又一个,纷纷的消亡在历史的沉烟之中。

而六百年以后,在度过了贵族们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二十世纪以后,安娜·伊莲娜依然端坐在这里。

伊莲娜家族依然牢牢的紧握着手里的田产、土地、庄园和财富。

绵延至今。

也富贵至今。

对很多古老的家族来说,艺术品不过是过烟云烟,画家的画笔不过是财富上的妆点。

只要财富还在,名望还在,一切就都在。

伊莲娜家族曾经赞助过的,曾经成就过的,地位丝毫不逊色于酒井一成的大画家,就算不如恒河之沙,也可车载斗量。

安娜要愿意。

她能把酒井胜子当成朋友。

安娜要不愿意。

酒井胜子又算是什么东西?

酒井一成也未必有足够份量,有足够的勇气,去当她的敌人。

伊莲娜小姐威严的端坐在椅子上。

她的眼神平静的落在酒井胜子的脸上,栗色的瞳孔像是被抛的光亮的云枫木,那一丝丝的不悦,则是其上跳动的火花。

几息之后。

火花慢慢的褪去了。

她不再笑,却也不再用审视而压迫的目光盯着酒井胜子看。

女人侧头望向远方楼下的展台,不知内心中正在那里想些什么。

安娜坐在栏杆边。

梳起的发稍垂落的在肩头,侧脸看上去,依旧是完美无瑕。

策展助理邦妮·兰普切在唐克斯馆长的身边,悄悄的注视着这一幕,耸了耸肩膀。

“顾为经?”

在酒井一成的女儿和伊莲娜家的女儿的争吵过程之中,她竟然听到了这个让她不算熟悉,却印象足够深刻的名字。

一刻钟以前。

她才和对方通过电话。

她也从策展人唐克斯那里了解到过,这个顾为经曾经和酒井胜子交往了一段时间,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得到了酒井胜子身边紧挨着的前排展位……准确的讲,是曾经得到过。

艺术家们的性格往往激烈而敏感。

这个职业兼具有内敛和张扬的双重属性,外表平静而内向,有些人不善于交际,有着严重到可以用社交障碍来形容的社交恐惧症,乃至于在人多的时候,说起话来都会害羞到结结巴巴的口吃。

可他们内心中,又被丰富的、色彩斑斓的情感所充满,一会儿像是沸腾的火,一会儿又变成了寂寞的冰。

有人因此说——欧洲历史上的有些艺术家和欧洲历史上的有些封建君王的性格是一样的。

很多人性格都有共同点。

艺术家本质上是沉默的君王。

君王是头戴皇冠,以政治游戏当做画卷的艺术家。

他们都习惯了一个人,面带神秘的微笑或神秘的冷酷,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平静的面对这个世界。

他们一言不发。

对外惜字如金。

宫庭大臣、评论家们围绕在他们的身边,拿着放大镜,如履薄冰或挖空心思的通过片羽吉光般的笔触与诏书上寥寥无几的几个文字,推断他们内心的真实样貌。

他们想要表达又不会表达。

画板前的艺术家不习惯用连篇类犊的赏析文字,来解释自己的心情。沉默的君王也不惯于用长篇大论的清晰说明,来阐释自己的想法。

他们想要爱人,却又不会爱人。

他们对于孤独的恐惧,让他们想要去拥抱别人,他们对孤独的习以为常,又让他们天生便习惯于推开别人。

君王对爱情,有一种纯粹的偏执。

艺术家对爱情,又一种偏执的纯粹。

爱你爱的死去活来,恨你恨的咬牙切齿。

安妮·博林,做为亨利八世的王后凯瑟琳的女侍丛,却和国王一见钟情,国王一连写给了她十七封言辞热切的情书,并寻找全伦敦最高明的珠宝匠人,将全英格兰华贵的珠玉设计成项链赠送给对方,以代表他矢志不渝的爱情。

著名的艺术家荷尔拜因承接了这个任务。

国王驱逐了王后,将凯瑟琳拘押在偏远寒冷的城堡里直至生病死去,为了和安妮·博林走到一起,发动了宗教改革,在宫庭大臣和坎特伯里大主教的双重反对之下,私自举行了秘密婚姻。

大概。

她的出现,真的填补了亨利八世某种对于爱情的向往和想象吧?

所以他爱的如痴如狂。

爱情故事美好的开始,不一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爱情故事激烈的开始,往往会一个更加激烈的结局。

1536年5月19日。

英格兰王后安妮·博林被亨利八世以通奸罪下令斩首处决,斩下的首级放置在伦敦塔外,任人观赏。

距离国王一连写给她十七封情书,让荷尔拜因给她设计珠宝,他们在教堂里秘密结婚,仅仅过去了三年。

距离凯瑟琳王后,她曾经的主人,在金博尔顿城堡的寒风之中,孤独的死去,只过去了不到4个月。

而此时,亨利八世已经有了新的挚爱,安妮·博林的女仆——珍·西摩。

亨利八世一生结了六次婚,除了一位不幸或者好运死于产后热的王后以外,类似的爱情故事,他玩了四次。

爱你爱到松不开抱住你的手。

恨你恨到要用锋利的刀剑斩下你的头,弃尸荒野。

类似的例子,同样在艺术圈里也比比皆是。

老毕那一票从天使和缪斯变成荡妇和恶魔只需要不到一年的妻子与情人,毁灭欧洲传奇摇滚乐队三大人生公敌——毒品、左轮手枪、女朋友。

从拿画笔的到弹吉他的。

大家的情感生活都决绝的不留余地。

觉得自己爱上谁的时候,好像要死要活。

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自己不爱谁的时候,真的要死要活。

搞不好抽风嗑点药,抄上左轮手枪就冲出去了。

从挚爱到仇人,需要的仅仅也只是一次惊醒,一瞬彻悟,一场分手戏罢了。

累似的戏码策展助理这些年来看的实在不要太多。

兰普切并不觉得这一次有任何的例外。

艺术家的感情是圆月时的大海。

大潮起落。

十八年轻人的爱情则是盛夏日的天气。

骤雨骤歇。

而十八岁的青年艺术家们的感情,则是圆月时的大海和盛夏日的雨水的结合体,兼具狂浪、浓郁和迅速。

既然分手了。

那么酒井一家对于顾为经的感受,理所应当是退潮遇上雷阵雨。

以前帮顾为经做了多少事,帮那个年轻人说了多少好话,如今,全部都反过来听好了。

不弄个小人摆在床前,天天拿针扎他,就不错了!

酒井一成来到新加坡后,和唐克斯简单私下里聊了几句天,回头唐克斯就私下里告诉她,让她调换了展台位置。

这完全就是策展助理脑海里想象着对方态度的真实预兆。

几日之内。

她对顾为经那边的反应便迅速从热络转向冷淡和疏远,便有着这方面的原因。

否则的话,就算她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人提前打了招呼,酒井一成真的还在顾为经的身后力挺的话——

心里怎么想,实际怎么做,还有一番私下里的权衡与考量。

兰普切至少不会明面上就对顾为经表现出冷冰冰的淡漠。

在名利场里混的久了,简单的虚与委蛇,谁又不会呢?

邦妮·兰普切她已经当了五、六年策展助理。

她跟随策展人唐克斯跑过世界各地的上流活动,也见过不少vip级别的嘉宾。

唐克斯多年以前,把防弹柜前在诺基亚直板机上玩贪吃蛇的墨西哥电信的继承人当成和他一样混晚宴自助餐吃的穷屌丝,是青涩的学生第一次踏入社交场,才会犯下的愚蠢错误。兰普切是艺术助理,助理本就是一个协调各方,沟通各种各样来宾,替策展人判断各项事务、各种要求轻重缓急的关键岗位。

她就算既没有老杨的油,又没有老杨那种狗狗成精一般的杀手本能。

耳濡目染下来。

她还是能准确的嗅出权力的味道。

没错。

权力不是一种色彩,它是一种味道,是一种在权力之巅坐的太久,在身上养出来的富贵气。

并非每一个大富豪都会穿金戴银,戴着百达翡丽的手表,穿香奈尔的套裙。

百达翡丽的手表可能是画廊临时借给艺术家用来撑门面的,穿香奈尔晚装,手拿香槟杯言笑晏晏像花蝴蝶一样在酒会里穿梭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寻找“买主”的交际花。

不管是急于推销自己的小画家,还是急于推销自己的交际花。

他们最多都只能算是纠缠在大树之上的藤蔓。

他们都不能算的上是真正的大树,不能算真正的有份量的人物——这些人身上的“味儿”都不够正。

他们身上的尊贵感,那些奢侈品套裙和昂贵的手表,仅仅只是从大树身上蹭下的几缕树皮,蝴蝶翅膀上沾染的几点权力的花粉,所附带的味道。

像是策展人唐克斯这样的人,他是泰勒美术馆的联合馆长,又是国际艺术领域的知名策展人,能轻易的捧红画界新人,身上就有些掌权者的气息了。他给外人感觉就像是一杯英式立顿红茶,水温90度,急性子的人喝不得,还容易烫到手,为人处事带着英伦绅士特有的谨慎和棉乎乎的磨叽。

酒井一成也是个棉乎乎的人,却是一只奶精加心的硕大无朋的甜甜圈,外面软软的,内心却对各种事情清楚的呢。

你调侃他两句,伸手戳戳甜甜圈松软的外圈,人家对你呵呵的笑。

你真欺负他,推的狠了。

他就滚过来把你压死。

不过。

几次相处下来,兰普切察觉酒井一成和顺的性子,不是演出来的,

在顶级艺术家里,他真的是性格超级无敌好的那种,有一种对生活心满意足的温吞,在老婆面前天天都笑的很乖。

属于种“重力势能”很大的类型。

别人不作死用力推他,他老老实实的趴在原处,也懒得滚。

倒是酒井一成的妻子——金发高挑,穿上高跟鞋比丈夫还要高上一些的拉丁裔女人,她却是一个走起路来,能把鞋跟叮、叮、叮踩的像是角斗士的迅捷剑磕碰在一起的声音。

兰普切不怕酒井一成,却有点害怕她老婆。

还有他们的女儿。

胜子小姐身上有一种细细嫩嫩的娇贵感,带着溪水和林间青草的味道,只有天性浪漫自然,父母和和满满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伊莲娜小姐……则是兰普切所无法评价的。

她的娇贵感是酒井胜子的十倍,她的威严感也胜过了酒井太太。

她的威严、她的宁静、她的冷淡、她言辞之间的“颐指气使”,她举止之间加引号的“矫揉造作”,甚至是凝视远方的时候,嘴角抿出来的弧度——那都是真正堆积如山的金玉里,卷积雕琢出来的感觉。

不加修饰而照彻万方。

轻声细语而声震雷霆。

对方所散发的气质,所散发出的强烈的光辉,强烈的笼罩着这座展馆。

刚刚安娜和胜子对视的时候,兰普切简直觉得,脚下的展馆同时被点燃和冻结了。

感受非常矛盾,又非常的真实。

兰普切知道,能拥有这般感觉的绝非只有她一个人,她亲眼看到身边的唐克斯馆长正在拼命的舔着嘴角,想冲上去打圆场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像是心急之下,被90度的红茶反过来烫到了自己的嘴角。

她无法准确的形容伊莲娜小姐带给她的感觉,凡世间的辞藻无法去形容天上的星辰。

这种感觉在她五年的策展助理声涯里,是非常少见的。

独此一桩。

哦。

不。

还有另外一个人。

还有另外一个人带给她的感觉,也是邦妮·兰普切短时间内,无法找到准确的辞藻去形容概括的。

顾为经。

她又一次的记起了刚刚和他通话过的年轻人。

兰普切未见过如伊莲娜这么特殊的年轻女人。

兰普切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如顾为经这么特殊的年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