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往事
雪夜往事
h市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听新闻报道说这是近几十年来这座南方小城中下得最大的一场雪。
正是傍晚时分，路上行人匆匆，他们仿佛静默的洪流，统一向家的方向流淌而去，纵使对这大雪感到十分惊奇，也不想鹅毛似的雪花落满全身，打湿头脸，便裹紧外套快步消失在纷扬的大雪中。
就在这灰暗的背景映衬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逆着人流，往城市另一边去，走过积雪的路面。
“妈妈，我们去哪啊？”稚嫩的童音响起，小孩儿仰着头看向拉着自己的母亲，虽然脖子上围了一条宽大的围巾，小巧的鼻尖还是被冻得通红，因此说话声也闷闷的。
女人头发温婉地束着，面色犹如霜雪，连那嘴唇都泛白，然而垂着的眸子却含着无限温柔。
她将孩子的小手紧紧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脚步不停，声音轻得融化在雪中：“妈妈带你去朋友家里做客，那里...有很多小朋友，听说今天还吃火锅呢。”
“真的吗？”孩子乌黑漂亮的大眼睛兴奋地眨了眨，满满都是期冀：“那妈妈我们可不可以留在那里吃饭呀？你都好多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
女人低低咳了两声，将喉间那点腥甜的涩味咽下去，方才笑着应道：“好啊，那我们小一以后也要多吃点，这样才能快快长大。”
“嗯！小一一定会很快就长成大人，然后保护妈妈！”
“好呀，我们小一最乖了。”
“你们来啦！”挽着头发的和气女人开了门，见到门口的人，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
女人浅浅鞠了个躬，拉着小男孩的手打了声招呼：“王老师，麻烦您了。”
被称作王老师的女人连忙摆了摆手，将院门拉开，引着人往庭院里走。
“不麻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王老师的声音很好听，在铺满白雪的庭院里有种空灵的美感：“这是小一吧？小一你好呀，我是王静茹，你可以管我叫静茹阿姨，也可以叫王老师。”
“您好...”名叫小一的男孩儿怯怯地打招呼，心里抉择了一下，最终还是跟自己的母亲一样称呼面前的女人“王老师”。
王静茹伸手怜爱地摸摸男孩的头，同他说今天她“家里”特别热闹，小夥伴们都在等着他一起吃火锅。
原来是真的！
小一仰头看着妈妈，眼睛里的雀跃和开心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女人低头与男孩对视，鼓励地点点头。
三人所在的庭院不算大，很快就来到一处建筑门前，这样的建筑在男孩所住的旧城区并不多见，雕花的双扇大门古朴厚重，门前还有青石台阶，纯白色的立柱一左一右静静立在两边，男孩几乎看呆了，他心里想着这是不是就是书本里说的“别墅”。
“好啦，要进屋啦...”女人放开男孩的手，转而与他面对面蹲下身体，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不好意思宝贝，我先接个电话。”
“喂，您好，嗯对，现在就过去吗？那好吧，请您等我一会儿。”女人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手机屏幕被她很快暗灭又重新揣回口袋，她蹲在雪地上，视线正好与男孩齐平。
她打量着男孩儿稚气的面容，伸手轻轻把他头上歪掉的毛线帽戴正，又把宽大的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鼻子，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对不起呀小一，妈妈工作的地方有点事，你先进去吃饭，妈妈把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了，好不好？”
“真的吗？”男孩儿的目光很专注，因为皮肤白皙，像个冰肌玉骨的瓷娃娃。
“...真的，妈妈...从来没骗过你不是吗？”女人弯着唇角，虽然面色苍白，却掩不住姣好的容貌。
男孩儿的睫羽颤了颤。
他是个好孩子，会乖乖听妈妈话的。
“真乖，小一啊，要乖乖听王老师的话，不要跟其他小朋友打架，吃饭之前要记得洗手，好好吃饭，什么蔬菜都要吃一点，别挑食，睡...休息的时候，天冷不要乱踢被子...还有，妈妈很爱你。”女人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会轻轻抿一下嘴唇。
“我也很爱妈妈。”男孩儿回应道，唯一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轻轻弯起。
女人笑了，笑得很漂亮，然后轻轻亲了一下男孩儿的额头，这个吻很轻，但女人的双唇停留的时间很长，因此这个吻便也格外温柔绵长。
一吻结束，她缓缓退开，然后站直身体：“好，那妈妈就走啦，王老师会带你进去的。”说完，她仰头看了一眼王老师，轻轻点了点头，道：“麻烦您啦，王老师。”
“没关系，”王老师摇摇头，收拾好脸上不忍的神色，笑着弯腰拉起男孩儿的手，柔声道：“小一，我们进去吃火锅吧？妈妈处理完事情就回来啦，你不用担心的。”
“妈妈再见。”男孩儿乖乖地跟女人说了再见，然后乖顺地跟着王老师走上青石台阶。
“宝宝再见。”女人独自一人站在中庭，笑看着男孩儿，轻轻招手。
男孩儿把围巾往下拉了拉，呲牙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说了一声“妈妈你快去吧，去晚了的话又要被老板大叔批评了！”
“好...”女人楞了一下，又深深看了一眼男孩儿，旋即转身离开。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几乎遮蔽了视线，满目都是纷乱的雪花，女人双手垂在身侧，坚决地往前走，一片雪花落到她的眼睫上，几乎压得她差点落泪。
“妈妈——”
身后是男孩儿清脆的呼喊声，在这纷纷扬扬的雪夜，在这足以埋没所有痛苦的大雪里，清晰地传入女人的耳朵。
“——我等你回来！”
庭院里的路灯兀地熄灭了一盏。
女人的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从此，庭院里的灯就只剩一盏还孤零零亮着了。
“...他的母亲最终因为肺癌去世了，晚期，那时已完全无药可医。后来，小寒就在那座孤儿院住了一年，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我就收养了他，带他去了另一座城市...再后来，他上高二的时候就跟我们回了帝都，大学时出国学了油画，再之后的事想必你也都知道了。”
顾应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那茶已经有些凉了，但他还是喝了下去，只是涩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地时候他还是皱紧了眉心。
夏珩的眉头紧锁，想了想，没忍住道：“那他的亲生父亲...？”
“我恰好与孤儿院的王老师相识，而王老师又与小寒的亲生母亲是故交，所以也多少了解一些...他的亲生父亲好赌，又沾了不好的东西，骗了他妈妈所有的钱，又将她完全标记之后怀了小寒，然后就人间蒸发了，是死是活...也再无音讯，估计...哎，自作孽不可活。只是可怜了那孩子，一个女人，孑然一身把孩子拉扯到四岁，却也...”
原来这就是顾祎寒为什么会抵触完全标记的原因吗？
夏珩兀自沈吟，对面的顾应岚也情绪覆杂，没再说话，一时间两人双双陷入沈默。
角落里看书的小女孩已经离开了，她看过的那本书正被放在书架最外侧，黄色的封皮上是蜡笔字写着的书名——《妈妈你好吗？》
夏珩的目光落在上面，看起来面色平静。
但是他觉得自己心里此时正有一个巨大的空洞，那空洞使他呼吸困难，胸腔发闷。
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事全都汇集在顾祎寒身上，明明单拿出任何一件都足以打垮一个人。
“小夏，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对小寒产生同情或者是...我只是希望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请一直爱下去，就算是我身为他的父亲拜托你。”
顾应岚的声音拉回了夏珩的思绪，他看着顾应岚的面容，他连眼角的细纹里都夹杂着恳切。
夏珩突然觉得自己内心的空洞逐渐被暖融融的雪水填满。
幸好，幸好顾祎寒遇到了顾家夫妇。
夏珩目光真诚，郑重道：“好，我会的。”
顾应岚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反光，他连说了几个好字，最终欣慰地叹息道：“那我就先替他的亲生母亲谢谢你啦，”
“谢谢你带他重新走回到阳光下。”
二十三年前的雪夜实在太冷了，但愿二十三年后的今天以及此后的永远，都是艳阳高照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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