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与此同时,最高天台坍塌处的废墟上,猞望着头顶近在咫尺的、逐渐迫近的巨口,缓慢地呼出一口浊气。
她闭上眼,不再去看末日般绝望而壮观浩瀚的场景,而是?任由自?己的思维如同溺水的人般,沉没于濒死的,浩瀚的剧痛海洋里?。
哈哈,这回算是?完蛋了。
没关?系,猞知道,自?己早在七千年前?的那个夜晚就该死。
现在每多活一秒,都是?从神手底下赊出来的帐。
在废土文明那个普通人连饭都吃不饱的时代,猞跟许多亚种幼崽一样,都是?被家人遗弃的累赘。大片大片荒原与破败颓废的城区内半点生气也无,路边小摊贩卖着黑乎乎的肉类和层层过?滤依旧浑浊的清水。精致的吃食和甘甜的水源只供给?那些?上等亚种,在这种生存条件下,被遗弃的幼崽能?生活半天也是?幸运。
可就是?这样,猞硬生生地活了下来。
不仅活了下来,她还组织了那些?同样被遗弃的孤儿和脆弱亚种幼崽,报团取暖,一起共度过?难熬的酸雨与冬季。
即便受人白眼,即便再不体面,也总能?勉强维持生命。
而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能?活下来,已经是?最大的奇迹了。
她曾与无数年纪更?小的孩子一同窝在简陋防水塑料布拼凑的窝棚底下,看着昏暗黑沉的天色。人形太脆弱无法抵御寒冷,他?们就变回一堆毛茸茸的幼崽形态,挤挤擦擦地凑到?一起取暖。
大家肚子都是?空空的,在下雨的日子里?没法出去搜寻东西?。唯一识字的猞就给?他?们讲那些?上等人餐桌上的恍惚童话。
蒜香土豆泥配烤到焦黄酥脆的面包,滋滋冒油的牛排上淋了焦褐色的芝士,配上甜甜的、喝了会暖暖的热可可,或者用来解腻的鸡尾酒。
“真好啊,”冻得瑟瑟发-抖的同伴吸了吸鼻子,低声道,“我们以后也能?吃到?吗。”
“能?啊,”猞信誓旦旦地说,“我们都会吃到?的,一定。”
可事实上,这一场寒冷的大雨带来了换季时期不可避免的流感和瘟疫。作为猫科动物、又?成天在外奔波打架的猞免疫力高,她的同伴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幼崽们接连病倒,连嘴唇都染上苍白,烧得唇-瓣干裂滚烫。他?们挣-扎呜咽地想要喝水,想要温暖,猞能?给?他?们的却只有浑浊的泥水与薄薄的破袋子充当被褥。
其实她知道得很清楚,在废土时代,他们这些可悲的、食物链低端的幼崽,一旦染病,那结局就只剩下了一个。
“可是?我不想死啊。”
同伴蜷缩在她怀里?呜咽着,嘶哑嗓子像是?被烧灼划破,哭都哭不成调:“凭什么是?我们出生就要被遗弃,凭什么是?我们就要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我不想死。”
猞不记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更?不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
她只记得自?己抱着同伴呼吸逐渐微弱的身躯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了,没法带着这么多病患熬过?冰冷的漫漫长夜。就好像只要黎明到?来的第一抹光线落下,她身旁曾挨挨擦擦挤在一起的幼崽们全都会变成泡沫,就像古老童话中的小美人鱼一样。
再然后,神就那么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身边。
肩膀搭上了一只轻飘飘到?好像全无重量的、雪白的手。
至高神衣裙莹莹发亮得像是?能?照亮这一小片黑暗,白发后悬浮着金灿灿的神冕,简直就不像是?这种肮脏混乱之地所会出现的存在。那双鎏金瞳无声无息扫过?窝棚里?挨挨擦擦的病患幼崽,最后落到?了猞的身上。
“我听见了哦,”至高神笑?了起来,“你的愿望,稍微有点贪-婪呢。想要这里?的所有人都痊愈,都活下去?”
“不过?,虽然有点贪-婪,我还是?可以做到?。”
猞慢慢地张大了碧绿的猫瞳,看着那位纯白的神俯下身来,攥住她的手,上下摇晃了一下。
“你能?付出什么代价呢?”那位神如此问道。
代价。
比起神明给?予的馈赠来,那更?像是?某种邪恶的魔鬼才会问出的话。
会有天使蹲下来问别人你能?付出什么代价吗?
猞不知道。
但她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即便是?恶魔,也得图她点什么才会降临吧?她现在除了这条烂命,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
在短暂的沉默后,猞听见自?己沙哑的、仿佛哭过?数天后的嗓音,颤颤巍巍地响了起来:“一切。我所能?付出的一切。”
“......”
从额头上流淌下来的血滴到?了眼睛里?,又?流到?了嘴里?。腥咸的、冰冷的味道,刺-激得她短暂清醒了那么一秒。
猞微微蜷缩着身体,重新又?睁开眼,看向轰鸣着的、笼罩整个天穹的眼球触-须与混沌。
伪神似乎是?打算把整个星系都吞下腹中。
就像古老东方神话那食日的天狗一般,不知餍足,不知停歇。
神祇所创造的影响不可更?改,也就是?说,一旦m31星系被吞噬,整个宇宙将不会再存在这片星域。
连同星域里?的所有人,所有战舰,包括她和特遣队员们。无论无辜抑或不无辜,都将彻底消失,存在湮灭。
体温因失血过?多而极速变凉,冰冷痛苦之中似乎有另外一种感官,仿佛逆着冰海而上的火焰或是?彗星,腾腾燃烧起来。
腕上的皮肤都被灼烤到?滚烫,一如神找到?她的那个夜晚,同伴怀中的温度一样。
混沌之中,她听见耳边再次响起了旧日倒映般的回声,安宁的、平静的。
“你还想活下去吗?还想让所有人都活下去吗?”
“你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一切。”
猞没有丝毫犹豫,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颤-抖蠕动,发出无声的、与旧日时的自?己别无二致的祷告。
“我所能?付出的一切。”
神笑?了。
耳畔中回荡的声音像是?鼓膜的共鸣,在末日之中轰隆隆地回响着,夹杂了轻微的、温和的笑?声,从极远又?极近的地方传过?来。
“开玩笑?的,”至高神说,“我从来不二次收费。”
第58章 宇宙
血液倒流, 火焰轰鸣。
甚至花了半分钟,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滚烫的并非脑海中重演的旧日回忆。
而是自己手?腕上的神纹。
赤红的、鲜艳的、如?同炙烤着火焰般蕴藏无尽生命与怒火的神纹,此刻煜煜生辉到周遭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昔日至高神与继承者们所签订的契约, 在此刻仿佛万众迷航时的灯塔, 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存在指引着战乱所发?生的坐标。
而伴随着神纹所迸-射-出的引路光辉越发?刺目,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 似乎也开始颤-抖。
是那种恐惧的、敬畏的、不得不拜服的颤-抖。
猞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宇宙秩序,什么叫做存留于文明之内的规则。
她只知道周遭天昏地暗,触-须狂舞着击碎无数高楼大厦与战舰, 搭载着飞行员的飞艇舰队嗡嗡掠过空中再燃着火焰坠落。一切的毁灭进程像是被人?按了三倍速, 密密麻麻如?同七鳃鳗般的森然利齿整个笼罩下来, 星系地心传来崩毁的爆鸣声时——
时间陡然间停止了。
是的, 就那么......停止了。
苍穹之下的万物, 整个m31星系,不,甚至是整个浩瀚无边的宇宙,都像是一出滑稽且荒诞的灾难剧般,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粉碎的高楼大厦坍塌碎石被定格在半空中,掠过天穹坠毁的战舰也凝固在了原地。所有轰鸣喧嚣战火哗然, 都在倏忽间消失了。
这一方?末日般的空间内只剩下了死寂。
绝对?的、安静的死寂。
就仿佛她仅仅只是身处一场全息模拟出来的战场, 而非真正?的现实。
猞就好像被相机定格了动作一般, 浑身上下都僵硬在了原地, 只有眼?球还能动弹, 连流淌下来的血珠都停在了脸颊边上。
就在这人?还在拼尽全力想要微微动弹一下自己的小拇指时, 那阵奇异的蜂鸣声,再度响了起来。
——旁边的空间被撕开了一道裂隙。
一道金灿灿的, 从中迸冒出无尽柔和灿烂好似日光的裂隙。
简直就像是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次元穿梭而到来的奇迹,又或者是濒死才会出现的幻觉,而绝非真实。
从那道金灿灿裂隙中,最先伸-出来的是双莹白纤细的手?臂。
好似漫画中的人?物完成了从纸质到现实的穿梭,华光大盛的身影双手?按着缝隙边缘,如?同林间麋鹿般轻巧地一跃,就那么从裂隙中现身,漂浮在了半空中。
是完全态的、本体形象的、成年状的至高神。
纤薄的日光与月光交缠,后脊椎骨处柔软飘荡着毛茸茸的、庞大好似天鹅绒般的三对?雪白羽翼,几乎要把整个神躯都笼罩住。
神不戴面具也未曾笼上纱巾,面孔却模糊不清,分明轻盈秀丽得紧,移开眼?神就好像记不得具体形貌。只剩下那双煜煜生辉的、像是投射出无数星云与宇宙的金瞳,灿烂到让人?不敢直视。
在她脑后,是悬浮的荆棘状的冠冕,繁复犹如?流动黄金般分不出质感?,更?不带任何支撑,随着长长的、圣洁的雪白发?丝飘荡流淌下来,末尾化为虚无缥缈的光点。
就连发?出的叹息,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吹拂过来的风。
“哎呀,”符皎理了理自己毛乎乎的、柔软的翅膀,目光落到了半死不活的猞身上,“怎么搞成这幅样子了,小猫。”
猞吐不出声音来,只是徒劳地睁大眼?,看?着那位神祇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暖融融的、温热的能量顷刻间顺着经?络往下流淌,仿佛温泉般驱散所有痛苦与绝望,给人?以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在纯粹的、平静的神力治愈之下,连残缺不全的身躯都在愈合净化,金属义肢的神经?也重新与大脑链接。
万世沉-沦之际,就仿佛眼?前的存在,是昏沉末日里唯一不可?替代的救赎。
“来得稍微有点晚,没?办法?啊,得调整一下本体......”至高神有些无奈地呼出一口气,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最后抬起眼?眸,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天穹巨口,“本来以为不会这么快的,真是沉不住气的年轻人?啊。”
说着,她向着虚空中迈出了半步。
羽翼振动留下水面般涟漪的光斑。
面前一切场景都仿佛只是造物主的游戏,她轻轻挥手?,就拨走了遮蔽视线的、停留在坠毁那一刻的沉重战舰。
分明如?此柔和,如?此灿烂的纤细身影,直直对?上了面前将要吞噬整座星系的巨怪。伪神触-须猛然间颤-抖起来,无数双滑溜溜的眼瞳仓皇失措地转移视线,似乎光是看?那神祇一眼?都要灼痛视网膜。
祂拼命挣-扎,七鳃鳗般的巨口发?出无声的、惨烈的哀求与嚎叫,却无法?在已然凝滞的时空中活动哪怕半厘米。
“很过分喔。”
至高神唇-瓣微动,轻描淡写地笑着:“如?果只是寻常闹一闹,我说不定还会怜爱你一下——毕竟虽然亲代隔得比较远,但你依然算是我的......嗯,神眷?”
说着,符皎为难地抵着下巴,笑了一下:“就是有点劣质呢,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
万物沉寂,那无数双眼瞳的怪物发不出哀鸣。
至高神的话落进混沌无序的城市里,似乎也没?想着会有什么回应。
她只是慢条斯理地捻了捻指尖的血丝,平淡且柔和地微微颔首,似如?同闲聊般开口:“你知道,神和伪神的区别在于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