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心肝

第六十九章 心肝

游沈在芳湘馆主厅,他坐在矮案后,左右跪着几个女孩,个个容颜清丽,却都只略施粉黛,打扮素雅。

这游沈是个矮子,站起来不过严彦的腰,他只有小孩的身高,却长着四十来岁的脸,蓄着一撮小胡子。

他一边打量着严彦和桑为,一边对旁边的女孩伸出了手,女孩立马跪行过去,垂眸递酒。

游沈接过酒盏,将酒一饮而尽,又沈醉地拉着长调,说:“你们今儿个自投罗网。”他声音粗嘎,“所为何事?”

严彦双手被捆着仙绳,大剌剌地盘腿坐在地上,诚恳答道:“走投无路。”

游沈不屑地笑了声:“一个魔修走投无路来找我,是想要三尺白绫呢,还是一碗毒汤啊?”

严彦道:“自然是想向游道长给我和师弟讨要一席之地了。”

“大言不惭!”游沈“啪”得一声将酒盏拍在桌上,那些女孩立刻趴身,头磕着地轻轻打颤。

“你身负半城人命,是明华重犯,而你师弟,”他目光落在桑为身上。游沈知道这人是阵灵师,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他阅人无数,这桑为样貌清秀,眼下虽一言不发的跪坐着,但腰背极挺,看得出骨子里也是个不服的,自己的那些女孩没有一个能与他比拟。

他看的眼热,手指不动声色地在杯沿上来回滑动,过了半晌才接了下去:“也是帮凶。”

他又忽地提声,“你们居然敢毫不掩饰的到我地盘上来撒野,如此胆大包天,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游道长明鉴。”桑为不卑不亢,“我和师兄自被通缉便四处碰壁,事事不顺,可局势瞬息万变,世上没有永远敌人,我们今日前来并非狂妄自大,而是审时度势,想要为自己谋条后路。”

严彦有点佩服了,桑为比以前长进不少,如今胡说八道起来竟像真的似的。

他立马跟着添油加醋:“游道长,赫海长老也都入了魔,大家如今都在同一条船上,我们做什么要掩饰呢?”

游沈不答,只提壶倒酒。

宋平拿着城印不放,他确实黔驴技穷,此刻也缺人手,赫海入魔的事他有所耳闻,可用这不熟的魔修他是怕的。

他挥退那些女孩,压下了声道:“滑头我见多了,坊间蜚语不可信。”

严彦笑道:“是流言蜚语还是有案可稽,游道长心知肚明。魔修道修势必一战,想要两边讨好定然不成,如今凌云门覆灭在即,孰优孰劣明眼人自能分辨,游道长”

“就要变天了。”严彦眼里锋芒不敛,带着游沈最讨厌的侵略性,“无钱傍身,灵力不济,若还不与人抱作一团,在这乱世中又何以自保呢?”

游沈看着严彦,像看着危险的猎犬,他在斟酌自己驾驭它的能力。

“那你们要争这一席之地。”游沈捋了下胡子,“又能为我做什么?”

“宋平。”严彦开门见山,“他才是这明安城的主理道修,只要他在,游道长这主理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游沈哼笑,怒道:“你们果真有备而来!将我查的明明白白!”

“自然。”严彦大方地承认,“良禽择木,提前绸缪这是尊重。”

游沈喜欢“尊重”这两个字,但心中受用却不昏头,他掂量了番,已有了主意。

“你是魔修,今儿个是被捆来的。”游沈意味深长地对严彦说,“我不能让外头的小修拿了话柄,你得去牢里,仙绳也得暂时缚着,事成之后,我们万事再议。”

严彦深知游沈不能轻易信了自己,能把宋平害成这般的,不是老奸巨猾的人精又是什么?

他看了看那仙绳,像是爱极,拱手道:“好说,事成之后,这仙绳归我。”

游沈轻蔑地笑了下:“区区仙绳,拿去玩便是。”

到了此刻,游沈终於忍不住又看向桑为,目光在人身上滑了个遍,话却是对着严彦的:“我见你师弟身负内伤,这牢里湿冷,到底不适合修养,我会另外安排住处,再请药俢来调理。”

严彦心里把游沈骂了个遍,也佩服桑为把这茬算的清清楚楚。

他也不装,两腿一蹬站了起来,说:“一切皆可,只是我这师弟冬天怕冷夏日怕热,磕了碰了皮肤就能红上一片,不仅如此,他平日还不爱吃肉偏爱野蔬,难得开一次阵法就得歇息半月,真真是难养,可他偏偏是我心肝儿,你若是调理不当——”

游沈:“……”

严彦向前走了两步,将游沈笼在自己的影子里,阴恻恻地说,“我会让你尸骨无存。”

***

这芳湘馆外头看起来是个窑子,里头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口*易窝点,不仅是女子,男子也不在少数。

这些男人多被充当为奴,在还没有买家前全扔在地牢。

地牢就在芳湘馆的地下,天花板贴着上面的地,能听到稀碎脚步,小臂粗的铁栏上还缚着禁制,就算是道修也很难逃脱。

严彦在这已有两天,他住在单间,与别人隔着距离,除了没自由倒是好吃好喝,游沈来时,他正在假寐。

游沈手短脚短,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跟个不倒翁似的,可无论是狱卒还是奴人,都无人敢笑。

他话也不说,撑身坐到狱卒的椅子上,擡起手便指了二十个奴人,还专选身材高挑的。

牢里先是鸦雀无声,接着求饶哀嚎四起,游沈恍若未闻,只竭力翘着二郎腿。

有人试图拉着铁栏不走,却被上面的禁制直接击晕,又破布似地被拖走。等人都拉完了,游沈才跳下椅子,走进严彦的那间。

严彦还躺在厚厚的枯草上,双手捆着仙绳枕在脑后,懒懒地说:“游道长威风啊,就算是凌云门门主,都没你这般惬意。”

游沈看了他一眼,并未叫他起来,只哼笑道:“你不是要争一席之地么?如今机会来了。”

“好啊。”严彦睁开眼,侧头看着游沈,“你想叫我怎么对付宋平?”

游沈不喜欢严彦这双眼睛,眼下却像和自己较劲那般牢牢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今晚又是决斗之日。”

严彦忽地坐了起来:“你要我与他决斗?”

游沈捋了下胡子,眼里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没错,可今天我想玩点别的。”

严彦不拘小节地岔起腿,拱手道:“愿闻其详。”

游沈摩挲着与他身材相符的短剑,说:“他赢了自己的兄弟,护了那些贱民,你是不是觉得他大义凛然?”

严彦不答,等游沈继续。

游沈果然癫狂地恨声,“我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他阴险狡诈,无情无义!他从中占尽百姓美誉,牺牲点自己的手足又如何?反正死的不是他!今天我压上这二十个贱民的性命,就要看他如何再赢!所以——”

“所以。”严彦歪着头,不甚在意地接过话头,“你想看他输,看他被架在仁义的高台,为这二十个人的性命跪地求饶,好以此逼他交出城印。”

游沈阴冷地笑了笑,鼓掌赞赏:“你好聪明。”

“游道长谬赞。”严彦又重新躺回枯草,他陷在其中,一时看不清神情,“彼此彼此罢了,你说的事儿我记着了。”

说完他也不再搭理游沈,像是下了逐客令,一动不动的又睡着了般。

游沈等了半天也不见严彦说句“慢走”,他痛恨别人怠慢自己,心里渐生愠怒,却到底忍了下来,自己手上有桑为,不怕拿捏不了此人。他哼了声,挥袖悻悻离去。

严彦手上不由捏了把稻草,这会离决斗只有两个时辰。他没法和桑为通气,这一回,一切全靠默契。

***

决斗就在芳湘馆的大厅。

还未开始,四周高处搭着看台,已坐着黑压压的一圈看客,押宋平赢的注也高的垒起。台下跪着那二十个奴人,铁/链/套在脖颈,跟牵狗似的,一个串着一个。

“今儿个多少人押了宋平的注?”游沈撩起纱帘看着下方。

女孩膝行过来,恭敬地说:“回游主理的话,除了一人,今天来的客人都押了宋平。”

游沈收了手,纱帘回落,他高兴地掐了把女孩的纤腰,说:“他们马上就会血本无归。”

周围一阵喧嚣,宋平被人带上了台。

他披头散发,双眼布满血丝,又身形不稳,跨上台阶时,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游沈!”他狼狈地喊,“你罔顾人命,罪不容诛!”

游沈躺进女孩的怀里,女孩满面通红,低头绞着帕子,生涩的不像馆里的姐儿。

这是游沈的手段,他不爱妖媚,就好纯情这口,但凡扮得不像的,全都扔出去埋了。

游沈埋头在那腰上深嗅,提声道:“罔顾人命的是宋平你才对,你要是早些拿出城印,我又何必搞这一出?”

宋平愤愤道:“你强词夺理!”

游沈对帘子扬了扬手,女孩立马贴心掀帘,游沈从矮栏里露出脸,他嫌弃地摇头,说:“别逞口舌之快啊宋平,今儿个你得全力以赴。”

接着他用力拍了拍手,那台后的小门便走出人来。

严彦跨步入台,在场的或多或少都知道他,这人去年还是过街老鼠,可不过一年就脱胎换骨,有了大能之趋。

严彦猿臂狼腰,迎着众目睽睽,将激烈的灵流注入左手刃和断剑,双武霎时大放异彩。

看客按耐不住站了起来,他们砸杯谩骂,指责游沈玩阴的,纷纷要求重新押注,也有个别的直接嘴唇发白,捂心昏厥,大厅顿时哄闹不断。

游沈老神在在地捋着胡子,缓缓道:“押注有押注的规矩,各位要想闹事,那今儿就都别走出这门了!”

严彦见四方共有十几个道修同时亮了剑,心里有了计较。看客咒骂一片,最终不得不息声坐下。

宋平向后踉跄了两步,他楞楞地看着严彦,吞吐道:“怎丶怎么是你?”

严彦摆出起手式:“是我。”

宋平难以置信:“……这是二十条人命啊!”

严彦断剑已出,他像传说中的大鹏纵身而起,浓厚的水汽遮挡住四周辉煌的灯火。

上回在明华山庄宋平就不是严彦的对手,此刻更是无力招架。他在水汽缭绕间根本寻不到严彦的身影,待瞧清时,左手刃已夹杂着劲风到了自己的门面。

宋平汗如浆出,这回他连剑都来不及召出。严彦明明可以一刀扎进自己的咽喉,剑锋却擦着脖颈落到了肩处。

宋平只觉钝痛难挡,人就被抛摔在地,他身子向后滑,在地上摩擦出一条痕迹。

水汽蓦地消散,游沈激动地站起:“好!”

他倾身扒着矮栏,踮脚向下喊道,“宋平你交出城印,只要你交出来,我就饶他们不死!”

宋平大口喘气,趁着空隙终於拿出了剑,他撑剑而起,对严彦颤声道:“我不愿滥杀无辜,却也不错放恶人,既然你堕落至此,与游沈狼狈为奸,那我就与你殊死一搏!”

宋平被折磨多日,这会已失了冷静,他毫无章法地出剑,严彦只略略侧身,就轻巧避让了去。

游沈此回是势在必得,今天他不仅要拿到城印,还要拿到巨额赌金。

他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矮栏上,脚也离了地,他高喊:“不用让他!折了腿断了手都没有关系,只要留着命——”

有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游道长!”

游沈差点摔下去。

他扶栏转身,自个今天心情好,倒是不欲同人计较,他仰头看着那人,没好气道:“何事?”

这人扑通跪下,嘴唇颤抖:“那那那!”

游沈嫌恶地啧声:“舌头捋直了说话。”

这人抖个不停,好不容易才把话都吐了出来:“那桑桑桑道长不见了,我我我我找了好几圈都没见着人!”

“混账东西,连个受了重伤的半吊子道修都看不住!”游沈擡腿就去寻人。

从见桑为第一眼起,他就心生爱慕,那神态模样皆在脑海久散不去,馆里那些庸脂俗粉怎么教也不过学个形。

游沈本想等眼下这事过了就支走严彦,再耐心把人养熟。他如意算盘打得嘣响,哪知就突然出了岔子。

他急匆匆赶去桑为的房间,这是芳湘馆最上等的厢房,除了没窗,哪儿哪儿都是顶好的,桑为这些天的吃穿用度,游沈都以自己的标准待他。

可现在这屋里只倒着个自己派去看管的道修,已经不省人事,侧边的墙壁还被砸了个大洞,能看到隔壁的房间。

那么大的动静,自己居然一点也没听见。

游沈退出了房间,走廊里已跪了一地请罪的道修,他刚想发作,忽的走廊尽头的灯花不合时宜的叮铃作响。

游沈锁眉,扭头看过去。

竟是桑为。

不知为何,游沈的心脏骤然缩成一团。

他见桑为穿着一袭黑衣斜靠在墙,半边身子隐在暗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灯花的影子在他脸上摇曳,明明还是这个人,却偏偏与白日截然不同,有种危险的妩媚。

游沈在桑为的这一眼里滑下冷汗。

“桑……”游沈想叫他,声音却被淹没在大厅突然爆出的激烈打斗里,接着,那些看客更是嘘声不断,喝着倒彩。

桑为勾唇站直,黑袍一掠,蓦地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游沈记得那只是间堆放杂物的屋子,并不能逃到外面。

他疑惑地看着桑为消失的方向,张了张嘴,有点不确定地问跪着的几个道修:“你们刚刚……在那儿看到桑道长了吗?”

几个道修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游沈也怀疑自己眼花,但他不肯放掉自己心尖尖上的人,也被今夜的稳操胜券熏昏了头脑,他未再细想,便摆袖追了过去。

***

芳湘馆的大厅,决斗还在继续。

看客在游沈走后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他们拼命往台上扔砸杯盘,叫嚣着让严彦滚蛋,连那十几个看场子的道修都拦不住他们。

宋平早已陷入了颓势,却不明白严彦为何次次都给他留口气。他呼吸粗重,手颤的拿不住剑,他悔不当初,只能在竭力间颤声:“是我的错!是我当初放了你!”

严彦并不接话,荧蝶在他四周萦绕,他目光微转,那些看场子的道修正急急忙忙在处理几个闹事的看客。

他忽地举起左手刃,像是某种信号,高喊:“良机已至!救人!”

这话突兀地横刺出来,谁都没有预料,大厅猝然安静了一瞬。

接着,那台下二十个奴人霍地站起,那寻常的铁镣哗啦啦得响,又如破铜烂铁似的被他们砸烂。

看客们这才反应过来出事了,他们发出惊呼,又挤在一处互相推搡,要从那狭窄的楼梯逃走。

宋平也是呆楞当场,他回头瞧去,这二十个“奴人”哪儿是什么平民百姓,分明是被游沈关押起来,拥护自己的那些亲信。

他震惊地看向严彦。

这是什么时候调的包?

严彦咧嘴笑了声,挥下了左手刃。

荧蝶在空中霎时四散,快得像一条条蓝色的光带,向看场的那十几个道修扑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的宝宝们。

以及,剧情写的永远比感情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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