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今夏从镜子中走了出来。
然后打开大门, 走到民宿的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前台小姑娘正打着哈欠呢，忽然看见一个人从楼上走下来，有些诧异, “你什么时候进去的，我怎么没有看见？”
今夏递过去自己的身份证，“我先上去看了下环境。”
“哦哦，这样啊。”小姑娘轻易被糊弄过去, 又好心叮嘱道, “现在是淡季，海边也没有什么人，民宿的空房挺多, 所以你才能以这么低的价格订到海景大床房, 不过最近海边有台风，你留意一点新闻，做好防护, 台风过去后，风景或许会不错。”
今夏接过身份证，“谢谢。”
“等等, ”小姑娘又喊住了她, 神情严肃, “你晚上要小心一点, 如果听见海边传来歌声，不要过去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小姑娘一连说了三个不要过去，仿佛卡带的录音机，在同一个句子上徘徊, 声音沙哑晦涩。
今夏停下脚步，“你刚刚说什么？”
“啊？”小姑娘诧异, “我没说什么呀？只是提醒你最近有台风。”
“这样吗？”今夏收好自己的证件，往楼上走去，电梯间的灯忽明忽暗，连带着瓷砖上的影子也在跳动。
今夏走进电梯间，发现上面贴着一张寻人启事，因为电梯里的光太暗，所以贴在白纸上的照片都变成了灰黑色。@无限好文，尽在凡烟小说
今夏又凑近看了看，发现不是光的问题，是打印时油墨晕染开，糊住了人脸，导致寻人启事上贴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只大概能看清两个眼睛，黑洞洞的，比旁边的颜色都深一层。
【赵田，男，十七岁，身高一米七左右，於xx年xx月在海岸边失踪，具体日期不清楚，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xx日的黄昏时分，他提着一桶矿泉水准备放生，穿着蓝色短袖白色长裤戴着黑框眼镜，性格沈默，说话结巴。】
这算什么寻人启事？
看不清楚照片，不清楚失踪事件，失踪地点，只有一个名字。
——滴。
电梯门打开，今夏走出了电梯间，脑海中忽然闪过前台小姑娘好心的提醒，如果听见海边传来歌声，不要过去。
听上去像是要加班的意思。
今夏感觉自己自带异常事件吸引磁场，走到哪都能碰见问题。
她回头，看见电梯间里似乎闪过了一道蓝色的影子，速度很快，形成残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就像错觉，再仔细一看，墙面上还是只有糊成一团的照片。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今夏迟疑，走到了房间门口，她刚刚才从这个房间的镜子中爬出来，但是现在又听见了里面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里面。
今夏打开门，看见蓝色的窗帘被海风吹起，不停在屋子里狂舞，窗玻璃外的海黑漆漆的，一片深沈，不似晴天那样湛蓝。
前台小姑娘是对的，最近有台风，连带着几日都是大风大雨，但是无所谓，今夏正好喜欢大风天气，站在屋顶的时候，所有力量都扑向身体，耳边只有风声和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
世界处於漩涡之中，漩涡中心却是一片宁静。
况且，这次的台风只是擦边过，过几日就会晴朗起来，正好趁着海边无人可以自己一个人走走。
但是现在，要先把房间里的声音揪出来。
今夏继续环视房间，刚收拾过的房间干净整洁，平坦的床面铺着白色的床单，拖鞋放在旁边的脚架上，地面干净，地毯没有一丝褶皱。
能藏得这么好，今夏立马就明白是谁了。
她拉开椅子坐下，敲了敲桌子，“我想喝水。”
墙壁里伸出白色的半截手骨，开始为她倒水，阿多尼斯的身影从黑暗处浮现。
他出现的时候始终带着化不开的阴影，即使坐在最热闹的人堆之中，依旧显得清冷，格格不入。
此刻，狂风大作，蓝色的窗帘拼命飞舞，卷向天花板，倒是意外地符合阿多尼斯身上的气质，感觉下一秒就会发生凶杀案。
“你怎么来这里了？”按理来说今天周四，阿多尼斯也是要上班的。
“因为发现你没有上班。”水已经倒好，白骨将水杯递到今夏手中之后，又缩回了墙面，阿多尼斯仍旧站在窗边阴影处，他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今夏身上，明明是看了很多遍的人，现在却总也觉得看不够。
亡灵是失去情感的白骨，是生命消失后留下的物质体。
生活在亡灵之中的阿多尼斯自然也不明白什么是情感。
但是当他拥有灵魂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学习的基础，他跟着今夏走出死亡的阴影之中，看到外面的世界，他试着分析人类的悲伤和喜悦。
这些都让他感到惊奇，和亡灵之国里暮气沈沈的世界截然不同。
在失去今夏后，阿多尼斯走上了寻找的道路。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寻找，是为了回到之前的生活吗？还是单纯为了回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世界？
他在深渊中行走，既寻找今夏，也寻找自己的内心。
他开始出现困扰，尝试着分析心中那股无法克制的情绪来自何处，最后他得到答案，这应该是被抛弃的愤怒，所以，他要找到今夏，让她付出代价。
但是在见到今夏的瞬间，阿多尼斯发现自己心中那股一直在沸腾的情绪消失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明明隔着那么多的岁月，却又好像从来没有分开。
或许是因为在分开的那段时间，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
但是今天早上，阿多尼斯发现今夏再次消失不见，地底所有的亡灵都同时感应到了暴动的情绪，地面颤动，禹城小范围发生3.9级小地震，所有的街巷在同一时间听见了来自远古的歌谣，顺着风飘过大街小巷。
亡灵之国即将降临。
然后阿多尼斯清醒过来，他知道，今夏不喜欢这样。
从情绪失控的边缘被拉回来后，阿多尼斯一路找到了海边。
今夏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这让他感到稍许安慰，但是躁动不安的情绪直到见到今夏那一刻，才彻底消失。
他试着分析自己的情绪变化，想找到理由，就像学生试着分析一道难题，不断从旁边人的体验和过往的经验中寻找答案。
头脑发晕，无法思考，因为失去而感到难以克制的愤怒和悲伤，明明拥有一切却依旧觉得难受，但是一见面就会平静下来原谅一切。
“哦，我今天休假了年假加上之前攒的调休，差不多半个月吧。”今夏喝了一口水，刚刚好的温度，这么多怪物之中，只有阿多尼斯能够让她放心。
前提是没有黑化暴动。
掌控着亡灵力量的怪物，拥有着最像人的外貌，却最无法理解人类。
他不像小白和圭垚这些怪物，在化形之后就自然而然朝着人类的情绪发展，虽然最开始像个小孩，但是一点一点在进步。
所以，他现在又在想什么呢？
今夏擡起头，看向站在窗边的阿多尼斯，飞舞的窗帘在他脸上投下一层一层的影子，就像雕塑。@无限好文，尽在凡烟小说
今夏悄悄看了一眼契约书，在无法理解怪物们情绪的时候，她通常会选择上工具书。
【s级·亡灵法师
名字：阿多尼斯
性格：优雅高贵，行走在人间的冥界代言人，重度洁癖，情绪通常很稳定，爆发状态下无人生还，因此从未有人评价他情绪暴躁
契约状态：百分之百忠诚】
今夏立马坐直了身体，这还是她掌握契约书以来打出来的第二个百分百成就。
上一个百分百忠诚度还是小白。
但这主要是因为地狱犬物种的特性，当他们在幼年选定主人之后，就会终身忠诚。
小狗的爱永远真诚热烈。
然而其他怪物却很难达到百分百忠诚度，这一秒的忠诚不代表下一秒会继续忠诚，今天服从不代表明天会继续服从。
怪物达到一定等级后就会越来越像人，因此也会生出很多小心思来。
爱是会过期的。
忠诚也是。
但是……
今夏又看了一遍契约书，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啊？怎么忽然就打出第二个百分百忠诚了？
她只是心血来潮到了海边，准备看看风景，然后阿多尼斯跟了过来，再然后就出现了百分之百忠诚度。
今夏顿悟了，“你很喜欢大海？”
阿多尼斯没有说话。
“那我们可以一起看海，现在民宿一整层楼都空着，你随便找房间。”今夏摇摇头，早知道看看海就能得到阿多尼斯百分百的忠诚，她早就这么干了。
多简单的事情啊。
阿多尼斯走出阴影，恰在此时，酝酿许久的暴雨落下来，劈劈啪啪砸在窗框边缘，水打湿了地面，踩在地面就是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阿多尼斯一路走到了今夏面前，他的脸上难得出现了情绪，从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变得更像人类。
“你……”今夏迟疑，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阿多尼斯的喉头微动，声音低沈克制，“可不可以不要再离开我。”
“我没有离开。”
“但是你今天早上不辞而别，消失在禹城，就像上次一样。”窗外的雨飘进屋子，落在发间，两个人的头发都沾着雨水，看上去湿漉漉的。
阿多尼斯明明站着，却好像整个人都碎掉，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恐惧从破碎的心脏里迸发出来。
今夏忽然楞住了。
她踮起脚，摸了摸阿多尼斯湿漉漉的头发，“不会的，我不会不告而别。”
行吧，她好像终於明白百分百忠诚度是怎么打出来的了。
阿多尼斯一向是所有怪物中最可靠的一个。
虽然有点洁癖，时刻想把其他怪物丢出去，偶尔挑拨一下怪物之间的关系，在小狗打架的时候喝茶。
但这些都是小问题。
而在忠诚度达到百分百后，情况又发生了一点小变化。
契约书对於双方的约束是平等的，签订契约后，今夏不能毁约吞噬掉他们，怪物们也不能违约选择背叛。
然而忠诚度百分百代表着有一方选择交付自己的主动权，主动地低头下，将系在脖子上的绳索交付给今夏，将全部的生命如同礼物赠送。
今夏看向阿多尼斯，发现他一直没有什么感情波动的眼睛里头一次出现了克制的欲望，不再是无机质的漂亮绿色玻璃，现在变成了深深的潭水，他开始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开始探索人类的情感。
当雕塑明白人类情感，就是他破碎的开端。
今夏走上前，拉起阿多尼斯的袖子。
黑色的袖口下面，是出现裂痕的皮肤，就像白瓷被打碎后布满蛛网纹路，却又被粘合起来，稍稍用力就会整个破碎掉。
但是却有了人类的温度，不再是冰冷的触感。
“你会碎掉吗？”今夏顺着袖子往上摸，越往里面探人体的温度越明显，就像一个真正的活人。
阿多尼斯向后缩去，他也感觉到了今夏的触摸，肌肤的触碰让他觉得不适，心脏的速度在加快，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不由自主软下来，“求求你，不，不要摸。”
今夏收起手，神色覆杂。
亡灵的国度里只有白骨丶幽魂和弥散不开的死气，阿多尼斯诞生在死亡的国度，他外表像人，内里却是一片死寂，他无法触碰活物，经过的地方就连最顽强的梭子草都会枯萎，他是沈睡在死亡里的唯一生还者。
在他的世界里，时间是停滞的。
当今夏推开大门闯入其中的时候，阿多尼斯自愿跟她离开，因为他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出现好奇心的那一刻，阿多尼斯身上环绕的死亡气息就开始消散。@无限好文，尽在凡烟小说
他越像人，就会越远离死亡。
他的人生是一条逆行的路，出生在死亡里，死亡在新生中。
今夏关上了窗子，屋子里安静下来，暗黄色的灯光让一切都变得朦胧。
“你现在还有机会，回到亡灵的世界中，睡一觉，假装从来没有出来过，忘记掉这些人类的情感，找回属於你的力量。”今夏有些焦虑，她应该更早一点发现阿多尼斯的异常，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阿多尼斯甚至无法与其他怪物站在十米范围之内，但是这一次，他混迹在人群中上班都没有问题，除了依旧无法与其他人肌肤接触，其他都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他身上的死亡气息一直在变淡，而自己却毫无察觉。
“不要。”裂痕已经扩散到了阿多尼斯的肩膀上，房间昏暗，窗外又是大雨，阿多尼斯感觉力气不够，顺势撑在了墙边，然后慢慢滑落下来，他仰起头，逆着灯光看向今夏，脸上出现笑意“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心跳。”
精致的，完美的雕塑打破外面的躯壳，露出了鲜活的一面。
阿多尼斯是今夏契约的第一个怪物。
她被拖入深渊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亡灵之国，目的自然不纯洁，她从来都算不上好人，更不可能在进入深渊后就忽然良心发现。
那个时候，她处於失控边缘，任由身体里暴戾的情绪控制行动，想要毁灭世界，想要撕碎前面的一切，但是在毁灭之前，她还想要做一件事，她要试着找回姐姐的亡魂。
位於深渊东部的亡灵之国，与外界隔绝，没有任何活物可以进入其中，每走一步，生命力都在急速流逝，在今夏之前，最厉害的怪物也只走了一千多步，最后保持着行走的姿态变为枯骨，永远留在死者国度之中。
除了沈睡在白骨中的亡灵法师，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今夏要试一试。
她推开了大门，走过干涸的河水，走过枯黄的草地，走过裂开的土地，一直走到棺材前面，看见了里面双眼紧闭的人，就像毫无生机的雕塑，没有一丝人类的气息。
阿多尼斯醒来，绿色的眼睛就像别在衣领的宝石，漂亮归漂亮，却没有情绪。
今夏平静下来，思考了一下双方实力对比，毫无悬念，她根本不可能打败掌控着一整个国度的亡灵法师。
但是面前的人看上去很好骗，不试试的话实在不甘心。
她伸出了手。
“你知道吗？在我的世界，阿多尼斯是春神的意思，代表着美丽丶生机和花朵。”
“你不想跟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或许你会喜欢的。”
一切都很顺利，她握住了阿多尼斯的手，就像握住一块玉石，冰冷却又不算坚硬。
今夏的谋划结束於今夏发现人死后灵魂也不覆存在那一刻。
鬼片里都是骗人的。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可以依靠执念存活的灵活，更没有转世这种说法，就连埋葬着最多亡灵的深渊也只是一片无意识的白骨与永恒的死亡。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骗到了不少怪物，成为了一个情绪稳定的好人。
所以只能将错就错走下去。
*
阿多尼斯身上的裂纹在加深。
他是破碎的瓷器兜不住心中热烈的情感，只能蜷缩在墙角，努力克制。
要感受到人类的情绪就意味着舍弃原有的力量。
或许会是新生，或许会是彻底破碎。
“你知道吗？我最开始是骗你的。”今夏蹲下来，直视着阿多尼斯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从这双眼睛里看见这么多的情绪，“我只是想要你的力量而已，所以，我们的契约可以解除，你已经见过了这个世界，它并不算美好，更不值得你为之破碎。”
“我知道。”
“什么？”今夏诧异。
“我知道你最开始是骗我的。”阿多尼斯看着今夏，他知道自己走上一条艰难的道路，但是他仍旧想保留心中的情感，不愿意回回去，在没有生命和时间的世界里，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是我甘愿被骗，因为你是第一个将我带出亡灵之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