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三个倒霉蛋和一个“幸运儿”

上午的新风向更多是限于纸上谈兵或者少量操作的脑洞流,通过医生们的灵光一闪为外科学寻找些新的发展方向。

而下午的手术汇报工作就要踏实得多,内容都是具体详细的手术过程。做汇报的医生会从一个个病因开始说起,然后详细剖析手术的整个过程。

节目单经过了外科学院的汇总和评选,能排进列表的就算不是三个月内的优秀佳作,也得有一定的“知名度”。

如果手术本身没什么闪光点,那就得看主刀医生了,所以在选择上肯定会有偏重,也会将一些新手拒之门外。

列表早在上一场会议结束之后就已经开始排队了,是一种看似简单实则也没多少难度的竞争机制。基本准则就是符合1:3:1的比例,和填空一样。

单一个季度的例会里往往会有两三场高质量手术作压台,基本在伊格纳茨、艾丁森、瓦特曼这些有追求的外科主任级医生手里轮着游。

接下去是些中上水准的手术,数量不好说。

多的时候能挤满评委手里的推荐信,少的时候也有七八台。他们需要从大量手术中选取符合会议标准的手术,然后硬挤出2-3台手术的位置留给那些具有一定威望的老油子们。

即使他们做的手术简单了些,也要为了人情世故塞进去做预热。

当然矮子里拔高个,这些普通手术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进的,多少得有闪光点才行。

早在上一场例会刚结束的时候,也就是去年十二月底,瓦特曼就已经着手为三月例会做起了准备工作。他和学院评委会先后审查了上千台手术,不断完善着这张表单。

按照原计划和排单惯例,等二月底伊格纳茨的剖宫产和腹股沟疝全做完就能封单。两台只要成功一台就能进节目单做压台,如果全失败了,也没关系,至少能排进去做个预热。

结果伊格纳茨的剖宫产失败,腹股沟疝修补成功,评委会便把腹股沟疝手术放了进去。

封单......

手术完了之后,评委确实封了表单。

因为那些常年做演讲的医生们在三月上旬都没有大手术,根据往常的经验,早点封单也能早些发送邀请信,让入选的医生们提前做好上台演讲的准备。

结果书信刚发出去,拉斯洛的气切就闹得满城风雨。

拉斯洛身系许多投资项目,自带流量,在场围观的还都是能排上号的医生。手术本身就很有难度,也足够有话题性。关键最后还成功了,拉斯洛为此不仅给市立总医院追加投资,还砸钱扩建了院区。

这要是还进不了表单实在说不过去。

会议时间有限,进一台就得去掉一台,所以在听了手术过程后,瓦特曼就拿起羽毛笔给某个倒霉蛋写了封劝退信。【1】

按照不成文的规定,他需要维护某些人的利益,所以只能对中间那个比例下手。

在信中,他尽可能把撤档原因归结于不可抗力,同时还狠狠表扬了对方一番。写完之后瓦特曼总觉得是自己亲手扼杀了一位年轻医生的干劲,但没办法,有时候他身不由己。

然而事情才刚刚开始。

紧接着出场的就是那台剖宫产,按照伊格纳茨的意思,手术时间排在了预产期前后,也就是三月中旬。成功了就能进下个季度的例会,失败了就和这次一样进预热。

没人能猜到分娩会提前,也没人能猜到伊格纳茨会缺席手术,更没人能猜到这台剖宫产不仅顺利结束,最后还做到了母子平安。

简直就是奇迹!

这种奇迹般的手术要是不排进表单,岂不是看不起保宫式剖宫产无限接近100%失败率的难度?

就在评委们还在犹豫要不要换人的时候,瓦特曼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又一次重温了那台腹股沟疝气修补术的全过程,比对之前的手术成功率,又了解了最近伊格纳茨手术突然出现的术前准备工作,瓦特曼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自己儿子的身边可能出了个有意思的“怪物”。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瓦特曼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拿着报纸上的报道,一边兴奋地对着评委们大喊“wunder(奇迹)!”,一边准备给第二个倒霉蛋写信。

这次他动了某些人的蛋糕。

评委们纷纷表示反对,外科学院有自己的人脉关系,缺了他们就拿不到研究资金,最后受损的还是学院自己的利益。

讨论了数次之后,瓦特曼顶住了压力没有妥协。他似乎看到了外科的未来,准备拿卡维去冲一冲学院内部的迂腐之气。

写的依然是封劝退信,并且很明确地把对方的手术拿来和剖宫产做了对比。内容看上去还有些花里胡哨,但读完就会觉得满纸都写着同一句话:“你不行”。【2】

很快瓦特曼的猜想就有了答复,就在三天前,自己的儿子又为他带来了一场阑尾切除术。

肝下变异、超长阑尾、癌细胞浸润、蛔虫,这条阑尾上贴满了诡异的标签,

肯定能进表单。按评委们的意思是放到下个季度,毕竟这场例会已经有了剖宫产。

可惜瓦特曼不同意,他必须用一场胜利,把自己儿子缺席了剖宫产的难堪局面彻底扳回来。

为了给下届院长铺路,同时也为了拉拢卡维,他这次都没找评委讨论,就“含泪”找到了第三个倒霉蛋,又写了一封信。【3】

然而这还不够,因为在他做决定之前,伊格纳茨还说了另一台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手术。姑且算作是手术吧,虽然没有观众也没有手术台,但毕竟那人身中四刀还浑身是血,并且在某个年轻人的手里成功活了下来。

三台手术,整整三个倒霉蛋,彻底砸碎了例会评委的权威性。

评委会小组从没想过自己需要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出尔反尔了三次......

“你们这些老顽固!我把自己的鼻整形手术给改到了倒数第四的位置,你们还不满意?还觉得这些手术不够资格?”

瓦特曼痛骂了他们一顿,但很快就隐藏了自己想要改革的心思,转而用病人的水深火热来进行抨击:

“你们顾念那些医生的感受,顾念学院的资金和某些zz上的利益,我都懂。但你们有没有顾念过在产科病房等待死亡的难产产妇们的感受,有没有感受过死在敌人刀下的军人们的感受!你们还是不是医生?你们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于心何忍???”

在道德的拷问下,瓦特曼的手里很快就多了第四和第五封信。

第四封本来也是个老油子倒霉蛋,但艾丁森为了大局站了出来,主动去掉了自己的完整扁桃体摘除手术。

他的牺牲也不是全然没有回报的,帮助下届院长本来就很值得,还维护了某些人的利益,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样子,实则两边都讨好,谁都没落下。

瓦特曼当然不会忘记他的“贡献”,不仅让他拿着手术上了新风向,并且转手给了一份《李斯特的新观点》,让艾丁森打了改革的头阵。

第四封信被丢进了垃圾桶,但第五封信还是寄了出去。【4】

这次是个幸运儿,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因为他被特邀选进了下午的手术表单。虽说手术汇报的时间非常紧,但挤一挤总能挤出些的,何况此人的气切术从头至尾也就做了3分钟,确实浪费不了多长时间。

他的存在至少能为卡维的两次气切做个铺垫,尤其是第二次,那绝不是一个正常外科医生能做出的操作。

改革需要契机,更需要勇气,为了能促成改革,瓦特曼得罪了不少人,还不得不和卡维做交易,真的太难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长办公室,手里是一份刚写完的医学院入院申请信,心里满是这半个月的心酸和对下午外科手术汇报的期待:“我都做到了这个份上,把老脸都卖了,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表现,别让我失望啊......”

......

等卡维和伊格纳茨回到会议厅的时候,汇报已经来到了第二场的开篇。

台上是圣玛丽医院的另一位外科医生霍奇:“我是费米医生的同事,主要做的是颌面部整形手术。上午的例会里费米医生那台手术我也有参与,本来想学瓦特曼院长给病人重塑鼻子,但很可惜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

他挠了挠头,无奈地笑道:“我们真的尽力了,病人没能熬过那台手术......”

手术充满了各种风险,台下都是外科医生非常清楚这一点。

霍奇这次要说的是他上个月做完的一台颅骨切除术:“病人35岁,上个月的11日被精神病院送来我们医院就诊。他的体温非常高,有严重的头痛,胡言乱语。经检查后发现他的头皮红肿,大概有我半个拳头那么大。

头皮的肿胀非常严重,我做了轻轻的按压发现有明显的波动感。我当时就怀疑是皮下脓肿,就在诊疗室里直接做了简单的头皮切开,排出大量黄绿色粘稠的脓液和一些碎骨渣。

其实颅骨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中间已经产生了窦道,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脑子。最后我给出的诊断是化脓性颅骨炎,这是个很明确的诊断。”【5】

从症状到最后的诊断,中间没有太大的逻辑问题。

只是因为时代所限,他没有说清颅骨炎症的原因,也没有解释是因为炎症已经穿透颅骨所以才造成了病人的精神失常,而是只谈了接下去的手术过程:

“病人躁狂不安,并且对手术有非常严重的排斥反应。我们不得不把他绑在手术台上,选用普通的乙醚麻醉,然后才把他剃成秃头。如果是普通病人,就应该先剃头然后手术,乙醚麻醉太不稳定了。”

手术其实并不难。

去掉那些可有可无的头皮,留下一些能用的,然后翻开感染灶。在注意止血的前提下,先使用颅骨锯把一大片颅骨切掉,然后再用镊子移除不需要的碎骨。【6】

不过当时的颅骨手术总会伴随一个普通人都能想到的问题,容易误伤颅骨下方的硬脑膜,进而伤到脑子。

“病人于

术后半小时苏醒。”霍奇医生说道,“我很清楚病灶已经去除干净,手术相当成功。”

虽然手术的难度一般,但台下还是响起了些掌声。

对于这种预热手术,术后询问环节往往会被略过,因为汇报本身就是走个过场,没有询问的必要。

但这次却有个出乎意料的声音跳了出来:“请问霍奇医生,病人现在是被送回了精神病院么?”

刚要下台的霍奇尴尬地停下了脚步看着提问的年轻人,硬着头皮回答道:“并没有。”

“嗯?难道病人的精神失常好转了?”

一问一答后,话题马上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精神失常难以治疗,病人的行为会变得极其古怪,所以一度被人误解为是遭到了撒旦的蛊惑才变成了这样。如果只是切掉颅骨就能治愈精神失常,那绝对是个值得高兴的大发现。

“没有......没有好转。”

年轻人不依不饶:“那为什么不送精神病院呢?”

“......”

霍奇长叹了口气,看着台下一双双望向自己的眼睛,不得不说出真相:“因为病人第二天就死了。”

“原来如此。”

年轻人点点头没再说话,把这位在临床工作了十多年的外科晾在了台上。霍奇受不了这种质疑,总想要辩解些什么:“病人活了一整天,这不能算手术失败吧。”

按照当时的普遍观点,术后只要病人苏醒,责任就不该由医生来承担。其实就算真的手术失败了,医生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因为失败本来就很常见。

然而这样一台没什么难度的单纯去颅骨手术,病人又死了,按照入选规定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霍奇看着默不作声的同僚们,忍不住恼羞成怒,而他倾泻怒火的对象就是刚才提问的年轻人:“你谁啊?哪个医院的?叫什么名字?”

“卡维,卡维·海因斯,市立总医院的一名普通外科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