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世界外科的中心在伦巴第

晚上六点,安静的霍因茨街逐渐热闹了起来。

酒吧为客人们点起了蜡烛,阴影中那些低矮的楼房也都纷纷传出暧昧的灯光。

和那些晚饭后来光顾的年轻人不同,有位上了年岁的老头似乎刚完事儿,正准备悄悄离开这里。

他轻轻推开一栋楼的小门,鬼鬼祟祟地往外张望了两眼,见四处无人,便快速闪身而出。待关上房门,老头走下街沿,戴上黑帽,正了正领结,一手柱着手杖,一手提着黑箱,迈开步子向远处的大街走去。

顺着霍因茨街走上十多分钟,总算上了一辆马车。

“去湖畔剧院,快一点,我赶时间。”

马夫点点头,在心里想好路线,甩开长鞭,驾着马车就向目的地奔去。

以老头的身份和地位,他本不应该来这种地方。如果真有需要,他完全可以去找更高级的,也可以多花点钱要求上门服务。但他还是来了,一半是慕名,另一半可能就是所谓的好奇了。

老头回头透过玻璃窗还看了两眼刚离开的矮楼,余兴未尽。

但消遣归消遣,工作归工作,那么多年他早就给自己定下了规矩,消遣永远得为工作服务。

“工作工作”

老头嘴里喊了两声,像是给自己下了暗示似的,把脑中的画面拨动到了自己接下去的工作:“先是左上颌骨切除术,然后是下睑下垂,一个需要新材料,另一个是新术式,都要仔细啊。”

他从黑色手提箱里找了把钳子和手术刀,开始快速模拟即将上台要做的手术。

“切开皮肤,分离筋膜,向上剥离肌肉,结扎血管,找到骨关节,切开分离,向左继续”

老头又想起了病人刚来时的样子,满嘴的臭味,左上颌全是烂牙,还能抽出不少脓液,又是牙齿问题进而引起的上颌骨感染。之前下颌骨全切术的报告还历历在目,卡维的建议也历历在目,但结果恐怕大不一样了。

老头看向了在箱子里准备的各种器械,暗暗欣喜,这次就算全切也能保证病人的吃饭问题。

至于下一台下睑下垂修复,他也因为卡维的建议有了自己新的想法。

老头对手术充满了期待,不禁问道:“车夫,还有多久能到?”

“快了,前面直走拐两个弯就是了。”

“好好。”

此时卡维接盘的输尿管+膀胱修补术刚做完,整体而言还算成功。在依次缝合两处脏器后,后续做了反复多次的染料查漏也没发现问题。

卡维清洗完腹腔,把关腹和后续置入腹腔引流的工作交给了希尔斯和洛卡德,自己开始迎接周围同僚们的询问。

手术并不在他的预料中,临时上台略显仓促,如果可以的话,卡维其实不太希望使用铜管。因为没有上下极的支撑,这根光秃秃的金属管是否真的能按照自己意愿工作还得看后续恢复情况。

而更麻烦的还是它的质地太过坚硬,即使两头都经过了打磨,也难说一定不会造成二次损伤。

要是在现代,泌尿外科在修补输尿管时往往会使用更柔软的塑料制品,双j管。不仅能给予上段肾脏和下段膀胱足够的支撑,其本身也够纤细柔软,能起到支撑管腔的作用。1

现在橡胶塑料制品的发展远没有那么成熟,卡维能用的只有金属管。2

除开输尿管修补的不确定性,最让卡维头疼的还是农妇的盆腔情况。

腹腔黏连往往指向组织损伤,损伤产生的原因无非是物理性和感染性。比如外伤、手术、感染。农妇的身上没有疤痕,手术和外伤都不太可能,需要值得卡维注意的就是感染了。

因为生理结构不同,女性盆底很容易受到感染的影响。

在19世纪农村,只要感染不危及生命,女性就不太可能求医。就算真的找上医生,建议也往往是服用一些没用的草药或者毒药,结果反而更要命。

“诸位应该已经听说了我最近在研究产褥微生物,这种黏连盆腔应该就是被细菌感染所导致的。”卡维开始输出他的观点,“再加上经过了长时间裸露的外科手术,我对她术后切口的恢复情况持悲观态度。”

“可我们已经做足了消毒工作,难道还不行么?”

“不够,远远不够。”卡维说道,“微生物不是靠一些皮肤外的消毒工作就能完美杀灭的,还需要靠些别的办法。这种办法既要抑制他们的繁殖,还得保证不影响病人的健康。”

“什么办法?真有那么神奇的办法?”

卡维的制药能力基本为,只能说个大概:“比如药物”

“水银?ya片酊?还是其他草药?”

卡维摇摇头:“我尝试过很多办法,至少市立总医院现有的所有药物都没有这种效果。”

微生物实验已经在医学院实验室里开展,在结论发表之前,还是有许多人表示怀疑:“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手术切口溃烂都是感染造成的?”

“至少现有的实验支持我这种观点。”

“比尔罗特教授一直都认为细菌并不会对人体产生多少影响,对于你的实验他也觉得需要先解决微生物自体变形变性的因素。”

卡维的微生物实验并不难做,只是遇到了些阻力,比如这位出现在别人嘴里的比尔罗特教授。三周前刚从瑞士苏黎世回国,直接被聘为了外科学院的副院长。

这是一位观点非常奇特的家伙。

他一方面将手术后切口溃烂命名为“创伤性发热”,非常认同卡维已经投稿的《体温计应用》。同时希望尽快普及这种医用器械,并且倡议将体温计使用在所有病人的诊治过程中。

但另一方面他又坚信创伤性发热是某些化学毒物所致,虽然重视南丁格尔的术前术后护理,也坚持定期测量病人的提问,但却坚决否定李斯特和卡维提倡的所有消毒剂。

更为奇怪的是,他在看了卡维的显微镜后竟然还质疑起了微生物的多样性

“比尔罗特教授的观点确实新奇,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谁主张谁举证。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观点,现在该轮到他了。”卡维说道,“不过从现有的实验结论来看,球菌永远是球菌,杆菌永远是杆菌,产褥杀手链球菌也一直都是链球菌。”

对于这个观点,现场分成了两派,但对于开头的“第一句话”,所有人都持反对观点。

“我个人还是认为卡维先生的观点更新奇。”

“我虽然赞同微生物有多样性,但如此繁杂的微生物,如此复杂的致病性,我真的想都不敢想。”

“就因为不敢想,所以我还是更赞同比尔罗特教授的想法,细菌确实会在某一条件下发生改变。”

“这应该是近期维也纳医学期刊上最火热的议题了吧,还吸引了许多国外的医学界的关注”

卡维靠着转移注意力,成功把输尿管+膀胱修补术的经验瞒了过去。本以为这件事儿就这么过了,等时间一到,大家就会上观众席继续观看瓦特曼的手术。

谁知道瓦特曼一早到了手术剧场,见休息室竟然没人就先来手术区看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一旁的关腹还没完全结束,卡维却已经站在了所有人的中心位置。即视感太强,让他不禁想起了之前的几台剖宫产:“怎么了?前一台不该是奥尔吉的剖宫产么?”

“瓦特曼院长,您来了。”

“院长,晚上好。”

所有人都看向瓦特曼,毕恭毕敬地颔首欠身,然后讲述了刚才的手术经过。

“碰伤了膀胱?还断了输尿管?”瓦特曼看向奥尔吉,“我就让你多休息几个月,仓促上台会出纰漏的。”

“是盆腔黏连太严重了。”希尔斯用石炭酸给农妇擦完了肚子,解释道,“切除子宫时周围解剖结构非常混乱,根本分不清。”

瓦特曼并不在意并发症出现的原因,很快略过了这些解释,看向卡维说道:“先是子宫切除,然后是输尿管缝合重建,再外加一个膀胱修补卡维医生,你又是哪儿学来的这套东西?”

卡维笑了笑:“是我那位父亲”

“又是你父亲?”

“不不,这次不是父亲,是父亲的朋友。”卡维解释道,“一位叫古斯塔夫的德国医生,他非常擅长盆腔手术,包括肾脏、剖宫产、输尿管和膀胱。我父亲和他一直都是朋友,我也经常看他们一起手术。”3

如果只是偶尔用一用这种理由,在场那些医生还能相信。

可卡维用了太多次了,相信他的人越来越少。现在搬出了一个全新的人物,无非就是想要转移一下火力,可惜真正能起的效果非常小。

比起父亲或者某位外科朋友的教学方法,他们更愿意相信这些都是卡维的外科天赋使然。

没有极佳的外科天赋,就算再厉害的孩子,也没可能在短时间里学会那么多复杂手术。

“世界外科的中心原来一直都在伦巴第。”

“是啊,以前都没觉得,现在细想想还是自己狭隘了。”

“伦巴第地区竟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医学院,实在可惜。”

调侃声不绝于耳,卡维索性选择了躺平:“确实可惜了,如此土地竟然被意大利人抢了回去。如果我是帝国将军,必然要带上部队重新夺回这片土地!”

又一次不错的注意力转移,场内开始讨论起了最近的普奥备战,很快就把卡维给摘了出去。

不过瓦特曼对战争毫无兴趣,对于伊格纳茨应邀前往军政处的工作也是嗤之以鼻。当然,他是外科学院的会长,有恃才傲物的本钱,伊格纳茨还欠了些火候,而卡维就欠得更多了。

“你怎么聊着聊着又说到备战了,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瓦特曼也抽身出来,拉着卡维的手说道,“还是聊聊手术吧。”

“还聊???”

“不是刚才那台,是我的。”瓦特曼非常兴奋,“不过这台临时换上场的修补术确实漂亮,足够进例会报告单了。没想到才过去不到两个月,之前惊为天人的剖宫产已经到了没办法进手术例会的地步,真得好好谢谢你啊。”

手术例会一季度一次,等到下次例会开场,剖宫产就算没有普及到所有医院,这三个月的手术量也足够抹平手术的难度。

“这场能进例会也不错,至少能让不少同僚看一看剖宫产的并发症。”卡维解释道,“还是聊聊院长自己的手术吧,难道是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何止是新发现。”

瓦特曼解释道:“之前我只在这儿安排了一场下睑下垂修复,上颌骨切除是被放在外科学院内部做的。可后来遇到了一位贵人,彻底改变了我对上下颌骨切除的观念。”

卡维想到自己之前的建议:“是找到骨关节替换材料了?”

“不仅仅是骨关节,还有牙床!”

“如果真的能做到这一步的话,确实相当了不起。”

“不是我了不起,是那位英国来的牙医,他所带来的材料帮了我大忙了。”瓦特曼笑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本来这封信是准备在手术结束后去医院给你的,现在既然你在了,就当面给了。”

“信?”

“嗯,是李斯特医生托那位牙医给你带的回信,看看吧。”

瓦特曼的手术很快便开场了。

只要是喜欢手术的人,都认识瓦特曼,外科学院院长的职位不是其他外科医生能随便高攀的。院长的手术也省去了主持人的介绍,瓦特曼直接带着助手就进了手术剧场。

“病人是位年轻的水手,上颌的牙齿烂了,上颌骨也跟着烂了。今天我要做的就是切掉他的上颌骨,至于切多少还得看感染的范围。”

瓦特曼大手一挥,指向身后的大门:“在手术开始之前,请允许我介绍今天的特约嘉宾,来自英国伦敦的著名牙医:查尔斯·托马斯医生。他将为我带来一种全新的牙科材料,能重塑病人失去的牙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