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麻醉的安全性

乙醚本身是个很不错的全身麻醉剂,只要使用得当,效果比笑气优秀,副作用也要比同期常用的氯仿少很多。

但前提是使用得当。

以当前年代的医疗水平,不管用哪种麻醉剂,意外都不会少见。

如果把麻醉看作一次必须达到某一深度的深海潜航,那麻醉剂就是潜海用的潜水器,而病人就是潜水器中的乘客。

乙醚作为潜水器有它的局限性,那就是能够达到手术所需的深度,但作用区间非常窄。作为单一麻醉的手段,它的下沉速度非常有限,中间会经历一大段麻醉前的无意识兴奋期。

兴奋期会有呕吐、呛咳之类的深海海怪,增加了潜海意外。一旦被这类症状攻击造成误吸,没有相应的处理手段,潜海就很容易失败。

二来还是潜海深度的问题,乙醚麻醉的操作员根本没有剂量概念。一旦量太多也就是潜入太深,就可能被深水压力挤爆潜水器,病人延髓麻痹,呼吸心跳相继停止,等于在海里逛着逛着就死了。

希尔斯之前手术的结核病人属于前者,也就是在下潜中造成了误吸,马尔多斯就属于后者。

在护士发现病人心率出现问题后,瓦特曼马上就做出了反应,开始大声呼喊:“马尔多斯,马尔多斯,醒醒”

马尔多斯在众人的摇晃中,瘫坐在手术椅上,肆意摆动着肢体。醒是肯定醒不过来了,就算现在就做心肺复苏也是徒劳,大剂量乙醚的威力根本不是简单按压能改变的。

在没有其他急救药物的支持下,马尔多斯很快就被宣告了死亡。

和希尔斯当初一样,病人死了很可惜,手术却没有结束,也不能算作失败。

“麻醉意外总是难免的,可能是马尔多斯有别于其他人的特殊体质无法耐受住乙醚的强大效力,总之他没能熬过麻醉。”

瓦特曼先是安慰了下护士,直言和她的操作无关,然后深感歉意地带着助手和护士们对着病人的遗体做了个简单的告别:“考虑到病人生前对于美貌的追求,我必须收拾自己沉痛的心情,继续为他完成这例手术,告慰他逝去的灵魂。”

观众席上也纷纷默哀,零星的掌声更是表达了对瓦特曼高尚医德的敬意。

手术得以在这样肃穆的环境下继续。

卡维来这儿两个月了,对麻醉意外已经屡见不鲜。

自从上次希尔斯的病人二次麻醉出现问题后,他限于非麻醉专业,没办法立刻拿出一个可用的乙醚浓度剂量表,但可以按照下世纪3年代一位叫盖德尔的麻醉医生总结的乙醚麻醉分期,标识了病人在乙醚安全区间时的生理反应。1

可惜这种仰仗体征分辨麻醉效果的办法,靠的不止是严格的体格检查,还有临床经验。绝大多数医生都不理解这么做的原因,也对这类体格检查的结果表示怀疑。

经历过那场外科例会,卡维也明白他们的固执和坚持。

医生的本职是救死扶伤,解决病人的疾病和伤痛。他们有精进技术的自私一面,同时也很难接受“过往操作造成成千上万病人命赴黄泉”的事实。

所以不解释是自己的问题,解释完不听,那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晚上9点,马尔多斯不幸死在了手术椅上。

9点35分,马尔多斯的下睑外翻(下垂修复术完成。

刚才那台成功的上颌骨切除术没有在瓦特曼脸上留下太多的兴奋,更多的则是失去病人后的落寞之色:“手术成功,但马尔多斯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他真的是个好孩子,踏实能干,也对外科充满了好奇心”

还没等院长说完,卡维就先行站起身。

他没有当着其他观众反驳病人死后继续手术的意义和之前的麻醉手段,只是双目注视着瓦特曼,想要靠这种严肃表情寻求术后一对一的交谈。

卡维想要再次重申一遍麻醉剂量的重要性,然而瓦特曼并没有答应:“你们处理一下他的手术切口,我需要去他家向两位老人解释这一切,还得准备他的身后事。”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手术剧场。

本人没有交流的意愿,卡维也不强求,在这个“外科医生只谈手术技术对麻醉毫不关心”的特殊时代,不管靠理论还是实践都很难快速改变现状。

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并且用一台台更易传播的高难手术去慢慢改变医生们的观念。

当然,麻醉方式本身也需要做出改变了,腰麻、局麻的安全性更高些。

如果说全麻是把病人丢进简陋潜水器去进行一场生死未卜的深海大冒险,那腰麻就是给病人戴上vr设备观摩一次深海潜航的影片,体验还是冒险的体验,脑子也很清醒,身体更没必要去冒险。

单纯的局麻就更简便了,等同于把vr设备变成了平面视频,达到了看片效果就行。

理论知识有了,药物还需要摸索,卡维没有制备药物的能力,只能靠摸索杂志文献来寻找可以为自己所用的现成化合物。这个方法持续了一个月,发现双氧水算是最大的成果了,其他方面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沉淀。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病人,卡维需要一些“高难”手术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只不过受限于诊疗方法的单一性,市立总医院最近也没有收到什么麻烦的病人。阑尾有伊格纳茨包办,剖宫产也开得差不多了,回医院翻着外科病房的病历,卡维有一种淡淡的失落感。

“3床单纯的腹股沟疝、5床膀胱碎石、8床唇裂都是伊格纳茨老师的。”

“1床要做右前臂截肢、2床是背部表皮的小肿瘤切除、9床痔疮切除是赫曼老师的。”

“4床包皮切除、7床尿道扩张、1床左脚掌切除是我的。”

达米尔冈站在卡维身边做完简单的汇报工作后,连忙解释道:“也是考虑你需要在医学院学习,还有实验室要照顾,所以就把病人分完了。”

卡维并没有异议,减少手术量是之前就说好的,一来是帮自己减负,二来是给医院其他人更多的机会。再说这些手术也没必要自己来做,这三位应该都能顺利完成。

“术前麻醉都练习过了么?”

“伊格纳茨特地带着我们一起练的,已经很熟悉了。”

“那就好”卡维又看了眼病房,忽然问道,“那位叫费尔南的病人没来过?”

达米尔冈处理掉了原先的诊所后,没了住的地方,几乎天天都待在医院里。经过了卡维的规范化要求后,他现在已经渐渐有了住院医师的样子,对经手过的病人了如指掌:

“就那位双侧乳腺增生的病人?出院的时候我还特地交代过,让他多注意身体变化,如果出现了你说的一些症状就得回来复诊。”

“所以他还是没来。”

达米尔冈忽然问道:“会不会乳腺增生消失了?或者说有了消失的迹象,所以他才没来。”

卡维也有这种感觉,但考虑到费尔南的年纪,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果是更年轻的孩子,因为处在青春发育期,这种增生确实会消退。但费尔南早已经成年了,增生必然伴随着其他疾病,大概率是会恶化的。”

“他当初还挺着急的,就想要尽快解决掉增生,如果恶化的话,不该一直都没声音啊。”

“算了。”

卡维摇摇头,在缺乏通讯设备的情况下,出现这种事儿也是难免的。他也没办法要求所有病人都听自己的话,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除了他,还有那位叫阿莫尔的年轻人,你最近留意下。”

“阿莫尔是病人么?”达米尔冈记下了名字,“我怎么没印象。”

“不是病人,是东区格雷兹医院的一名外科助手。”卡维说道,“他最近和我说会来找我,也没说是去医学院还是来医院唉,什么都要靠书信交流实在太麻烦了。”

“呵呵,不靠书信靠什么?”达米尔冈笑着吐槽道,“总不见得靠电报吧。”

卡维叹了口气:“反正你帮我盯着点,如果他来了想参观参观就让他看看你们的术前麻醉体格检查,完事儿以后让他去医学院找我。”

“好的,没问题。”

“我先走了。”卡维有些不舍地扫了眼病房,拍拍达米尔冈的肩膀,“有需要复杂手术的病人或者诊断不清的病人,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一定。”

麻醉在外科医生眼里就是就是一种类似于体表消毒的准备工作,成不成功是乙醚说了算,死不死人则是病人体质说了算。忽然和他们说,靠着一整套检查+剂量调控可以改变乙醚麻醉的效果,自然会让他们产生怀疑。

这就好比料理的好坏是食材说了算,口味如何是厨师的本事说了算,食客只负责吃。现在说食客可以根据舌头的舔舐方式、牙齿咬合力度,以及吞咽的快慢来调节所吃食物的口感味道,想必所有人都会觉得诡异。

包括瓦特曼在内的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

不过在绝大多数正常人中总会夹杂着一些“不那么正常”的人,当初给结核性腹膜炎病人做二次麻醉的助手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希尔斯一直在强调病人的死和阿莫尔无关,可病人终究还是死在了自己的手里。他在专业上认同希尔斯老师的判断,但从个人感情上却无法原谅自己。

自从听闻卡维提出了麻醉新概念后,阿莫尔就偷偷写了一封信2。

信的内容不长,主要还是表明了自己想要学习的决心。但从回信的速度来看,他似乎考虑到了更深层次的因素,对这种跨院学习还是心存了不少顾虑。

卡维也不强求,外院管不着,只要能保证伊格纳茨能听自己的就行。

和妻子分居之后,这位奥地利著名外科医生就把精力全放在了手术上。上次卡维就用一种全新的唇裂手术术式搞定了伊格纳茨,这次他答应用另一种更新唇腭裂修复术式再次搞定了他。

这或多或少有些“贿赂”的嫌疑,可非常时期就要用些非常的手段。新手术能够造福许多唇腭裂病人,调控麻醉剂量时的体格检查更是让许多外科病人免遭不幸。

既然伊格纳茨不在乎这件事,卡维就更不会在乎了。

晚上11点,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卡维下了马车,准备回家洗个澡好好读一读李斯特医生给自己的回信。写完回信之后,就躺上床继续阅读买来的各种杂志文献。

他的生活在别人看来非常单调,可在本人眼里却很充实。

“卡维医生”

就在马车渐行渐远,卡维即将打开楼下大门进屋的时候,不远处一个人声穿透了雨幕,钻进了卡维的耳朵里:“嗯?谁?”

“是我。”

公寓楼边的暗巷里走出一位年轻人。

透着街边的煤气灯,卡维能看出他身上裹着粗布大衣,脸颊上布满了雨水,整个人都湿漉漉的:“费尔南先生?”

“没想到卡维医生还记得我。”费尔南笑了笑,整个脸部肌肉都有些僵硬,“我已经在这儿等了一晚上了,能不能让我”

看着他注视着公寓楼,卡维点点头:“有什么事儿就进屋说吧。”

“谢谢。”

费尔南这次来自然是为了病情变化。

就像卡维之前预判的那样,乳腺增生进一步恶化了,从三度直接进化到了四度,呈现出了严重下垂的状态:“卡维医生,这到底能治么?”

“能是能。”卡维点了火炉,让他脱掉了湿透的衣服,“不过你来这儿应该不只是因为这两个东西吧。”

费尔南先是有些吃惊,很快又面露难色:“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要不是因为太难堪了,我也不会特地跑来这里麻烦您。”

“说吧,肿成什么样了?”卡维见到他的时候就做了简单的排除法,基本确定了病因所在,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地方最近应该越来越疼了吧。”

费尔南颤颤巍巍地脱下了裤子:“你说的一点没错,确实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