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人不能理解天的想法

秦王派遣的人找到赵昌时,他正在制墨印刷处旁观。

魏地的传言来回,离降雪时早就过了一段时间,该挖的挖完,能帮的忙也帮得差不多,统计出伤亡信息,还剩下些收尾工作。

由于温度还没有上升,咸阳仍然可以看到未消融的残雪堆在路边、屋顶,这抹远超往常分量的白色昭示了所有人的遭遇,但该生活的人还是要生活,制肥、修犁、抽麻、砍柴……人们又忙碌起来,状似平常,好像只有剩下的雪记得过去的经历。

“是非常紧急的要事,还是可以稍等一会的事情?”赵昌问。

他这边要结束了,如果事不太急,他想请人等等,刚好可以把成品带给老爹。

使者琢磨了一下,答:“大王并不急切。”

他也不知道是啥事,但是根据秦王的表情和语气,通过经验判断,不是很急。

“嗯,我很快就来。”

赵昌说很快,确实也很快,刊印装订的第一本秦律早已进入最后阶段,匠人满怀欣喜将它呈上。

他接过,捏了捏纸张相叠的厚度,翻开是整齐排列的黑色字体,为了尽快弄好,墨还做了进一步的烘干。

尽管早就在试验印刷时感受过,但赵昌还是忍不住用指尖点了一下第一个字,无墨沾染。赵昌将书合上,不由笑:“做得好。这一册我就拿去带给父王,你们先在这里稍等。”

地方也得换了,如果要走流程印刷,这里的布局不够合理,影响效率,而且,空间有点小,不适合大规模作业。

赵昌琢磨该从哪里再划出地盘来,越走越觉得自己又要燃起来了,手中的那册书都变得滚烫一般,他拿着刚印出来没多久的秦律就快步冲进去:“父啊!这次绝对是真的!不会变黑……原来丞相与廷尉也在,真是许久不见了。”

想到被坑的往事,秦王的脸又要黑了:“什么黑不黑……二公子真是难请。”

“那当然。”赵昌有一丢丢骄傲,“只有您才能让我不惧路途的艰险,奔赴到这里。”

“……闭嘴吧。”

“好的。”

事实上秦王并没有等待多久,但谁让儿子是最后到场的。

就冲这份口胡与不要脸,他也觉得儿子能从诡异的角度找到刁钻的解法。

既然人已经来齐,讨论也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冬雪渐消,春天来临,你们认为秦国在冬季所做的事情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吗?”秦王问。

赵昌将书册放在案上:这是反思会?

不对吧。让李斯在这里是做什么,他没参与多少治灾。

要么不是反思,要么老爹是准备给李斯升职。

对此话题,赵昌保持沉默,丞相道:“秦国所遇的艰难,并非是过去的人可以理解的,但我们还是在您的决策下……”

总结,夸。

秦王也与人一唱一和,赵昌和李斯在做沉默的背景板。但秦王没忘了今天的主题,在被夸完之后,深沉道:“可是竟然有人说秦国的遭遇是应该,只因为秦国淹没了大梁,河水便要化作大雪惩罚秦国。这要如何解释?”

赵昌&李斯:原来如此,怪不得要叫我来。

丞相堪堪从上一回合中脱离,很快找到了问题:“如果是河水的惩罚……为什么它不在大梁被淹没时也在秦国降下大雨呢?”

非要等到冬天下雪是吧?

正常来说不应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淹我,我也淹你吗?

夏天不动手,等待冬天的理由是什么呢?它为什么不下雨,是不喜欢吗?

李斯深表赞同。但是身为谣言制造机,他很明白,这种带着合理的言论不适合广为传播。它不够玄,也不够酷,更不够炸裂。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可以挖的点:“如果河水会因此惩罚秦国……难道只有秦国采取过水攻吗?”

咱就是说,为啥这次是不长眼的水要搞天罚?以前那些淹别人的就没有呢?不对不对,这容易被反驳“因为秦国更残暴,所以只有秦国被罚”。

李斯迅速补上漏洞:“当年武安君以水淹没楚国陪都,大胜楚国,楚国也因此迁都。难道楚人的遭遇不比魏人吗?”

俺们秦国也不是第一次淹别人了。淹楚国的时候可没见有什么天罚。

凭什么上天不为楚人伸张,就为魏人伸张?

总不能是上天也觉得“楚,蛮夷也”吧?哎呦喂怎么还搞歧视呢?

魏人就比楚人高贵吗?那我得和你好好掰扯掰扯。

嗐,舆论引爆点这不就来了。

赵昌在心里呱唧呱唧鼓掌。

不管流言因何而设,找到漏洞并不难,从他们给出的解释来看,化魏水为秦雪的说法是不够合理、也不够公平的。

平等的上苍不该视其他类似的遭遇于不顾,而单单只惩罚秦国。

秦王也知道这事无法责怪他们。只可恨有人将两件事连接到一起。

能够思考的人会明白,这传言是根本就说不通的。可是,不管是丞相还是廷尉,他们的说法终究都是充满逻辑的弱反驳,无法从根本上驳斥。

“人如何能理解天的想法。”秦王说。

看上去只是在感慨,事实上也是在反驳两人的发言。

根本不需要太多逻辑,只需要有这句话就够了。

天为什么在这时候降雪,为什么雪会这么大,谁知道呢?兴许它就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这么做。

也许它就是在看到魏国的时候终于不愿再旁观,所以才施加惩罚。这也是很合理的解释。

而能够为此承担名义上后果的人,就是秦王。

殿中一时进入沉默,他们都能明白话中的含义,于是再次思索。

“……人不能够理解天的想法。”赵昌似乎也被秦王的话触发了灵感,像是回答,也像是重复。

“如果上天有悲悯之心的话,它应该怜悯的不是魏人的遭遇,而是数百年来不能停止的纷争,是天下所有人的遭遇。”

赵昌再次重复那句话:“人不能够理解天的想法。我们又为什么要用人的观念去衡量天的观念呢?”

简短地道了几句,他又做沉思状闭口不言。

“有话就快些说。”秦王不想等,以他对儿子的了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后面的内容应该就已经准备好了。

“别急啊,您别急。”赵昌宽慰两句,把该整理的发言在心里整理完,说,“我们所经历的雪,是惩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