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最后的积木

不知道这算是家族传承,还是人天生刻在心中的向往,不管做什么,似乎最终都会指向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不久之后,或许可以收到新旅行蛙蛙的明信片了。

赵昌从文华手中拿到种苗还有配套的记录册,转交给有空闲的研究人员,又去找那个普通的姐夫聊了聊。

这个姐夫的样貌是平均长相,不过分英俊,但和丑陋也搭不上边。外表中正,性格比较稳重。

这是原本赵昌的评价,但是在聊完之后,他的想法变了。

性格根本不稳重啊!

赵昌聊天的目的是了解他们对于外出的安排,之后再摸摸底,顺便查漏补缺,给一点提醒。夫妻出门在外,不可能什么事都让妻子一手包揽,对外的沟通等大概还是要扔给那个姐夫去做。但他询问文华的时候,并没有得到详细的答案,她看上去又不是不想给出答复。

所以他来找另一个人旁敲侧击。

这次赵昌得到了回答。不知道是该说他们太特别还是别的什么,这俩离开前的待办事项是:搞一个娃,丢给父母养,让崽代替自己两人尽孝,然后他们就可以没有负担地四处跑了。

赵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杨彦其实不太想等那么长时间,他很想快点开始旅途,出去采集新的一手资料,叹气:“我们最初商量好,先认一个义子……但是……”

不说了,都是泪。他作为夫妻间的代表,去向父母提出这个想法,紧接着被父亲叫到书房关起来抽了一顿。

“……嗯。”赵昌嘴角动了动,却无话可说。

怪不得你俩现在这么情投意合,原来根本就是一路货色,啊不,是志同道合。

要知道,文华再次定亲前向赵昌透露的计划是:用一两年把丈夫pua好,过几年让他和漂亮的姬妾生几个孩子,自己从里面挑个乖巧好看的记在名下,带走养大。不论如何,不要阻挡她的人生规划。

杨彦还在叹气,并期期艾艾地提出委婉的请求。

大意为:我知道你超厉害的,你有没有办法说服我那两个顽固的父母,别要什么孙子了,让他们放我们走啊。

赵昌:办不了,告辞。

他听明白之后,当即装糊涂,并做出时间紧张自己还有事要办的样子,随口转移话题,草草结束了对话,直接溜走。他才不掺和别人的家里事。

“吓人。”赵昌心有余悸一般,决定短期内不要再去和人见面。就算是文华种的栗子成熟,开宴会邀请自己去吃席,他也要再考虑一下。

现在是夏末,很快就又要度过一季。枝条蔓长,花落挂果,转眼即将步入金秋。

生活一日一日,复刻着相似却不相同的经历。早起读读书、偶尔去帮老爹整理奏疏、跟进各地大户迁居的汇报、记录郎官的考核、接收梳理囤积的纸墨、看来自楚地的回复、对接甘罗的状况、暗地里盯着不听话的人,把他们记上黑名单……

秦王则收获立场分明的群臣,在心中有数之后,随口把人强行摁下去,自顾自地做他想做的事情。

换季之际,是安静的、是平常的,如果说有什么足够引起一点波澜的事情发生,那就是秦王确实在把儿子的婚期向前提。

但比起期待这些,赵昌更关注另一件事:外出测影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在房陵之时,天文小社团被父子切割分走各自想要的人手。被赵昌盯上的,是一群观星的人。

他们计算与预测天时四方,要依靠模型设置的理论,这则理论有假设性的前提:日影在不同地区长短不一,每隔千里,同一时间测出的影长就差别一寸。

根据这基础前提计算,运用勾股定理,以及相似三角形的对应边为等比关系,由此得出一系列带有数据的结论:

天地之间的距离是均等的,处处相距8万里;夏至日时,无影处距离极点11.9万里,冬至日时,无影处离极点23.8万里;人所居的地方距离极点10.3万里;并以此推算可见范围约有16.7万里……

他们围绕着这些算出的数据,一点一点地堆砌起一个不够稳固、但依旧逐渐精细的模型大厦。

大厦建立在地基之上,计算也都建立在假设之上。

日影千里差一寸。

让他们去证明这则假设为真,以此才能证明算出的所有数据以及构建的模型是真实可信的;反之,如果假设为假,那么建立在假设之上取得的,过去所有的成果就都是假的。

获得精确结果的时候就要到了。

赵昌当时让他们留一组人在房陵,另派一组人前去邯郸,前去邯郸的那一组人,再在半途分流出一半停在新郑。这些地方都有相同规制的圭表。算完赶路的时间,让人等到夏至日时,一同进行测量。

这件事在赵昌回到咸阳后也传到负责观测星象的太史令耳中。虽然是太史令,但在浓厚的以天映人的氛围下,天象和历史一直难以分割。

作为常理意义上记述整理史料的史官,他们的主业其实是观测天时星象,记事才是兼职。

这种重要的本职工作,史官们当然不愿意错过,因此咸阳也开了一个小组。

如果从库存资料中翻找,大概能找到咸阳本地某天的影长记录,但是重在参与。

他们就像是从未做过这类事一样,怀着激动的心情,在今年太阳最强盛的那一天,颤抖着完成普普通通的工作。

精确而又严谨,一笔一划地写下他们测量的各时段的结果。

而后,等待外地同伴的归来。

夏至早已过去,留在房陵的人率先返回,停驻新郑的人也已经抵达咸阳。最后只剩下邯郸的几人,路途似乎出了些意外,正在缓慢回程。

事实上,哪怕没有从邯郸带回的数据,仅靠咸阳、房陵与新郑的记录,就足以让参与其中的天文研究者沉默。

房陵人回来的时候,对完数据,他们认为有些不对劲。

但是孤例不证,两例也太少,再等等。

等到新郑的人回来,带来了第三组测量成果,彻底让众人陷入头脑风暴。

房陵距离新郑差不多有五百里,测出的差距却约为1.9寸。这与日影千里差一寸的假设,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所有的论证都建立在假设之上,包括从前那么多先辈耗费心血的计算与构建,为理论不断添砖加瓦。

突然抽走最底部的积木,上面搭建的整座楼就会坍塌得一块不剩。

而这……是无法选择、无法躲避的必经之路。

是他们亲手取走了那一块基础,听着它们噼里啪啦轰然滑落,再脑中一片空白地推倒剩余的残骸,沉默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看着最后仅有的几块摇摇欲坠。

如果我们一直坚信的事物是错的,那什么才是对的?

天与地是什么模样?日月星辰在按照什么运转?日夜为什么会更替?季节因什么而轮换?

有人不再言语,而是整天盯着星空思索,常常一坐就是一夜;有人变得总是心不在焉,书写时突然走神一动不动,直到整张纸浸满了墨团;有人落寞而又忧伤,在空空荡荡的深夜,点灯翻看着过去的记录……

他们等待着从邯郸归来的人,等待着最后落下的积木,也等待着一个新的开始。

“呼……”朱欢跳下车,接受检查。

车则被卫卒引到一旁烤火消杀,这做法与某位二公子无关,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对待外地的车辆。尽管不知根本的缘由,但要用火燎或用药草熏,灭掉、清除其中可能携带的虫卵、杂物才能放行。

朱欢其实从没来过咸阳,这里的建筑看起来是那么陌生,人来人往又格外繁华。

遥望过去,入目是看不尽的楼阁宫殿,他胸中似乎也因为这景象而擂鼓般鸣动,又或许是因为即将与同伴会和而感到战栗。朱欢深呼吸着,尽力平复心续,眼前浮现种种,最后说:“总算到咸阳了,他们一定等了很久……”

尤逐看着做完消毒工作的车,道:“快些走吧,找到公子昌。”

最后一块积木要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