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昔有姮娥奔月

入迷的讨论一开始,大概率就顾不上休息。秦王可谓是非常贴心,举办大型学术会议,茶歇供应不断,调集了许多卫卒、宦官、寺人、侍女,负责周转环境,创造最和谐舒适的氛围。

想住在这里就住,实在没空的话,也能在下班之后来参与,至少蹭个饭。

总主办方是大王,承办的主持与协调者是二公子。

比起自己把所有事项一同包揽,赵昌更爱先听一听别人的想法,也更爱旁观不同思想在一起碰撞产生的火花。

各人陆续到场办理入住,在侍从接引下了解本场的各区域设施,并收到一份流程草拟。

蓟彤忽略掉第一项的开场,看着后面几项,惊喜:“你看到了吗?我们可以申请上前讲学啊!”

赵昌并没有给出限制,开场——当然是由他来随便总结一下测影项目的起因、经过、结果,再展望一下未来——之后,则是开放性的讨论,堪称随性。

但只让他们自己私底下扎堆探讨是不行的。

因此赵昌给出了公开的演讲辩论时间。

没有定下具体的人选,要讲要辩的内容也不做详细规定,只要与本次会议主题有关,做好准备来向自己申请演说,他就会酌情安排空档,叫停分散在宫殿各处自由活动的小团体,让他们来听。

他不怕出现奇怪危险的言论,赵昌会坐在下面陪完全场,可以及时制止并怼回去。他只是担心,会没有多少人愿意主动上台。

毕竟来的有一堆专业人士,如果一个不小心在专业人士面前出岔子,那就真的丢大脸。

赵昌琢磨着期限。可以等两天,实在没有报名的就找托。

万幸众人很积极,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积极。

会不会丢脸先不管,在这时候上台,可以装大逼啊!

反正我们知道的东西本来就是有错误的。我学的是错误的理论,说的时候也有错误,这不是很正常吗!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怕丢脸的!

如果畏畏缩缩,这个集合许多大佬的场地、这个表现的机会,一旦错过,就很难再遇到了。

演讲申请纷至沓来,赵昌都要挑花了眼。在提交的大纲中,他剔掉略显冲动的、以及内容过于浅显的,挑选更合适的,开始着手安排日程。

第一日。在开场之后是分散的讨论,留给众人整理思绪、交流意见;

第二日。有一史官泉述上台,所讲的内容是《二十八星宿与七曜的顺逆冲犯》,并在其后总结:

虽然之前对天地的认知有误,但我们日常对于星空的观察仍旧可以依靠。

多年以来坚持的记录并不是虚假,它们是切实存在的天象,我们并非一无所有。

此言发出,宛如清风吹拂,拂开山间云雾,荡去心中浮尘。

就是啊。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好担忧的?我们还能观察能记录,天地也依旧在那里等待我们探索。

于是,就像响起呼应的号角一般,台下纷纷回应着自己的可以确信的事物,此起彼伏连声共鸣。

什么时候会起风,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能够看到本来看不到的星星,什么时候看不到本来能看到的星星。

他们充斥着激情,分享自己所知,哪怕其余人也早已知晓。直到天色昏暗,暮色笼罩。

“今天说的都是旧事啊,我还以为会有更新一点的……果然还是好舒服……”蓟彤像个痴汉,跪坐在榻边,上半身趴伏在榻上,抚摸着殿中配套的锦衾。

“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谢淙没眼看。他跟着过来串门,翻找,想借阅蓟彤携带的书。

让泉述作为第一个发表言论的人,怎么可能是草率做出的决定。就是因为谈论的都是已知的、确定的旧事,才能真正定下他们的心。

在心中茫然的时候,停下动作,去翻看自己满载的背包,于是有更多勇气探索前路。

“哦……也是……”蓟彤坐直身体,手还在无意识地抚摸他的新晋爱被,“提醒我们拥有的东西,这样就可以继续往前。”

蓟彤突然生出兴致:“这是二公子做的吧?”

“不然呢。”谢淙继续在书箱翻找,“如果不是他,就只能是大王。”

“怎么可能是大王,大王又没有来,他很忙的……”蓟彤倒还想谈一谈这位公子,但看了一会,率先对谢淙的行为表示不解,“你在找什么?我可以帮你。”

谢淙抬头:“我有句话记不

清,但明天轮到我去讲……”

“啊?!什么?你什么时候报的名?我怎么不知道?”蓟彤震惊。他不记得他们俩分开行动过啊,就连住宿都是隔壁。

谢淙目光平静:“在你躺在你那宝贝薄衾里绝不起身的时候。”

蓟彤:……

啊,原来如此。

不怪我,我也不想的,但这被窝老舒服了,我真的起不来。

“我本来还想着,如果排的顺序赶不上,后天请你替我回去轮值。既然二公子说我明天去,我就不用担心轮值的事情了。”说着,谢淙停下动作,“那句话我记起来了。”

他利落地把书箱收拾好,起身:“我不打扰了,你洗漱完去躺着吧。”

蓟彤还没有口是心非地阻止两句,谢淙就已经撤走。

他看着被窝,嘀咕:“好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有人可以说话,看来我只好躺下。”

被寺人整理得平平整整的床榻,铺着漂漂亮亮的床铺,勾引着蓟彤的心一跳一跳。

一夜很快过去。

大早上赵昌并没有安排谁去分享观点。昨天他们聊得太上头,热情一直持续到天黑,解散之后也没有停息,而是各找各的朋友继续聊到深夜。甚至就算是今早,见面后又在谈相关话题。

他希望他们做好充分的休息,再去迎接下一个演讲者。因此谢淙的上场时间是接近正午。

现在并不是酷暑,会场也设在殿内,不会出现听中暑或是讲中暑的情况。

赵昌选择谢淙作为接力的第二棒,是因为谢淙提交的纲要中,在最后明确提到了:既然原本设定的距离以及算出的数据有误,那么天如华盖地若圆盘是否可行?距离的远近有误,和基础的模型究竟有多大关联?

让第一棒定下基调打气,由第二棒正式开始探讨。

赵昌虽然不准备直接下场,只想旁观,但他准备好了引导全程,让结果导向他所期待的局面。

谢淙同样是一位史官,有着普通的家传,做着普通的工作,而今天也是带薪开会的一天。他的开头和昨天的泉述很是神似,都在讲述观测的事实,但是听众依旧听得很认真。

他们既是在重复心中已知的信息,也是在分辨其中是否会有失误。

完美结束上一阶段,谢淙才把话题引向重点:“从咸阳、邯郸、新郑与房陵的记录来看,天和地的距离是不够规则的。这也说明日月星辰距离我们的远近会有不同。如果天地的相距不能处处相等,就意味着华盖与圆盘之间有更多的起伏。”

“为什么一定是华盖呢?”朱欢轻声自语道。他在房陵的时候不断疑惑这一点,在天文一道上,他首先听闻的学说是:日月星辰都在无光的空中。接着才接触到更传统的运行轨道。

“什么?”谢淙听力很好,看向出声的地方。

朱欢为被他打断的话语而惭愧,致歉:“没有什么,是我没有注意到周围。”

“不,我很好奇您的疑惑。”谢淙道。

原本就不止是演讲,也是辩论,更是探讨。就像昨天,讲到最后变成了观天经验分享大会。所以今天也不需要只拘泥于一人的演说。

朱欢安静片刻,问:“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夜间就看不到太阳?如果是因为阴气密布在某一处地方遮挡阳光,但白天整个天空又能够被照亮,所以阳光可以照亮遮挡的阴气,那它就不可能被遮挡。

“有时候能看到太阳和月亮共同出现在天空的两边。月亮既然可以在白天看到,夜晚的太阳在哪里?”

没有人给出回答。

朱欢没有等待回答,而是说:“日月会消失,星辰也会消失。它们有升落,会沉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去,再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升起。如果天就只是在我们头顶,我们抬头分明能够看到所有。”

他道:“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会超越天边的界限,它在盘底。”

场下并没有出现一片哗然,但是多出了很多皱眉思索的人。

谢淙对于设想接受良好,进入了讨论模式,问:“你是想说,天空不止是华盖,而是延伸到更深处,在地之下还有天,所以才能供日月升落……那我们脚下的地,难道是不安稳地漂浮在水中吗?”

如果地是不够稳固的,这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朱欢愣愣摇头:“我不知道。”

大部分人还是安静的,但周围响起窃窃私语声,不是在非议,而也是在和身边

人讨论。

“为什么地就不能和天一起延伸?”暂时扔掉养牛大业,来参与活动的吴叔行发言,碎碎念,“秦国之外还有国家,北面有匈奴,更西的地方还有西域,楚国有不少西域来的商品,谁知道他们那里是什么模样……”

吴叔行身为一个略有所得的测算术士,虽然上岸咸阳养牛岗,但他会对天空有探索欲是理所当然的事。像是什么荧惑守心、太白食昴、辰星犯房……算命离不开天象的。

“倘若圆盘向下延伸,他们生活在那种地方,那不就会掉下去了吗?”有人反问,“这怎么可能呢?”

吴叔行道:“我没有说他们生活在那里,我只是说,地是可以延伸的。我学的是《周易》,但也略通其他卜筮。《归藏》之中,《归妹》一卦……”

《周礼·春官》记载: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

《连山》、《归藏》与《周易》,是三种卜筮方法,但它们都由八卦分出六十四种别卦。

归妹在周易中为震上兑下。归,即女子出嫁,归妹有嫁女之意。

吴叔行不擅长《归藏》,但该记住的内容还是能够记住的,他说:

“归妹卦辞为:昔者姮娥窃毋死之药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将往,而枚占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

“‘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

吴叔行说:“姮娥可以住在月亮上,我们可以住在地上,这不是很相似吗?”

吴叔行左手半握拳,右手拍拍左手背,意为:

我们都住在这上面,下面是不住人的。

“那是故事,我们也看不到姮娥。兴许它就是一个更奇特的圆盘,而我们看到的是盘底……”这种东西不好佐证,也难以让人信服。

谢淙却被吴叔行点醒,突然有些激动的样子:“不,月亮就是圆球。”

朱欢一本正经地赞同,开口说:“而且月亮离我们很远,我们看不到姮娥,只是因为太远了而已。相隔几里就很难看到人形了,更何况是月亮啊。”

谢淙点点头,转瞬就想好了深入浅出的解释词句:“没错。如果它是圆盘,满月的时候,假如想要看到圆形,月亮就要一直在我们的正面才行。

“因为,倾斜地看一个圆盘,它在我们的视线中就不是圆。

“但我还从没有听谁说过,满月时会看到不够圆的月亮。天下很大,可是没有这样的言论。不论身处哪里的人,只要看向天空,满月就是圆的。”

“这只能说明一点,它不是这样的平面。”谢淙摊平了手掌示意,“更不是一个圆盘。”

他将手慢慢握拳,由五指与掌心聚拢,平直变为立体。放平的手掌变成一个拳头。

他看着自己的拳头:

“它是一个像这样的球,对吗?

“只有它是一个球体,才会从四处看都是漂亮完美的圆形。”

这下就没有人再提出疑惑了,在场本就没有真正的傻子,稍一思索就能够明白。

沉默再次笼罩会场。

有人拿起身前的纸,正着看又斜着看,不断重复,心里也不断想着更多。

朱欢被谢淙碰触到灵感,屏息眼睫微动,将一个结论向外推广应用,自语:

“如果月亮是球,太阳就也可以是球。荧惑、辰星、岁星、太白、镇星……都可以是球。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