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变成你的样子.jpg

那些苟在东北角的燕国君臣,从来没有真正被秦王放在眼里。他的重心是楚地。

从进攻下寿春到现在也有小半年了,但是楚地还是没有真正地、完全地平定。楚国的国土很大,它是称霸了整个南方的霸主。虽然它已经从内向外腐烂,虽然秦国常年坚持蚕食秦楚边境,但剩下的楚国国土也不是当初的韩赵魏能比的。

想把它直接吞下,哪怕是现在的秦国都觉得噎,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噎嗓子。

有这个显眼的目标在,苟苟的燕国残党又能算得了什么。

赵昌问:“我有一些疑惑,在燕王薨逝后,接替他的下一任君主是谁?”

秦王皱眉。当了许多年燕太子的燕丹早就被燕王杀了。燕王可能是觉得燕国时日无多,也可能是没有心力再关注这些,所以没再立太子。

接下来会是谁来即位,这就不能按常理推断。他还真的不知道结果,速报里竟然也没提这件事。

而赵昌的询问重点不在于继任者。

“我们应该怎么对待他?”他问。

平心而论,对待一个地区的政策,在局势稳定的情况下,最好是从一而终的。即,要杀就杀个彻底。

留存的燕国君臣,是在王翦进攻蓟城时逃得飞快的贵族残党。燕国的贵族因刺杀事件变成了被秦王迁怒的群体,同时也是被清理的对象。

如果等到收拾好楚地,将来挥军北上,把剩余的燕贵族拿下,等待他们的毫无疑问只有一个结局——上黄泉路。

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以及可以迁怒的最后一个理由——燕王,竟然已经死了。

再继续迁怒,大杀特杀,就显得秦国很小心眼。

虽然他们确实就是小心眼,但是秦王又不是杀红了眼的疯子,在燕地的杀戮本来就有其他目的。

重点在于,要继续杀吗?

秦王早在见到儿子之前,心中就已经考虑完毕,直接给出答案:“他们操办后事还需要时间,现在也不到搭理燕人的时候。”

尽管是搁置与拖延,却足以看出倾向。

赵昌还在思索,突然又听到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是秦王在说:“我想,燕人会是平静的。”

平静,呵呵。你小子给我回去好好问,看这事到底是不是甘罗在捣鬼。一个个的怎么回事啊。好像不管是谁,只要和你凑到一起就没有能让人安心的。

赵昌干笑,心里不太有底气,弱弱地附和老爹对燕人的期望:“我也这样想。”

秦王实在是懒得搭理儿子,他不为此生气,谁让残余的势力太弱,再跳也跳不出手掌心,他只是有点心累且无语,没好气道:“从准备接待观天那一行人开始,你有半月没有来向我这里整理奏疏了吧。”

面对这可恶的指控,赵昌睁大了眼,辩驳:“谁说的,只有不到一旬而已啊。”

哪来的半个月?你数学是和五弟学的啊。

秦王再次充耳不闻,发出想要放假的声音:“楚地的事务增多,我这一月都是自己独自处理,实在劳累。”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什么方面都是同理。在习惯了有一个可信好用的副手助理以后,秦王不太想忍受自己一个人苦肝的日子。

原本他还能继续撑的,但是——

在自己肝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旁边居然还有个轻轻松松的臭小子在笑着看。

能忍这么多天,已经是秦王非常有父爱的体现了。现在天文讨论那边拿到突破,秦王马不停蹄地做出给自己减压的决定。

赵昌笑容逐渐消失。

终于轮到秦王发大招,他面无表情,眼里写着威胁:“你竟然要看着我受累而不管。”

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啊?你小子太不孝顺我了!

赵昌磨牙:“我管。”

从前都是赵昌不要脸地软硬皆施,仗着秦王在自己面前还有点放不下脸面,可劲地坑老父亲。但关系突破某个界限后,秦王终于也在家崽面前彻底扔掉包袱,选择快乐坑儿。

拿捏。

得到想要的回复,秦王这才舒心,颔首,随口安排:“日中之前我要接见公卿大臣,你像从前那样先做好分类,简单些的你就看着处理完吧。论天的那些,就让他们都在下午开始,不耽误你去。”

他还贴心地考虑到儿子在捣鼓奏疏后会整理精华版,不准备多耗费儿子时间,所以不让人全都干。

赵昌:……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过分的话啊。

——

燕辽东,襄平。

甘罗抵达这里已经半年有余,这段时间他收到过来自遥远西南的公子昌的信件,并回复了一些让人安心的话。

说什么“我知道不能乱做事情”“我会小心”“只是想来提前探路而已”“我想观察一下情况”“再探一探矿产”“请安心吧”。

话都说成这样了,隔着老远,赵昌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他对外的身份仍旧是罗甘,一个商人。燕贵族逃离,他收购了蓟城大多数财产后,再加上背靠关系,罗甘身价暴涨。

这次前往襄平的理由,明面上是向燕王进献珍宝。

实际上……确实有那么一点其他心思在。

甘罗这几年一直在燕地四处行走,既是经商扩大交际圈,也是实地去考察那些录用的吏员治下情况如何。

当年他经过考核录取人员,并尽量把合格者往户籍地安排。治理的最后一层级看似是底层小吏,其实是小吏之下的更多平民。

外地任职起码是高官的要求,但基层必须要做到能够深深扎根本地,让普通人服从管理。

派人回老家,至少让他们可以找到处理问题的依靠,好歹不是外乡人吧。

在各地巡回的观察中,甘罗逐渐生出一个想法:或许,在这里留存一些贵族才是更好的。

他发现本地的吏员做事有些肆无忌惮,行事作风强硬,一开始他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偶尔会听到黔首在背后抱怨。

后来甘罗意识到不对。

吏员的做事在培训后都是偏正统的秦风,与其说黔首在为此不满,倒不如说他们只能对这些吏员不满。

因为这里的贵族基本不存在了。

能够抱怨的大靶子,就是官府以及小吏。

生活中的坎坷是处处存在的,政策的实施也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负面情绪积攒,如果只让官府来承担这些随口的发泄,潜移默化之下,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甘罗想:要么等到本地再发展出拉仇恨的大贵族,要么让真正的燕地贵族来。

至少在秦国对燕地的统治彻底稳固之前,不可以让官府承担被抱怨的角色。

甘罗思索着,并决定启程前往襄平查看情况,那里聚集了残余的贵族。

他想要确定那些人是否能被留下来,以及将来该如何把他们留下来。

甘罗相信,如果他把这些事向咸阳言明,咸阳自然也会同意,根本不需要他来纠结忙碌。但他不喜欢这样无用的做法。

在他看来这事不难。一个有用的臣子,应该有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让二公子在咸阳快快乐乐地拿好处就行了,别的事不用太费心费神。

想到咸阳,甘罗心里暖暖的,然后谦恭地向燕王献上搜集的贵礼。

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没多少人愿意来捧燕王了。燕王喜兴奋却又不解,看着这个瘦削的商人,问:“你想要什么?”

甘罗恭敬又不失风度,道:“我从前不能奢想有这样的一天。能够接触您是我莫大的荣耀,我希望能够随侍您的左右。”

燕王很开心,昏沉的生活中出现了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不认为自己现在还有什么别人可谋求的东西,但仍然有人愿意接近他,这大概就是真心的吧。

具体是真心还是假意,燕王不愿再分辨,他愉快地将人引为知己。

只可惜这个知己注定要辜负他。甘罗不为劝降,也不为帮助,而是想要引他走向死亡。

燕王的存活会阻碍自己实现目的。燕王身为荆轲行刺一事时期的在位君主,身上背着逃不掉的锅,就算咸阳那里同意留下其他三三两两的贵族,投降的燕王却是一定要杀的。

没必要脏了咸阳的手。甘罗想。

不论如何,杀降并不是好名声。甘罗不希望这种糟糕的东西沾染上去。

所以,在秦军拿下襄平之前,你自己死吧。

甘罗和燕王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欣赏宴乐歌舞,偶尔暗示着自己对于燕王未来的忧虑。

他言谈之中旁征博引,能让燕喜心情轻松愉快,可不知为何,相处之后,静下来时总会去思考以前不想思考的事。

燕国死了那么多贵族,以秦王对燕国的态度,将来会怎么对燕王?

拼命压下的不愿深思的想法,最近总是会止不住地上冒。燕喜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听到秦国攻下楚国,所以觉得死期将近,心中过于担忧。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他能看到这样的结局,他本想用玩乐来麻痹存活的最后时光,但现在逐渐惴惴不安。

忧思之下,燕王也向新知己寻求过帮助。

甘罗没有办法,苦恼,道:“大王……或许,能让小公子留下……将来也好留有祭祀。”

“燕国的宗庙哪里能保住啊?”燕喜不报期望,荆轲做的事太过分,秦王不会放过燕国宗室的。

“……我愿意为您尝试。秦国不应该太牵连无辜。”

燕王沉默了,心中隐有死灰复燃。如果能保留一丝火种,时至今日,他什么都愿意做。

没有外人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只是不久之后燕王就抱恙,最后郁郁寡欢地辞世。

小小的襄平,终于举国挂丧。最年幼的小公子胆怯地看着从前接近父王的商人:“父王说……您会保护我吗?”

甘罗无端想到从前的吕相与年幼的秦王。但他不觉得两人会相像。自己不像吕相,他也不像秦王。

“我会。”

甘罗想:接下来就是让其他贵族也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