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国师阿桃

陆玄在离开江南之前,还去了一趟花家。

当初在穹窿山上,他请托一个叫燕子李三的江湖人士,把废掉的李兴霸带到了江南花家。

据说李兴霸杀了花家老家主的长子,所以陆玄把李兴霸交给花家主,很安心。

花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豪族,据说从前也豢养过不少江湖高手,不过如今看来,也都凋敝了。

数十进的大宅子里,够得上如卉初境的也只有两个人,其余看家护院的更是不堪,陆玄如入无人之境。

他把整个花家的房屋绕了一圈,没见到李兴霸,想了想,到了养牲口的棚户区瞄一眼。

果然看见李兴霸蓬头垢面,躺在猪圈里,身上沾满粪尿。

这夜正开始下雪,江南也变得凛冽,猪圈里四下漏风,李兴霸没手没脚,不得不用躯干,不住的向猪身上挤。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来了,他张开了嘴呜呜啊啊。

陆玄站在猪圈门口,看了整整一刻钟,任由絮状的雪花飘落黑白道袍之上,转身离开。

花家的老家主的确够劲爆,就把李兴霸和猪混着养。

李兴霸没有四肢也没有五官,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陆玄站在那里看的时候,还在想自己的做法是不是太不人道,甚至考虑着要不要给李兴霸一个痛快。

但他想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的狭隘。

愤怒与仇恨这种东西,不能因为自己放下了,就试图帮别人也放下。

圣母都是贱人。

所以他掸了掸衣上的风雪,转身离开。

从花家往北,再行四千三百里,就是京城。

邾国已有许多年没下过如此大的雪。

江南历来温暖,也被风雪披盖,而更北的京城,已成一片白银之城。

自从先帝邾明帝驾崩,新帝邾长贵登基,将后宫所有太妃一律迁出。

就连当朝太后,在先帝死后,也长居在了京外的南华寺。

清退了数百的皇妃贵人,自然也清退了数不清的宫婢和奴才。

而新帝在太子时期,不仅没有立过正妃,甚至连侧妃丫鬟都没有。

以至于后宫空空荡荡,整座皇宫比起从前要冷清许多。

也因为没有后宫,当今皇帝索性就住在办公的乾景殿内。

早朝之后,邾贵帝又在南书房面见了几位机要大臣,商议了北边百姓的抗寒之事。

小会开到中午,邾长贵刚回到乾景殿内,还没来得及吃御膳房送来的丰盛午膳,一摞奏折又被一只手按在了桌上。

邾长贵面色一苦。

伺候用膳的贴身太监拧了拧眉头,向捏着奏折的人劝道:“国师大人,朝政再急,您也该让陛下吃口饭吧?”

“您总不能又想马儿快快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吧!”

邾长贵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对贴身太监把自己比作马儿,丝毫没有感到生气。

贴身侍应的太监,早年跟着皇后当值,叫冯宝。

因为韩少疾作乱,东厂的精锐太监死绝,后宫又清退了一大批服务型太监,导致皇宫之中竟没有靠谱的太监可用。

因此太后出宫前,将自己用了多年的随侍留给了邾长贵,为的就是让他照顾好儿子。

被称作国师的青年男子,一身白袍如雪,脑袋显得很大,但神情淡然冷漠。

正是阿桃。

阿桃看了眼替邾长贵说话的冯宝,丝毫没有因为被顶撞而感到生气,只是看向邾长贵。

“批完再吃吧。”

“户部的给事中还在等赈济方案的折子。”

“你晚一口吃饭,北地的百姓就能早一口吃饭。”

邾长贵被盯了许久,重重叹了口气:“行吧,行吧,我算是上辈子作恶多端,才要这辈子皇位坐班。”

他不情不愿的拿过那一摞奏折,一本本批了起来。

到最后一本时,他将一整摞推向阿桃面前,同时抱怨道:

“怎么我爹......先帝做皇帝的时候,看起来就能这么轻松?”

阿桃没有表情,接过那一摞奏折,声音平和淡然:“所以先帝不是明君,死于天道反噬。”

听到国师如此议论,冯宝浑身一抖,小心的看了一眼圣上,迅速低下头,一声不敢多吭。

一年多前,如今的圣上,也就是当初的太子,在坤宁宫举行所谓婚礼的那一夜,宫里宫外,所有人都猜测已久。

但至今为止,仍然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一夜之后,风云变幻!

先帝战死,夜王战死,大督公战死,整座江湖中的显赫人物尽数陪葬。

就连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后娘娘,都面带羞惭,神情悲痛的离开这座皇宫。

一切都预示着巨大的动荡即将发生。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朝堂内外的巨大波澜,甚至没来得及掀起,就已被眼前这位白衣青年一手压下!

而这位白衣青年,不仅在那一夜后成为了天下第一大派天门的掌门人,还加封了邾国国师,长住在了皇宫之中!

当今圣上,这位被天下百姓和朝堂谏臣们赞为古来明君的邾贵帝,背后的勤勉,十成十都是由这位国师推动。

阿桃转身离去,邾长贵望着阿桃的背影,口中喃喃。

“天道,天道.......”

与燃烧着壁炉的乾景殿相比,殿外冷得有些不像话。

冰冷的空气进入鼻腔,阿桃轻轻咳嗽了两声。

邾国皇宫很大,从乾景殿到东门外的户部衙门,要走一刻钟。

然而走出不远,在一片四下无人的空地中,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京城人都说,京城今冬的雪,比往年都大。

片片雪花像巴掌一样落下。

阿桃抬头看了看巨大的雪花,沉静冰冷的双眼之中,忽然带了一丝惘然。

跟着那道士在一起的那几年,曾听他说过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不知道当年说此话时的心情,跟自己又有几分相似。

这雪,和往年穹窿山的一样大啊。

他一直仰着头,看到漫天苍茫落下,忽然张开了嘴,让雪花落进嘴里,恰如当年在那道士身边时。

京城的雪不比西边甜。

忽然,就在他仰头之际,身上忽然生出警示!

双脚蹬地,施展天门绝学的轻功,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看到了一只拳头如影随形的追来。

他的心脏不禁一跳。

那是一只白皙有力,骨节分明的拳头,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其上的气机!

这一拳,他不仅认得,而且极其熟悉!

原因无他,因为他曾学过这一拳!

普天之下,据他所知,已经没有人能施展出这样的一拳。

倾天观的秘法,元绪拳法!

这普普通通的一拳,在那来者的手中施展,如摧山岳,如断云海!

即便天门的轻功举世无双,即便阿桃已经催动到极致,仍不能避开这气壮山河的一拳!

避无可避之下,阿桃并指为掌,与那一拳相交。

气机震荡向外围宫墙,方圆十数丈下陷半尺!

阿桃被击退数十步,胸中的气机凝了又散,不住的咳嗽。

巨大的动静惊动附近的守卫,一队士兵带甲列队而来,然而还没有到达现场,就听到了国师的制止。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过来。”

阿桃紧急的下完一道指令之后,面带着莫名的神情,看向对面的人。

他的脸上仿佛常年带着一幅冰冷淡漠的面具,然而到了此刻,还是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了一丝愕然与震惊。

“师......陆观主......”

风雪之中,站在他对面的是那道熟悉的身影。

宽大的黑白道袍随风摆动,面目俊朗的道士显露出慵懒的神情,眼中却摇曳着腾腾的杀意,侧身而立。

“为什么......”

听到这声疑问,陆玄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还没向你发问,你倒问起我为什么了?”

阿桃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艰涩与颤抖。

“我亲眼见到你死在面前,亲手将你火化成骨灰,亲自将你埋在了穹窿山上。”

“为什么,你还能归来......”

陆玄听到阿桃的话,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挠了挠头。

他没想到自己的尸体,是被阿桃烧成了骨灰处理掉。

他有些心虚的问道:

“你不会把我埋到道观后面那块菜地里吧......”

阿桃平静的神情中糅杂了一丝震惊,还有一抹不可思议。

“你果然,是从穹窿山中爬出来的。”

陆玄有些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当初他把杜逢春杀了,就埋在那里。

自己被阿桃害死,又被埋在那里。

这tm是什么样的师门传承啊......

沉默酝酿了很久,陆玄才重新发问。

“为什么?”

阿桃的面色冰冷:“什么为什么?”

陆玄用手指点了点自己。

意思是,当日一战,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

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阿桃沉默了很久,重新抬起眼眸,眼神不再像是一个因为师兄复活而错愕的师弟,而蕴含了上位者的气度。

“陆观主,你记得王二壮吗?”

陆玄轻轻点了点头。

“他被赌坊引诱,又被赌坊杀死,死的时候,才十三岁。”

陆玄没有说话,因为阿桃的话很密。

“当时我哭着求你为他报仇,陆观主,你记得自己是如何作答的吗?”

时间太久,陆玄对自己当年的回答大概能猜个大概,但也记不清楚。

“你说, 但是邾国有官府,官府不管,让你一个道士来管,这不合理。”

陆玄想了起来,没有否认。

以他的性格,做出这样的回答,再正常不过。

他还记得阿桃后来习武的契机,也正是在此。

“陆观主,我是入了天门,拜在恩师门下之后,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管。”

“因为凡人命如草芥,本就是高高在上的武人、当权者的共识。”

“天生众生,生而不公。”

“有人生来天赋异禀,只要机缘得当,便能拜入高门大派,比如你,比如因你而死的曹无敌,比如天门九成的弟子。

“有人生来皇亲贵胄,一生顺风顺水,只要没有大的变故,便能永世尊荣,比如当今的皇帝,比如前任的皇帝,比如所有沾带了皇室血统的人。”

“指望这两种人去同情弱者,去理解底层百姓的痛苦,是无稽之谈。”

“唯有毁掉武者,使众生,生而归于武力上的平等。”

“唯有制约权力,使权力用于维系众生之平等。”

“才能救众生于疾苦之中。”

陆玄听完,面无表情。

死前加上复活后的这十天,他已经理解了,由斯命达设计、如今由阿桃操刀的这盘计划。

但理解归理解,不满归不满。

他歪了歪脑袋,又指了指自己。

“所以,这跟你杀我有什么关系?”

斯命达在踏入那扇门户之前,给自己上了一道黑科技,把自己搞成了精神失常。

而真正害得自己自杀的,是阿桃。

这十几天来,陆玄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感到挺戳心窝的。

阿桃轻轻闭上眼。

“你不仅是宗师,而且是师父走后的天下最强宗师。”

“你如果不死,天下谁人能治你?”

陆玄发出了一声轻笑的声音,却没有笑。

“不够。”

这个理由,不够。

世上的旁人可以不了解自己,大头儿子和自己待在一起那么多年,不该这样看自己。

自己是什么样的咸鱼性格,大头儿子应该最清楚不过。

更何况,凭他陆玄的本事......凭他陆玄系统的本事,如果真有野心做什么,就算斯命达和天门再怎么布置,也是白搭!

一个真正不死不灭的存在,说难听点,做好人好事可能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但真要铁了心做坏事,举国尽死都不够!

阿桃终于睁开了眼睛,双眼之中仿佛有一丝金芒闪过,继而像是露出一抹无奈,又像是发出一声叹息。

“你中了师傅的幻术,而师傅又离开了此间天下,当今天下,已无人可解。”

“你若不死,终生都将沉湎于痛苦之中。”

“送你赴死,才是解脱。”

陆玄咧了咧嘴。

这个理由倒是让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但他还是揉了揉拳头。

但是,不够。

被从小养大的小师弟背刺,是一种怎么样的痛?

这种痛苦,是砸在左眼眶上的那种痛,还是砸在右眼?

或者说,嘴角和鼻梁!

倾天观秘传的元旭拳法,说直白点,就是王八拳!

拳路简单,粗暴!

但在陆玄手里,残忍,有效!

一拳递出,如天柱倾倒,沧海倒流!

无与伦比的气机重重地砸在阿桃格挡的两臂上,令他浑身刚要凝聚的气机又被冲散。

还没来得及调整,下一拳又照头砸来!

砰!

砰砰!

砰砰砰!

陆玄的拳头毫不留情,拳拳照脸。

足足一刻钟后,陆玄揉了揉拳头,坐到了地上。

阿桃两眼乌青,两腮青肿的躺在地上,鼻血横流。

“滚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了。”

陆玄看着他说道。

有点像小孩子说,我这辈子都不和你玩了。

不同的是,小孩子说出这话时,并不把它们当真。

阿桃艰难的站了起来,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少年从倾天观沉默的走出。

陆玄就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看着阿桃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他的步履不疾不缓,一路上的宫人行礼,他也尽都视而不见。

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他,以至于世俗的人情与礼貌,世上的温情与羁绊,无有例外。

无有能牵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