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上弦幽径独行

第九章 真正的储君

这年冬天暖无雪。卜官称盛国此年将有巨变。宣盛算了算,羽世还有一年多就要加冠,是该接他回国了。

这三年来盛国未有战事,靠外交谋略扩充了领土,又与夷狄亲善,内修政治,抚恤百姓,早已不是多年前贫弱小国。盛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国政几乎全由公子宣盛做主,群臣依附,百姓拥戴。宫中传出谣言,这盛君之位,迟早要落在女公子头上。

这可不行。宣盛心想。

且不说三年主政让她失去了很多自由,她本就无心君位,如今盛君身体每况愈下,她继位的呼声越来越高,难保齐国那边没有什么想法。父君薨逝,齐人送羽世回来继位,这是最好不过的了,万一齐人以拥立羽世为名对盛国兵戈相向,处理起来多少有点麻烦。最坏的情况是他们把羽世杀掉然后讨伐盛国,这是宣盛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宣盛看来,最好是趁父君还在世,就把弟弟接回来,也好树立一下威望。

她把想法告诉了盛君。以往每当她说起接羽世回国的事,盛君总要以各种理由推脱,这次也不例外,又是说盟期未到,又是怕齐国生疑,又是担心内乱的。宣盛决定不搭理这个老家伙了,让王轸好好给他看病,自己则在朝廷上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打算,定下了日期,未等众臣开口讨论匆匆散了朝。

“公子此次安排,既无君王应允,又未与朝臣商量,未免太过仓促。”

三年来,宣盛几乎每夜都要叫上弦来她的寝宫论事。上弦从未推辞,也似乎每次都有话要讲。

“是这么回事。我正打算给齐侯送封信过去,措辞早想好了,你替我润色润色。”

宣盛似乎不以为意,丢过去一卷帛书。上弦展开略看了看,抬眼道:“公子可知,朝中很多人并不希望小公子回朝。”

宣盛早有预想。那些老臣畏惧齐国的威严,希望继续安享齐国庇佑,而新臣都是她提拔上来的,一朝君子一朝臣,更不愿意小公子回来培养势力。也正因如此,她才早早退朝,让小家伙替她听那些人聒噪。

“贤相替我说服群臣,辛苦辛苦。”宣盛没有直接回答,投过去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只要不是太离谱,宣盛丝毫不怀疑上弦会站在她这边。宣盛每产生一个念头,上弦就会帮她细化完善,形成一个完整的政策。

果然,只见他微微叹气,提起笔来,在帛书上修改了一阵子,一边改一边说:“既是写给齐侯,言辞理应更恳切一些,也得陈明利弊才好。”

宣盛喜欢叫上弦给她改东西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小家伙文采好,不像她那般直来直去的。别看他外表清清冷冷不落世俗,对人情世故倒是颇为了解。

她看了看修改后的帛书,心下颇为满意,当下重新誊抄了一份,放在一边晾干。

“送信的使者,要能体现我们这边的重视,也得可靠才好。我想了一圈,觉得还得是你替我走一遭。”宣盛看着上弦,半晌说道。

“……只要是公子吩咐,在下一定不辱使命。”

三年来,上弦一直是这份模样,和宣盛规规矩矩地保持着君臣距离。这点曾让宣盛放心,又让宣盛觉得不满足。多时相处,她早把小家伙当做半个知己,就算亲昵些也不为过。

“你靠近点,我再多吩咐几句。”宣盛招招手,让上弦坐在她的塌旁边。上弦似乎有些为难,刚要说什么,宣盛一把把他拉到身边按下,一边令吕凤拿新贡的酒来。

“你记得,你要去接的是我们盛国真正的储君。”酒倒上了,宣盛举起觞一饮而尽,“千万不可以怠慢,要比面对我更加谦谨恭敬。”

上弦允诺。宣盛向来不看重那些繁文缛节,如今竟也强调起来,多少让上弦有些不适应。

“朝廷上你要多提点他。在齐国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盛国的方言,更别说盛国的礼法了……”

“公子……”

“哦也是,盛国现在大变样了。不知道他在齐国听说了多少,都学了些什么……”宣盛的眼睛有些发红,手上一觞接着一觞,嘴角不自觉地抽动着,“世儿那时还不到四岁!只会围着我叫长姐,让我陪他玩,教他演练兵器。根本不懂事的孩子,就随随便便扔到异国他乡,身边没一个可靠的人,就这样过了十多年!一个孩童便能换来一国安稳,何其可笑!”

“公子莫要多喝,此酒性烈,多饮伤身。”吕凤有些不放心。宣盛还是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饮酒,口无遮拦,全不似往日冷静的模样。狄人新贡的酒水传

言格外醇厚,先前还未开过封,如今看来不假。

“寡人不会醉。”宣盛稍稍冷静下来,摇了摇头,示意吕凤以及一干侍女都出去,“丞相一人陪我就好,其余人都退下。”

吕凤皱起了眉,良久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上弦,道:“烦丞相照顾好公子。”

宣盛每次屏退旁人,要么是有秘事要吩咐,要么就是要说些不像话的话了。要放在平时,上弦或许要迟疑一下,然而这次公子神色反常,上弦也就格外注意起来。

“公子看来与小公子感情很好。”

“那孩子聪明伶俐,惯会讨人欢心。你要是也有兄弟姐妹,大概会理解吧。”宣盛看他无动于衷,突然想起上弦身边并没有什么亲人,心下一酸,不自觉地就把手搭在他头顶,摸了摸他头的软毛,道,“羽世十月出生,回来是要给他准备冠礼的。来年还有你的冠礼,我来替你主持。”

上弦有时候会为了遮盖耳洞刻意戴上盛国的官帽,在东宫却不需要这般遮掩。这些年宣盛一边把他当做最得力的谋士,一边也很难忘记他还是个孩子,无父无母,凭自己谋到今天这个位置。

“鄙人出身微贱,又非公子亲族,如何劳烦公子挂心?”

“好说,丞相为国鞠躬尽瘁,我认你做义子,再替你主持冠礼,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或许是没料到宣盛会这样讲,上弦既未拜谢,也未推辞,只是愣愣地看着宣盛,眨巴着眼睛,身体僵硬得跟石头一样。宣盛想起他一开始便称自己无氏,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不知道父亲是谁,另一种便是父亲穷凶恶极,小家伙不愿归宗。在这世上无亲人可以依靠,宛如浮萍一般,想想也着实让人心疼。

“想什么呢?”宣盛手指一点点向下,轻轻地掐了掐他的脸蛋。他脸上没什么肉,冰冰凉凉的,皮肤却柔软细腻,像小婴儿一般。宣盛有些爱不释手,手指一点点又移到他的耳垂,捏了一捏,道:“好像快长上了。”

“公子!”

上弦有些恼了,往后一躲,却也没躲远,依然在宣盛可以够到的范围。宣盛笑了一笑,不再逗他了,回过刚才的思路,继续道:“羽世比你小几个月,你们既然同龄,应该会很好相处。还不到十九岁,正是莽撞的年纪。说话做事不妥当,你也提醒着。”

公子声音低柔,话中似乎带有别的意思。上弦心里莫名不安,袖子底下掐着手指,答道:“有公子在一旁指教,想来小公子可以避免很多错事。”

宣盛摇了摇头,道:“我该找个封地养老了。我看陶陵就不错。”

陶陵是盛国西边新得的一块飞地,土地肥沃,百姓生活富裕,只是离高津有些远,又不与盛国本土相连。或许对于宣盛来说,比起在京城的权贵,还是在那种地方更逍遥自在一些。

“公子说这话,让人误以为公子已经年逾古稀,无力参与军政了。”上弦反驳道,“小公子若要回都,好些事要变化,没有公子坐镇,恐怕不行吧?”

宣盛看上弦面不改色,只是语气不自觉地加速,掩不住的急切,不觉哈哈一笑:“丞相还怕我跑了不成?”她顿时心情愉悦起来,“不必担心,在看到羽世那小子像话之前,我还不放心走呢。”

“若是我终有一天离开高津,你可愿意跟着我一起去陶陵?”宣盛起了兴致,突然问道。

“……公子的意思,是想问我,究竟做的是盛国的臣民,还是公子的内臣,是么?”

“这样说也不是不行。”

见公子似乎也只是兴起随口一问,上弦微微一叹气,问:“公子希望臣去哪里呢?”

“你这孩子,问你的想法,直说便是。”

“若果真能如愿,臣愿意始终追随公子。”

宣盛又笑了。这小娃,竟然也会讨她开心。

“胡说。你要是甘心到偏远之地当个无名小官,当初也不会大老远跟着我到营地去。”宣盛又准备续上一杯酒,这时瞥见上弦觞内还一滴没少,想起小家伙除非迫不得已,几乎不会沾酒,倒也不强迫他,把他的觞拿过来一饮而尽,“把这朝廷交给别人,我也同样不放心。果然还是只有效安君能够替我解忧。”

既然如此,公子又何必要离开呢?这回上弦不能理解了。那一夜公子似乎格外健谈,谈及小公子年少时的故事,谈及未来的打算。上弦没有多说话,默默听着,手指在袖中绞来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