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上弦幽径独行

第二十七章 临行

吉时已定,明日就是出征的日子。这晚,吕凤替公子整理明日的行装,突然在衣物之中发现一个淡黄色的锦囊,便问公子需不需要带着。

宣盛正坐在塌上读书,看到那个锦囊,愣了片刻,放下竹简,摆摆手,吕凤便将锦囊递了上来。只见宣盛轻轻展开锦囊,从中摸出一缕缕浅蓝色的细丝。

吕凤知道,那是丞相在狄地断掉的那一绺头发。公子回来后,将指甲埋在河水之畔,而将发丝放在锦囊之中。吕凤有些时候没见这锦囊了,心想或许是侍女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不知从何处拿了出来。

吕凤见宣盛看着发丝发呆,以为她又想起了狄地的事,刚要劝解,只见公子又缓缓动了起来。接着,在吕凤惊诧的目光中,宣盛将发丝放到几案上,抽出腰间佩剑,解下头冠,理出一缕头发来,几乎毫不犹豫地从中间斩断。

吕凤对此行为很是不解,心想公子大概有自己的道理,便也没多问,看着公子将两缕头发合到一起,从中打了个结。

“你说这两缕头发,可相配?”宣盛将发结提起,轻皱眉头,问吕凤道。

丞相的发色是天青色,而宣盛为暗缇色,截然相反,两种色彩对抗强烈,大有彼此相争的视觉错觉。吕凤以为公子暗指的是她与丞相之事,道:“丞相与公子,自然是相配的。”

“但愿如此。”宣盛将发结重新放回锦囊,自己贴身收好。

出征在即,此刻宣盛不过是翻翻竹简打发时间。宣盛想起几日未叫上弦夜谈,便遣人去请上弦过来。

就在不久前,父君重新回归朝政,拜上弦为相邦,同时宣布了定亲之事。满朝文武仿佛早有预感一般点头道贺,虽也有人提出异议,但整体而言,此事进行得颇为顺利。而丞相之职,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赵放头上。

相邦为百官之首,然而自宣盛主政以来便不再设立,宣盛名义上只是大司马,实际上却担负着相邦的职责,更夸张一点,她简直如同盛国真正的君主。现如今她有意退出权力中心,然而这主政之人,还是得她信得过才行。

这些日她忙于练兵,政务大都丢给上弦和赵放了,而成为相邦的上弦也理所应当承担更大的责任,也把她不许他论政的事抛之脑后。想着上弦身体未愈还要操心国事,宣盛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愧疚。

在屋内等候多时,不见侍者回来,宣盛正纳闷,放下竹简,打算自己去看个究竟。此时天开始转凉,院中一片寂静,宣盛在四四方方的庭院之中抬头仰望,见半圆形的月亮高悬于头顶,微微偏西,月光莹莹,柔和而宁静。今夕也是上弦月。

正在这时,院门开了,只见派去的侍者推着一车书简进来,见公子站在院中,慌忙出来行了个礼。宣盛微皱了皱眉,一歪头看到上弦像往常一样穿着天青色的袍服,官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跟在侍者身后,进了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这是什么?”

“公子所吩咐的《论语》,臣已尽皆抄完,请公子过目。”

宣盛没理会那堆书简,几步上前,抓起上弦的右手,果然见指间淡淡的凹痕,不觉深吸一口气。

“你倒是时而听话,时而不听话。”宣盛责备道。宣盛不知道上弦具体抄了几种文字,但看这满车的书简,她也知道不会少。近日事务颇多,不知道小家伙到底是抽什么时间写完这么多东西的。“抄得如此之快,其中内容,到底有没有细细品味?”

“臣晓得公子是想提醒臣,治国需讲仁义,行事要讲究分寸……”

上弦缓缓说着,恭恭敬敬,大有虚心认错的模样,引用的言论宣盛也记不住,估计是孔夫子说过的话吧。她也没细听,抽出一卷竹简,展开一看,恰巧是三晋文字写就的《论语·卫灵公》一篇,字迹秀美,文不加点,的确不像敷衍了事。宣盛认得这字体,见上弦也不作伪装,相当于承认了之前的帛书就是自己写的,不觉唏嘘作叹,也不顾上弦说到哪儿了,打断道:“同样的字,能写出暴戾恣睢的谋策,也能在此宣扬仁义礼信,真是奇妙。”

上弦停了下来,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

“但愿你真的记住了,而不是单纯应付我。”宣盛把竹简又丢了回去,叫侍卫收起来,“寡人回来再看,你先进来。”

宣盛坐到几案前,上弦依旧在一旁侍坐。几案上难得没有摆放一枚竹简,收拾得空空荡荡,上弦一阵恍惚,倒有些不习惯。

“父君的身体情况,估计上朝坚持不了多久。这政事你斟酌着,多与

朝臣商量,不要一个人做决定,也不要偏听偏信。”宣盛嘱咐着,细细列数了朝中百官与可堪用者,叫上弦分别留意,又谈起另一件事:“我已将卢原君的少子接入宫中,托人教管,你也记得照拂一二。”

卢原君与盛君同出一脉,只是亲缘甚远,偏安于卢原这个小城,倒也与世无争。卢原君少子盛许,年仅四岁,上弦也见过,性格乖巧而又不怯懦,倒是公子会喜欢的类型。选定人选之后,宣盛也不拖沓,说迎就迎,朝廷还未开始讨论,那孩子就入了宫城,上弦费了好些口舌才令大臣止住怨言。

“若是羽世能回来……”宣盛停顿下来,眼神也滞了一下。上弦明白宣盛的心意,接过话来:“臣明白。若能在公子班师前寻回小公子,臣必力劝君上立小公子为储,尽心辅佐。”

宣盛轻呼一口气,看向上弦,也不说话,就在上弦被盯得有些心虚的时候,宣盛微笑了笑,把手搭在上弦头顶抚了抚。

“父君那边,也拜托你照顾了,有事少管他。”宣盛说完,也不觉得自相矛盾。上弦称喏,一动不动,任宣盛几乎要把他的官帽呼噜掉了,又听她说道:“等寡人回来,便与你成婚。”

上弦抬起头来,与宣盛四目相对,见她目光柔和,竟让他有些陷进去。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让自己保持冷静,淡淡地回应了声“嗯”。

“今晚也是上弦月,同我初见你时一般。”宣盛把手收回来,转头看向窗外,然而从正殿的窗子却看不到月亮,有的只是一片漆黑的夜幕罢了。“寡人想再看一次月姬的舞,不知相邦可否满足寡人的心愿?”

上弦一怔,隐隐感觉这个走向要遭,可止不住内心的悸动。他的指甲在皮肉之中嵌得更深了,半晌,才牵扯嘴角,道:“于此,臣无能为力。”

他看到公子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那失望也转瞬即逝,换回了平日的浅笑,只是那笑容中,也包含意一丝丝苦涩。她对他更加纵容了,这次也不叫他舞剑代替,不知为何,上弦反倒觉得心中更为压抑。

上弦以明日早行为由,劝公子早些休息,便匆匆离开了东宫。宣盛叹了口气,心知上弦虽装作冷静,却依旧还有太多心结。这些心结,看来只能等以后慢慢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