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番外1:朝生暮死,蜉蝣天地
“吾妻亲启,岁月悠悠,时序更迭,不觉已远离故土多时,未能常归省视,心中实为歉疚难安——”
“意思就是,媳妇儿你自己打开看呐,离开家太久了,我好想你呀。”七岁的小男孩一边读一边笑,顺便做了个鬼脸。
“去去去,人小鬼大,好好读。”村妇模样的女子笑骂一句,手上象征性惩戒一下,轻轻敲了下男孩子的头。
她脸上有几分羞意,更多的却是幸福。
“切,每次都是这几句,没意思。”小男孩一边揉揉头,一边小声嘀咕一句。
突然想起什么,他大声问道,“香姨,镇上昨天新贴的告示,说东边进攻线那边快要打赢了,我叔是不是再有一两个月就能回来了?”
“当然呀。”赵百香笑得温柔,念叨着,“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啊——
槐阴摇扇,婶婶织布,童子读信,这就是蜉蝣心里最幸福的一幕了。
……
蜉蝣的童年和战时的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那个时候的厉王还梦想着称呼自己为武帝,年号还是克明。虽然边境战火纷飞,人和诡异打得火热,但是醉花镇地处大离腹地,四周时不时还有国寺“净心寺”的和尚们布施宣教,风气也不差,比后来的几十年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在那个被战火边缘化的小镇上,他的童年像一朵迎春。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绚烂的颜色,但是自有一份平淡的快乐。
尽管每一天都像是在与饥饿做斗争,但战乱时的孩子自有自己的门道。
每当夕阳西下,镇上的孩子们便会聚集在一起,他们或是挖掘路边的野菜,或是偷偷溜进荒废的田地,用稚嫩的双肩扛起生活的重担,寻找那些未被战火摧毁的小麦。尽管这些“收获”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他们的小脸上绽放出满足的笑容。
而防止贼人侵扰,则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夜幕降临,镇上的妇女们会轮流巡逻。
男人们都被征兵征去了,年轻的小媳妇儿们怕被流寇侵害,因此这些巡逻队都是四十五岁上的婶婶、奶奶们,偶尔有一些半大小子破例可以加入。
可是后来,那些大蜉蝣几岁的哥哥们也被征兵的抓走了。
八岁以下的孩子还没什么用,只能每天干一些劈柴、打水的活儿。偶尔蜉蝣路过,婶婶总是看着他,好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
“快快长大啊——”
赵百香突然想到了那些被官兵带走的男孩子。
“哎,还是别长大了吧。”她说
哦,蜉蝣的父亲战死了,母亲被土匪抓走了。
不过小小的蜉蝣没有印象了,也并不太难过。他们见面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相比之下,婶婶更像他的母亲。
婶婶和哥哥姐姐们的爱太好太温暖,就像他们玩耍时堆砌的简陋防御工事一样,好像能挡住所有敌人的进攻。
婶婶是这个小家中的顶梁柱。每天清晨,天还未明,婶婶便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冰冷的河水中浸泡着,浣洗、染色衣物,以此谋生。风吹日晒,她的皮肤变成了香喷喷的大饼色,手上布满了他从来没见过的大江大河,被染色剂染成了黑青色。
婶婶总是笑着的,战乱里,镇上哪儿有人笑得出来,总有人嘲笑她。但是蜉蝣觉得,真好看呀。
据说她嫁到叔叔家的时候满头簪花。现在这些花开在了镇子的路上,开在了她染出来的被子、床单、裙子上。在她的努力下,这个家虽然简陋,却总能填饱肚子。
生活虽然清苦,但是蜉蝣从未嫉妒过婶婶亲生的弟弟妹妹们。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也是被同样爱着的,甚至是被偏爱的那个——
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学会了分享,即使是最小的一碗屯屯糊,也要分成四份,让每个人都能尝到一丝甘甜。
勇敢、坚强且充满战乱里极其奢侈的善良,这就是七岁的蜉蝣,一个小镇里普通的小男孩。
可是他忘了,迎春花是有花期的。
也是这一年。
克明二十七年。
蜉蝣和朋友们正在唱歌。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唱起的童谣飘荡在村口上方时,往往意味着劳作了一天的女人们该回家做饭了。
“克敌前行,
明知路难——”
他的朋友二黑唱。
“战鼓声声,
心痛如穿。”
蜉蝣接着。
然而一遍还没唱完,就有别家的孩子跑了过来报信:“不好了!你家阿大饿晕在田坎上了!”
“什么?”年幼的蜉蝣一下站了起来,阿大——就是婶婶的儿子,他的弟弟。“阿妹呢?”
“阿妹正在旁边哭呢!”
“麻烦你帮我看着些,改天请你吃烤蚂蚱!”蜉蝣咬了咬牙,对二黑知会一声,就冲了出去。
家里的米缸早就空了,借粮是肯定借不到的,隔壁姓李的人家就是厨子,每天给人做饭,但自己家都揭不开锅。
镇上的风气虽然好,仅仅是能做到不落井下石。要借粮食,却是万万不能的!
粮借给了你,自家的娃娃饿死了怎么办?
蜉蝣多少次求粮无果,倒是听说有一户被穷诡找上门,家里的哥哥出门,偷了碗人家的屯屯糊,被人嫌晦气当场打死了的!
尤其是今年,听说什么人诡三十年条约要定下了,诡异反扑得更厉害,连皇帝都被困在东边的厘山,战斗更是吃紧,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
当下之际,能救命的只有一户人家——镇上的地主老爷!
当然,借是不可能借的,这位他只见过几面的老爷每次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看他们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险恶的虫子。连带着他家的孩子,那个小少爷也趾高气昂的,好像眼睛长在了天花板上。
前面说过,战乱时的孩子自有自己的门道。蜉蝣跑得快,他小心翼翼地穿梭在阴影之中,尽量避开巡逻的家丁,一步步接近地主那高大坚固的宅院。
居然真让他成功摸到了粮仓。
蜉蝣的心如鼓点般急促跳动。他不贪心,就拿一点,能让弟弟活下来就好。他见过那种饿晕的病——会死人的。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一直眷顾他。就在他得手,即将离开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狗吠声划破了黄昏,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
蜉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本能地想要逃跑,但双腿却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是地主家的家丁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