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番外 幻想线 聊斋·【狐公子】......
乡试, 秋闱,八月举行,在州府举办。
“小书,咱们十里八村唯一一个秀才, 去了乡试, 一定要争气好好考啊!”
时书背着书箧, 眼下正是七、八月, 柏墨往他兜里塞了馒头,泪眼汪汪:“你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这一趟路要走十几天, 为娘的放不下心啊……”
时爹背着手,拽了下大袍:“他一个大男人,让他去!”
时书:“我能带来福吗?”
时爹:“你说呢?多大的人了 ?万一把狗弄丢了。”
时书:“……不带就不带。”
时书转过身, 走再这一条窄窄的道路上, 背负行囊, 手拿一根竹杖, 村里到县城的路眼熟, 平时读书常走, 但离开县城以后的路便陌生了。时书手拿地图,磕磕碰碰地走向州府的大城。
如今天气热, 酷暑难当,起初尚有大路行人作伴,但逐渐变成了深山老林, 走的路上空无一人,炊烟断绝, 时书拎着一根竹杖边走边回头张望, 那群山环抱, 草木旺盛,老鹰盘旋,哪里有半个人烟?
时书走着走着,忽然在草丛看到一条花纹蟒蛇,吓得“哇啊!”惨叫一声撒腿狂奔,跑得书箧颠倒,抱到怀里,披头散发疯跑——
“救命啊救命啊!好大的蛇!”
时书白脸淌汗,乌发粘耳,俊脸雪白。头也不回一顿狂跑之后,没想到眼前的路越走越窄,穿过树林,竟是一片更逼仄的山道。
阴风卷着脚踝,阳光竟然照不透林间,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深林,只有一条堆满落叶的泥路,绵延到山脚下。
但看两边坟林,废墟,枯朽的竹屋,吊过死人的油腻绳索,深井,时书泫然欲泣,泪眼汪汪捂着耳朵往前跑:“老天爷,老天爷,救命啊救命啊……”
时书脚步匆匆,总觉得背后狂风阵阵,尤其眼前竟排列着许多坟碑,正在脚底下,碑上刻字,甚至有坟洞大开,露出累累白骨——
时书后背发凉,浑身紧绷,一路欲哭无泪往前狂奔时,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更为瘆人。
心脏紧缩,砰砰狂跳,就在时书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公子,水找到了,喝一口吧!”
这声音粗涩,可见是个精壮男子。时书循声望去,听到另一个淡淡的声音:“在哪儿找到的?这山头连个人也没有,水还能喝?”
“我喝过了,清凉的山泉水!”
时书听着是两个男子说话,连忙看过去,一条岔路上,正有两个人走来。一个人走在后面,一身黑色短打,身高马大。另一位高挑峻拔,一身玄色纹绣长袍,面容沉如深水,眉压眼,自带一股利刃收敛于匣中的冰冷之感。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阴森山路中,打扮竟显得富贵,完全不像凡人。
时书先吓了一跳:“你,你们是……”
辛滨说:“咦,怎么还有个人呢?”
另一位侧头垂下眼,从头到尾将时书看了一遍。随后露出微笑:“真巧,这山里鬼气森森,我以为只有我主仆二人,没想到还能遇见个书生。”
时书:“你们是?”
谢无炽说:“我有个亲戚在怀县,正走亲戚去。你背负着书箧,难道是去府州考试的试子?”
时书:“没错没错,我正是去考试的秀才!”
谢无炽:“荒郊野岭,你怎么一个人赶路?”
时书跑上前,道:“我们村只有我一个秀才,只好独行,刚才在山脚下遇到好大一条蟒蛇,吓得我连忙跑过山头,没想到这山里也到处是乱坟!实在太吓人了!”
时书靠近他时,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檀香气息,他太害怕想靠近人类,但真靠近的一瞬间,后背忽然升起一股震悚般的发麻之感。
时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前的男子身量极高,衣着华贵,眼中带冰霜之色,莫名有些瘆人。
谢无炽掠下眼皮,极淡地道:“这村子里,往年有许多人住,十几年前一场战乱将村里的人都杀光了,血流成河,所以这里也叫鬼村。你胆子真大,一个人走了这么远。”
时书:“……这也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时书松了口气:“不过看到你们,我没那么怕了。”
时书和谢无炽并肩往前走:“下山的路有多远?”
谢无炽:“半个时辰。”
时书:“这一路都是坟林吗?!”
这也太吓人了。时书看脚下近在咫尺的墓碑,万分恐惧,只好往谢无炽的身边靠近,闻到他的檀香,心神微眩,后背又是一阵震悚。这位公子,当真是澹然沉静,且生的矜贵俊美……
时书这时才问起:“敢问兄台姓名?”
谢无炽:“谢无炽。”
时书:“谢无耻?”
谢无炽点了下头:“炽。”
“哦哦哦不好意思,”时书眼见他眼也不抬走过,步履清净,钦佩道,“谢兄,你胆子真大,你不害怕这些神神鬼鬼?”
谢无炽:“我不害怕。你要是怕,可以挽着我的手臂。”
时书连忙摇头:“那算了,那多不好意思。”
时书和他保持距离,谢无炽身量虽高峻,但脚步适中,恰好让时书能跟上。时书和他一道下山,眼看一路的青坟,终于走了出来,后背的阴冷感霎时消失,酷热袭来。
时书开始口渴了,拿起行囊喝水,却见水空了:“怎么没水了?我喝这么快?”
身旁,谢无炽递来一只水囊:“喝我的?”
“谢谢,谢谢!谢兄你人真好!”时书接过,无意碰到他的指尖,被他的高温吓了一跳,低头喝水,水温清凉,润了嗓子和心肺。
时书将水囊递还给他,眼下已是大路了,问:“谢兄,你还往前走吗?”
谢无炽道:“不巧了,将要去赴约,恐怕不同路了。”
时书难掩失望:“啊……”
可恶,难得路上遇到一位同伴,看来只能是路人了。
时书眺望着谢无炽和那位奴仆,一前一后,步履不疾不徐消失在山脚下的小路尽头,心中虽然叹息,但想到天涯这么大,哪有几个同路人,只好背起书箧,再往前赶路来。
走了一下午,眼看天色变阴,竟然突然有下雨的迹象。时书背着书箧拔腿就跑,阴雨果然落了下来,时书询问一位路人,得知最近的驿站竟然还要走十几里走,实在懊恼。
路人正在锄地,看不清脸,道:“但是前面,倒是有个寺庙,荒废无人,可以夜里歇息一晚。”
时书:“寺庙?真的假的?”
时书趁着天还没黑透,连忙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想再问,刚才的指路人却突然不见,只剩下具锄头。
“消失得这么快,难道回家了?”
“奇怪,奇怪……”
“自己吓自己……”
时书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路上,见细雨绵绵,狭窄的道路上乱坟林立,一望无际,而坟林之中竟然真有一座寺庙。眼见寺庙屋檐缺失,檐角损毁,楼台结着蜘蛛网,一阵阵青烟从瓦片间升起,四周乌鸦乱叫,老鸮盘旋。
“这地方,也太诡异了吧……”
时书走了一脚,不知踩到什么软塌塌的东西,吓得“呜哇”一声,掉头冲进了寺庙内。
“不怕了,不怕了,进了寺庙就不怕了。”时书冲进院子里,走到禅房内将门窗紧闭,掏出怀里的蜡烛点燃,见灯光照亮了屋子内的黑暗,总算松了口气。
今晚先休息一天。读书读书……时书取出经书,拿出馒头,就着凉水啃了几口,一边背书一边到院子里,准备洗澡冲凉。
院子里空无一人,石板生着青苔。时书脱了衣服洗澡,将衣服也洗干净挂在屋檐下,正在搓背时,忽然听到一阵女人的笑声。
深更半夜,哪儿来的笑声?
“错觉,错觉……这地儿实在太恐怖了,还是赶紧睡觉吧。”时书连忙回到房间内,往床上一趟,珍惜地吹灭了蜡烛,准备睡觉。
不过此时此刻,那场雨却停了,窗外萦绕着蓝雾。时书忽然听到一阵一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时书猛地睁开眼,脚步声似乎停下了,正在门外徘徊。
“…………”
谁啊?
这一片都是坟林,怎么有脚步声?时书心一下缩到嗓子眼,扒开被子往外望,门外的确站着一道人影。
“是谁……”
时书没敢出声,往下一看,却见那影子不挨地,这“人”吊在半空中!
时书后背冷汗一下冒出,遏制住叫喊,听见门外的声音:“公子……”
时书往床脚一缩,整个人没出息地抱住被子,老天爷,不想读书,也不想考试了。时书一声不敢吭,偷偷下床想找个地方躲,没想到,房门开始“叩叩”地响,正在被推动——
时书满头冷汗,盯着被推得越来越响亮的门,魂飞魄散,忽然之间,门外的声音惊叫一句,影子骤然在门外消失。
时书不明就里,躲在桌子后不敢吭声,“哗啦”一声响后,门被推开——
进来一位穿玄色的青年男人,夜风吹拂,发缕微散,正把身上的雨衣放下来,眉眼平静地看向室内,鞋履和衣着纤尘不染。
时书猛地出声:“哎,是你!你……”
谢无炽侧过脸:“哦,是你?”
他背后,辛滨大步走来,放下担子:“公子,今晚咱们就住在这儿?”
时书本对大半夜突然出现的谢无炽有疑虑,看到活人感很重的辛滨,松了口气:“你们快进来!刚才,门外有鬼,你看见没有?”
谢无炽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脸:“我似乎没看见。”
时书:“怎么会没看见?难道是你们阳气重?她刚才就在门外,快进来快进来。”
时书一把拽过他,倒是辛滨,将行李放下后,立刻绕到院后不知去向了。时书站门口喊他:“哎,兄弟!”
谢无炽淡淡道:“他去找柴火,不用理他。”
时书着急:“闹鬼这里闹鬼!”
谢无炽:“是吗?”
下一秒,时书眼前的破门,忽然遭遇一股巨力,“碰!”一生砸在一起,时书立刻后退一步,门外再次出现了那个脚不沾地的鬼影。
“她来了她来了!”
时书“啊呜”惨叫一声,想开窗户,窗户也打不开,听到巴掌拍门的动静,满屋乱跑,忽然,他看见一旁有个立柜。
眼看门马上要被撞开了。
时书二话不说,立刻躲到柜子后,一边把谢无炽拽过来。“轰”一声,门被撞开。时书连忙屏住气息,缩在门板后,什么动静也不敢发出。
柜子宽高较大,谢无炽也被他拉了进去,此时和他躲在这个空间里。时书透过柜缝往外看,看一眼,眼前一黑。门外来的是个女子,一身白孝衣,黑发垂在后背,面色惨白,正在整个屋子里走来走去。
时书捂住嘴,侧头看一旁的谢无炽。
两个男人藏在柜子里,空间不够用,手臂不自觉地触碰着。时书侧过头,见谢无炽并不在意柜子外的野鬼,倒是垂下目光看自己。
时书心里默念:“看什么?有鬼啊!我从小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鬼。”
听说只要屏住生人气息,便不会被察觉到。时书用力憋气,直憋到耳朵发红,那孤魂不仅不走,反倒朝柜子这边看了过来。
“…………”
时书泫然欲泣,俊秀的脸通红,正窒息时,手腕忽然被拽了过去,一只滚热的手捂住自己的嘴,下一秒,他被挡在袖子当中,一阵风息迅速灌入鼻腔当中。
清新的空气,混合着他身上的檀香。
时书呼吸,生气被阻隔在袖中,竟然没有惊动柜子外的幽魂。时书浑身绷紧,那幽魂缓步而来,越凑越近,时书不敢仔细看,不自觉和身旁的人紧贴,险些抱到他身上。
不过,他的后背被揽住,整个人顺势靠在谢无炽的怀中,没片刻,幽魂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飘飘然去了门外。
时书暂时不敢出来,猛地松了口气,抬头看谢无炽。口鼻还被他的手轻轻捂住,察觉到那手正轻缓摩挲他的下颌。
手很热,体温高,似乎在他唇上蹭了蹭。
时书连忙从他身上起来:“抱歉抱歉!谢兄,我胆子小,还是第一次遇到神神鬼鬼,真是对不起,唐突你了!”
谢无炽:“不碍事,书生夜宿荒郊野寺,很容易遇到惊奇事件,吓坏了吗?”
时书滚出柜门,连忙拍身上的灰,唇上莫名其妙残留着体温。
好奇怪啊,这位兄台。时书一看他的脸,连忙转开:“我们快走吧,这寺庙不能久待。”
谢无炽:“现在出门,可能正好和那些灵异神魂撞上,真的要出去吗?”
时书:“这……”
时书着急,再想起来:“你那个仆从怎么办?”
“他算过命,八字很硬,夜里敢宿乱葬岗,不会有事,不用太担心他。”
时书:“那,那我们怎么办?今夜在这躲一晚上?”
谢无炽:“这鬼魂恐怕不会再回来了,你可以睡着,我帮你看,如果她再回来,我叫醒你一起躲起来。”
时书:“这,我现在不敢睡。”
“也好,”谢无炽转了话题,“中午一见,匆匆别过。你吃过饭了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牛肉馅的烧饼,“我还没吃饭,要不要一起?”
时书连忙摆手:“我吃过了……我娘给我烙的饼,还有馒头。”
谢无炽:“吃饱了吗?”
时书:“哈哈哈,哪个赶路的读书人不是饱一顿饿一顿!我不饿!”
谢无炽将肉饼递给他,轻声道:“吃吧,我这儿还有多的。”
一下给时书搞耳热了,摆手:“不不不。”
谢无炽走近,将饼放到他手里,指尖轻触,笑了一笑:“不要太客气,显得生疏。”
“……”
他体温好热啊。
时书看他一眼,挠头,见这公子微笑时也好看,一时不好意思:“没想到赶路,能遇到这么好的人。”
谢无炽坐在一旁吃饼,喝水,时书不好意思,从兜里把烙饼给他一张:“那我的也分你一些。”
谢无炽也接过,尝了尝:“好。”
时书这才拿好饼咬了口,肉香四溢,竟还是热乎的。他走了这几天没吃口好饭,张口嚼嚼嚼,没想到,院子里传来的别的动静,一群赶路的男人到了院子,辛滨也抱着柴火回来了。
时书:“哎!这么多人来了!”
谢无炽瞥了眼,淡淡道:“好了,活人多,阳气重,那鬼魂今晚恐怕不会出现,可以安心睡觉了。”
时书松了口气:“好!吓我一跳,可算是来活人了。”
还是人多好。
那群男人在院子里打水,洗澡,生火,说话,一问原来是结伴的行商,时书更加放心了不少,见那些人也飞快找空屋子住下。
时书正要躺到床上去,谢无炽站在门口,似在徘徊。
时书:“你——”
时书打量着:“你今晚睡在——”
谢无炽眉眼徘徊,时书跑到院子里一看,房间都被占了,时书道:“要不,谢兄,你今晚将就和我睡一宿?”
谢无炽思索道:“会打扰你么?”
时书:“不会不会,我不占床,正好今晚我有些害怕。”
谢无炽折返:“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异地他乡,难得遇到一位朋友,与人行方便,自己方便。时书连忙退到床铺里侧,将半截被子让给他:“请。”
谢无炽站在床边,道了声多谢,抬手宽衣解带。
“…………”
时书抬头看,只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扭过脸,见谢无炽睡到了身侧,他的五官第一次近距离放大,眉眼漆黑,唇瓣细薄……看得时书心里咯噔了一下,脸红:“呃……那个……”
“怎么了?”
时书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檀香,可想见这人衣裳洗好之后,还要用熏香,简直是……好香啊。
时书两手拽着被子:“谢兄,那,那我先睡了……”
避免再和男人近距离接触的尴尬,时书狠狠闭上眼睛。
他似乎听到了耳边一声很轻的气息。
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又受到惊吓,时书缩成一团心惊肉跳,好一会儿才睡着。
也许是心神不宁,时书也做了个梦,梦到一间类似的破屋。大冬天,雨雪纷纷,一场从未有过的暴雪笼罩在深山当中,雪雾狂暴,迷人双眼,幼年时书从山上往家里跑,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纯黑狐狸。
小孩才十几岁出头,这黑狐狸身上一个豁大伤口,血液凝结,皮肉撕烂,时书抱着他到家以后,连忙升起炉子烤火。
时爹回屋看见:“哪儿捡来的呢?还是个狐狸?”
时爹凑近一看:“喔唷,这大爪子,赶快松手啊!等他暴起伤人,把你喉咙撕开喝血,撒手!”
时书:“他受伤了,没力气伤我。”
时爹:“扔了扔了!赶紧扔了,从来没见过黑狐狸,还是暴雪天,出现得有问题。”
时书一把搂住狐狸脖颈:“我不扔!我不!我捡到的!”
时爹一顿头大,柏墨一看也吓一跳:“这孩子从哪儿捡来的?”
时书:“我出去玩儿,看见暴雪的中心,就追了过去,没想到里面是一只受伤的狐狸。”
时爹越听越怕,拿起苕帚:“赶紧扔出去,信不信我揍你?”
时书“哇!”一声哭出来,抱着狐狸不撒手:“我不扔,我不扔!”
暴雪正盛,时书抱着冻僵的黑狐在铜盆旁烤火,哇哇大哭,等黑狐身体柔软之后,大片大片鲜血滴落在地上,血腥味恶臭,时爹夺过黑狐扔了出去,时书小跑到雪里,又把黑狐抱回来了。
“……你!”
柏墨说:“算了算了,这血淌的到处都是,先看看能不能救活,死在家里不好。”
时爹皱眉道:“你自己去村头找李叔去,他常年喂猪,问问他牲口怎么治?”
时书擦了把眼泪,把黑狐揣到衣服兜里,跟抱小孩似的抱着,在这大雪天抱着跑出了门。
柏墨:“哎,他一个孩子……”
“让他自己去,让他明白,做任何事情必要付出代价。”时爹进了门。
时书一路跑到村里看牲口的李叔家,向他要草药,答应开春了帮他放一个月的牛,李叔才叽里咕噜嚼巴草药,吐在黑狐的伤口上。
时书眼眶湿润,见黑狐缩了下爪,蔫蔫地睁开眼看他们一眼,对着李叔哈了口气,露出獠牙。
李叔抬手,时书连忙护住它头:“你别打它!”
李叔啧啧嘴,再给他一把草药:“只有你们小孩才这么无聊,捡个牲口当宝贝似的,也没想过它一身气味,费多大劲才能养活,耗多少心思。”
时书不想和他说,只是再抱着黑狐:“谢谢你,我回家了。”
“记住啊,开春了给我放牛!”
时书抱着黑狐,往家里跑。黑狐一双暗金的眼珠盯着他,走到路口时,跳了出去想跑,但跑了没两步便被风雪埋住。时书走近:“你跑什么呀?”
将它再抱起来,揣到怀里,直到回了家里来。
柏墨正坐在八仙桌旁等着:“家里不让养动物,你真要养他,最近在家就得听话,每天让你背的四书五经,必须背下来,好不好?”
时书:“背下来就能养它了?”
柏墨说:“没错,你要是背不下来,娘就不让你养它了,玩物丧志。”
时书:“我肯定能背下来!”
时爹还想说什么,柏墨拦住他:“算了,家里就他一个小孩儿,让他玩儿去吧。”
时爹只好板着脸:“把他放下,去洗手,洗了手吃饭了。”
时书便把黑狐放到竹篓里,拿自己衣服垫着,放在火炉旁烤火,自己去桌上吃饭,再把爹娘夹到碗里的菜省下来,放到手心里,拿到竹篓旁喂它。
“吃吧,吃吧,这是肉。”
时书蹲成个小墩墩,将肉递到黑狐嘴边:“你吃呀。”
黑狐暗金色的眸子盯着他。
“太大块了吗?”时书把肉撕成一小条一小条,再喂,“这样你吃吗?”
黑狐受伤,脾气还不好,时书哄了半天,这黑狐才吃了口冷掉的肉,直到时书一口一口喂他吃饱,还吃了一小坨米饭。
时书喂他时,时爹正将门关起来:“大雪封山,这个冬天没事干,只能在家里待着喽!”
于是这个冬天,时书便专心养他捡到的受伤黑狐,每天给它换药,包扎伤腿,喂它吃饭喝水。前几个夜晚,时书将它放在火盆旁的竹篓里,用余火温暖它,结果余火到半夜就凉透,深夜黑狐冷的蜷缩成一团,浑身似乎要冻僵了。
它在时书的衣服里缩成一团,时书去抱它时,它仿佛生气了,从它脚上跳下来。
时书想:“哎呀,这怎么办?”便偷偷摸摸,抱着他放到床上,把黑狐抱在怀里,烧得热热的炕上,用被子盖住它的头。
第二天赶在爹娘起床前,连忙把它抱回竹篓里。黑狐受了伤,嗜睡,偶尔还没睡醒,被放到竹篓里又冻醒。
反复几次,果然被发现了。柏墨说:“不要让狐狸上床,狐狸身上有股臊臭味!”
时书抱着它闻了又闻:“没有气味啊!”
“那也不能上床。”
时书抱着黑狐抽抽嗒嗒地哭了:“万一,万一它冷死了怎么办?”眼泪掉在黑狐的毛皮上,黑狐舔了舔潮湿的毛。
爹娘也是没奈何:“随便你吧,你那个床,这个冬天娘是不会再去床上看一眼了。”
时书终于光明正大抱它再床上睡,夜里揣怀里,暖烘烘毛绒绒的毛皮,时书捏着它腿闻了好几次:“真的不臭……”再凑到它肚子上,呼吸了一口。
时书留意到,狐的蛋蛋处烙着枚黑色印记,他仔细看:“这是伤口吗?”
伸手去抠。
黑狐探出爪子就想踢人,碰到他温暖的额头,收起利爪,被它抠着烦躁起来。时书开开心心地养着黑狐,夜里抱它睡觉,白天抱到桌上吃饭,空了还揣着黑狐背书认字。
说来也怪,时书是不爱读书、静不下心的人,但为了爹娘不阻拦养它,竟然发奋图强,背了不少篇章,爹娘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这黑狐,对谁都不理会,只是每天趴在时书的膝盖上,蜷成一团睡觉,修养生息,倒也非常安静。
偶尔,还跑来跑去,让时书追着玩儿。
只是爹娘看出了端倪:“这到底是小书逗狐狸,还是狐狸逗小书啊?看不懂。”
转眼,春天到了。时书如约每天去给李叔放牛,草地里,时书拎着绳子坐花丛里背书,黑狐在他身旁趴着,或者走来走去,早恢复了健康。
但黑狐没离开,而是留在时书身旁。
一来二去,整个村子里都知道,时书养了只稀罕的黑狐,天天和他一起出门。
但日子不长,有一段时间,村里的鸡老是被咬死,逐渐有人说,是时书家的黑狐咬死的。时书不信,家里人也不信,但碍不住有人三天两头拎着死鸡来院子里说。
时书知道黑狐是清白的,于是不带它出门,拿项圈给它脖子拴住,套在家里的院子。等了几天,村子里还是死鸡,尽管这么证明,村里的人也很难被说服。
时书去私塾里上学,这天回来,见几个小孩正拿石头砸院子里的狐狸,黑狐露出尖锐的獠牙,那一瞬间吓得几个孩子汪汪大哭,跑回家,一会儿大人拿着棍棒围了过来。
全家人没有办法,时书紧紧抱着它,但被它给挣脱开,一下跳出了篱笆,走到山坡上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时书明白它要走了,连忙喊:“别走!”
黑狐几个纵跃消失在林间,不几时,叼着一只比他大一圈的黄鼠狼回来了,将血淋淋的尸体扔在众人面前,再看向时书,转身消失在了春日的林间。
一做这个梦,时书就想哭,他到处在山里找黑狐,可找不到,哭了好几天,爹娘为了安慰他,收养了一只小土狗,取名叫来福。
时书做梦,又梦到这只狐狸了,梦境里无比辛酸,大人在院子里吵架 ,他边在山坡上追边哭,眼睛一阵湿意。
“啾,”一阵濡湿轻舔的声音,时书眼尾的眼泪好像在被什么东西舔掉。
时书这个梦刚做完,接着便是下一个梦。
逼仄的柜子里,脚步声离柜门越来越近,阴嗖嗖贴后背的冷风,心脏紧绷着不敢呼吸,憋气憋到整个人快要窒息。
身旁,和他同在柜子里藏着的另一个人。
这只手温度灼热,扣住他下颌,时书憋气憋到快晕厥过去,唇瓣忽然被吻住。
时书在梦里疑惑地“嗯?”了一声。
被这个名叫谢无炽的人吻着时,时书的呼吸明显畅快了,一股气息正渡入肺腑之中,清凉舒坦,但唇舌却被什么东西搅动,在他口中舔舐,充满了陌生的情.欲之态。
时书在梦境中,看清了名叫谢无炽的陌生人的眉眼,漆黑眉梢,冷淡的双眼,和唇舌间的触感,浑身冷汗直流,但柜子里空间窄小,不得不被他捧着脸,加深加重着亲吻。
时书在梦境中挣扎:“放开我,放开……”
伸手掰扯他的手腕,但不敢发出动静,只记得浑身燥汗,指尖绷紧,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大手掐着下颌吻得说不出来……
伴随而起的,还有他少年之身,已不再陌生的暧.昧眩晕……
“啊!”时书猛地从床上睁开眼,雪白阳光刺入眼中。
“天亮了?早晨了?!”
时书侧头,恍然若梦。那位贵公子谢无炽正站在桌边,抬手将纹绣的玄衣拉拢,肩颈暗色的肌肉一晃而过,时书喉结猛地滚了下,白净俊脸张望着他:“你……谢兄,你醒了?”
谢无炽转过身,眉眼淡淡:“醒来了,天气早,要赶路了吗?”
时书一看见他,梦里的画面浮上脑海,眼前一黑,恨不得给自己一拳。
时书啊时书!你糊涂……别人跟你睡一张床,你就做上他的春梦了?
而且他还是个男的!
高大、俊朗、雄性特征明显的男人!你做梦梦到和他干什么不好,竟然梦到和他伸舌头亲嘴!
时书跳下床,耳朵通红:“走吧走吧,要赶路,一不小心睡过头了,今天要走好几十里路,找个客栈去住,不能再睡这些荒郊野寺。昨晚上太可怕了!走走走……”
谢无炽一点头,跟在他身后。时书出了门,辛滨正在坝子里架柴烧水,谢无炽路过,将水装到时书的水壶中:“河水喝了害病,你该喝些烧过的开水才好。”
时书接过,再碰到他指尖,动作难掩迅疾地撤回:“好……谢兄,真是多谢你了。”
谢无炽看着他,微微一笑,再递过温好的肉饼:“来,今天的早饭。”
时书不好意思:“真不用,我娘给我烙了饼。”
“没关系,吃吧。我买了许多,今天路过城里,还能再买。”
时书思来想去拒绝,一看到谢无炽的脸,立刻想起昨夜的梦境,不仅心跳加快还脸红冒汗:“我,我,你……谢兄,你待人也太好了……”
辛滨说:“我们公子的庄田里,做得好大买卖,这两个肉饼根本不算什么。你要是把我们公子当朋友,就收下。”
时书:“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别对我这么好了。我怕跟着谢兄过了好日子,再两天分道扬镳,接下来一个人还不习惯。”
时书面色拒绝,谢无炽眉梢抬了一下,一闪而过的阴冷,时书没注意到,已恢复了平静宁远的神色:“时小兄弟不愧是读书人,心性持一,实在钦佩。”
几个人一起吃过了饭,准备离开这荒庙,时书才留意到:“咦,昨晚不是来了许多行商吗?都哪儿去了?”
辛滨看一眼谢无炽,眼中狡黠一闪而过:“时公子起的迟了,这些商人早早便离开了!”
时书脸一红,也不好狡辩,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也走吧。”
辛滨拿过他的书箧,哼哼着走在前面,时书“哎”了声想拿回,在坟林中追赶着跑了几步,“老哥,不用麻烦你了!”
谢无炽走在最后,鞋履踩着泥泞,却一丝尘土不染。他眉眼冰冷,转过去身,那几间木门“哐当”一声合拢,床铺上只留着几缕狐毛,轻轻飘落在地。
另一头的堂屋内,吊在梁上的尸身双手被钉在墙上,黑血淋漓,一声一声怨魂的黑气盘旋在房梁上,大声嘶喊着“还我命来!”“我恨你……好恨,好恨……”“恨死我了!”“我要杀了你!”“放开我!”“……我要找他投胎转世……”
整座禅院倏忽间幻化成颓圮废屋,火烧过的断壁残垣,积满灰尘,乌鸦盘旋嘶叫。
一片坟林而已,哪儿还有昨夜借宿的寺庙?
谢无炽竖起一根手指靠唇,轻轻一吹,“呼……”,怨魂凄厉的嚎叫散尽。
谢无炽收回目光,脚踩着血红糜烂的人骨肉泥,丝毫灰尘不沾,不急不缓跟在了时书的背后。
时书正汪汪大叫追辛滨:“大哥,不用麻烦你!行李我自己背!”
辛滨狂跑出一百米:“时公子,我是奴才,不干活我心里不好受啊!”
时书实在追不上,心想光顾着读书,小时候最擅长的跑步给荒废掉了。绕过了山梁,只好回转身来。谢无炽的衣摆拂过草木,距他几丈之遥,越来越近。
时书狐疑说:“我昨天在这附近,那农人让我住这寺庙里去,也没说闹鬼啊?”
时书往左张望,谢无炽一抬指,右手边田亩里那具白骨骷髅消失不见,他什么也没看到。
谢无炽淡道:“兴许是年纪大,昏聩了。”
“有可能,倒也是。”
时书心情晴朗了,在这山道中跑跑跳跳,立刻意识到有失稳重:“哎,今天天气倒并不很热,可以多赶一段路。”
“很好,正好同行。”
时书便和谢无炽结伴,走在道路上,阳光暖洋洋照了会儿,忘了昨晚的梦,和他边走边闲聊。
谢无炽:“你十八岁,这么小的年纪,爹娘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远门?也没个人照应,不知道多少无财书生被狐仙野鬼缠住么?”
时书说:“那也没办法,得考试去。不过,我州府有个姓杜的表兄,等我到了就借住在他家,考完试回来。”
谢无炽:“姓杜的表兄弟。”
时书并不察觉到什么,说:“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念书的书院在县城里,只几十里。这回去乡试,头一次走这么远。”
谢无炽似笑了声:“真了不起。”
“……”
这谢姓公子长得傲慢冰冷,生人勿近,但对他说话倒非常友善,时书心里也有些怪异。看他一眼,难免再想起夜里的事,伸手再抓了抓柔软的头发。
中午一起吃饭,路边恰好有酒肆,时书简单点了两个菜,谢公子点了许多牛肉、鸡肉,放在桌子中一起吃,时书怪不好意思的,谢公子只道随意就好,往他碗里夹肉。
下午再一起走了几十里路,时书走不动不说了,脚还打个水泡,一瘸一拐,好在天气一直微风徐徐,严酷的夏天竟然也不热了。
今晚,倒是找到一家客栈,时书进门一问,老板说:“只有一间客房,还有一间柴房可住。”
时书:“我住柴房吧。”
辛滨:“时公子住柴房,我住哪儿?我一个下人和我家公子住吗?”
时书:“这……”虽然谢无炽对他友善,但时书明显能察觉到,谢公子对下人等级分明,毫无好脸色。
不由分说,辛滨自去柴房住了。昨晚的梦境再现,和他在衣柜中咂着舌头,时书硬着头皮道:“谢兄,今晚要为难你,再和我睡一晚上了。”
谢无炽微笑道:“不妨事,出门在外应不拘小节。”
时书只好进了门,屋子里干净窄小,堪堪够两个人入睡的床,连站的空间都很小。时书脚上有个水泡,泡脚时便想着找根针挑了。
借着昏暗油灯,时书看脚跟的水泡,谢无炽坐在床边,道:“需要我帮忙吗?”
时书:“不用不用不用。”
谢无炽:“没关系,灯太暗了,你好像也看不清,我来帮你看看。”
时书脸一下红到耳朵根:“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谢无炽:“你早挑了水泡,让伤口修养,我们也早些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就不要这么见外了。”
说话之余,他手伸到水中握住了时书的脚,轻轻捏紧。
“在什么地方?”他轻声问。
时书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脚后跟,就这儿——”连忙伸手去指。
脚心很痒,他的手非常热,且沉稳有力。时书被他一握着腿,立刻伸直,察觉到一阵很轻的刺感,手腕的灼热感更甚。
谢无炽:“好了。”
时书连忙端水去倒,再给他打水洗手:“谢兄,这这这,这也太麻烦你了。”
谢无炽只是很淡地回了一丝笑意,洗干净手后,便让时书先上床,自己躺在了外侧。
时书脚踝缠绕着他掌心的热意,久久不散。这一晚,时书睡得心神不宁,不自觉往床铺的里侧瑟缩。第二天早晨起床,见客栈外辛滨牵着一匹马,刚走过来。
时书问:“咦,你们这马……”
谢无炽道:“你的脚打了个水泡,恐怕是这几天赶路太急,我朋友正好送来一匹马,你上马骑行一段时间,正好休息休息。”
时书:“这?你不会是为了我特意……?”
“上去吧。”说着,谢无炽近来扶他,时书被扶到马背上后,旁边有个人经过,不小心惊动了马匹,时书摇晃了下差点摔倒,见谢无炽侧头看向那人道:“滚。”
“……”
时书实在不明所以:“谢兄,你待我也太好了……”
谢无炽牵着马:“路上遇到便是朋友,相互照顾应该的。”
时书坐在马背,谢无炽替他牵马,缓慢地行走在山道之中。时书越想心中越发不安,也越觉得诡异,一路观察,见谢无炽对旁人不管不顾,遇到些羸弱老幼看也不看一眼。中午停留在酒肆吃饭时,一旁钻出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人来,求助道:“大哥,给口饭吃吧!饿死我了!我路上被劫匪抢了钱财……”
没想到,谢无炽眼也不抬,让辛滨去说话,自己往时书碗里夹了一筷子鸡肉:“多吃点。”
“…………”
时书心想怎会如此,碗里的东西都不太敢吃,片刻后问:“谢兄你心地善良却不帮他,有什么缘故吗?”
谢无炽:“我发善心也分人,看的顺眼的就帮,看不顺眼的不帮。”
时书狐疑道:“你看我很顺眼吗?”
谢无炽:“嗯,看到你的第一眼,便觉得投缘。”
“……”时书心中越发尴尬了,正所谓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时书心中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菜碟中蒸着螃蟹,眼看这谢无炽竟然将螃蟹壳都剥了,递到时书碗里:“八月蟹初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时书不自在地吃到肚子里,勉强笑了笑:“味道很好。”
谢无炽对他也笑了笑,眉眼平和。
“…………”
老天爷,绝对有鬼。
时书磕磕巴巴吃完中饭,又想怀疑他,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路,一路上,热了打扇,渴了递水,本来非常凄苦的一路,硬生生走成了周游一般的悠闲。
再到客栈,时书松了口气,客栈里人并不少,挤挤攘攘。时书正要叫房,谢无炽道:“这两天跟你同睡都很适应,也是省钱,你我再睡一间?”
时书:“这——”
换成别人,时书当然就睡了!可现在,却对他多了几分惊疑。但时书生性不懂拒绝,再者路上又受了他照顾。没拒绝掉,只好再和谢无炽呆在了同一间房。
时书坐在桌子旁翻来覆去的思考,倒是谢无炽神色自若,先拿着换洗衣裳去了澡堂子。时书慢吞吞收拾好行李,读了一会儿书,这才拿起衣服也去澡堂。
绕过狭窄的路,这淋浴间漆黑一片,只有热水的动静。时书往前走,听到哗哗水声,一点孤月,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谢无炽一条白帕子挡在腰际,正在洗澡,肩宽腿长,暗色皮肤蒙着色泽,比时书同窗的同学身子都雄峻高大,肌肉紧实。
时书怔了一下,向后退,没想到碰倒了木架,“哗啦”一声。
谢无炽看见他:“你也来了?”
时书浑若无事走上前去,道:“对对对,天气热满身汗,我也冲个澡来着。”
时书这就脱了衣服,舀起桶里的温水。洗着澡,本来不觉得什么,但背后谢无炽目光在他身上,似乎正在看他。
“……”
时书拎着帕子,回头看他一眼。时书在书院上学,平日和同窗同食同寝,本来不觉得什么,因此浑身上下都脱了干净,少年的身躯健康颀长。
“怎么?你洗啊?”
谢无炽目光垂下,似乎无意看了眼他腿中,“我本来还有些不习惯,单独在家,没跟人一起洗过澡。”
时书:“哈哈哈这很正常的啦,集体生活是这样。”
谢无炽嗯了一声,解开了腰间的白布,时书都没来得及转过眼,迅速看到了中间,以及烙印的黑色刺青。
“……”时书有点尴尬,但转过脸,打算装成和所有同窗一样什么也没看见。
耳边,谢无炽问:“怎么不好奇我为什么刺青?”
时书额头冒汗,怪异,又说不上来:“怎么?”
谢无炽反倒转移了话题:“你看见了吗?”
时书故意随意道:“看,看见啦!怎么?”
“好看吗?”
他嗓音很低,成熟的男性嗓音,时书咽了咽:“这,呃……”
谢无炽轻轻地笑了笑,声音宛如鬼魅。时书后背发凉,脑子里猛地一撞,似乎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他他他——他说话没分寸!他不会是断袖吧?!
“哐当”恍如一阵惊雷,时书终于明白前因后果,他对自己好,百般照顾。
时书白净的脸转去,眼睛睁大:“谢兄,我可否冒昧问一个问题。”
谢无炽:“你说。”
时书:“你喜欢男人吗?”
“……”
安静。随即,谢无炽对他点头:“嗯,是的。”
“……”时书脑海中惊涛骇浪但表面平静,迅速回忆了一遍认识的男同,再看谢无炽的脸。长得如此矜贵周正的一张脸,竟然热衷于玩男人?
时书不再说什么,加快了洗澡的频率,随后穿上衣服若无其事和他一起回了房间。但此时此刻,时书无论看他在桌边饮茶,喝水,吃饭,洗漱,都带上了一层难以琢磨的味道。
“时兄,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谢无炽说完,坐上床。
“啪!”时书用功读书的书册掉在脸上,连忙收拾好,感受到身旁躺下的人影。什么断袖……喜欢男人……对自己格外照顾,难道他看上我了?时书一丁点都不敢睡,直到察觉到身旁均匀的呼吸,这才重新进入梦乡。
黑夜中一片寂静,人熟睡之后,房间里却格外热闹,脚步声一顿一顿地出现在楼梯上。
时书在睡梦中,心神不宁,眼皮正在快速地眨动。
眼前阵阵青烟,一片黑漆漆的庭院。
帷幔飘飞,轻纱飞舞,时书行走在纱幔之中,在他的眼前,忽然扬起一道腥风。
时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忽然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
“……我要投胎转世!”
前天那只厉鬼,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突然从纱幔中冲了出来。
什么东西?骤然放大的惊悚的脸,时书惨叫一声猛地摔倒在地,晕迷之前,只看见一身玄衣的青年从罗帐后踱步而出,正是谢无炽。阴沉俊朗的脸刹那间生出獠牙,皮肉撕裂,原本好端端一张脸霎时绽开成了一张长嘴的黑狐兽形。浑身黑毛漆黑油亮,九条尾巴在狂风中摆动着。
黑狐一挥臂膀,便撕开了这野鬼的胸膛,抓起一颗血淋淋尚且在鼓动的人的心脏,攥在指甲森冷的手中,捏爆成为一枚赤色内丹,将血淋淋的珠子送入口中。
獠牙森然,鲜血满嘴,内丹像血袋一样融化在他的唇齿中。
“啊……”场面惊悚,时书猛地抽了口气,心脏缩紧,彻底晕了过去。
意识非常模糊。
时书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寂之中,意识空荡荡的,逐渐,感觉到一丝一缕的清凉侵入口腔之中,是一颗炽热的饱满圆珠。
珠子滚热,被夹在唇齿之间,反复辗转。时书唇瓣张开,被珠子推到口中,察觉到有舌尖轻轻地在他口中舔着珠子。
“唔……”
津液分泌,珠子反复递送,滚烫,但咽不下去,也不许吐出来。他刚要扭头,就被捏着下颌扳正了脸:“不许吐。”
时书含着珠子,却不知道是什么,却觉得唇瓣被覆盖,亲吻辗转,珠子便在两只舌头间黏腻地滑动着,直到唇缝也溢出粘液。
“啊……哈……”
时书模模糊糊睁开眼,眼前漆黑眉梢,唇瓣覆盖,竟然还是这个叫谢无炽的人,此时此刻伏在他身上,捏着他的下颌,深吻。
时书心中惊慌,口中含着珠子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谁……”
珠子实在是太烫了,像他触碰到的指尖的体温,并在不断散发热度。时书刚想说话,忽然想起方才,看见谢无炽变成的九尾黑狐模样,吓得又要叫喊,但他被鼻尖碰着鼻尖。
时书:“松,松开……”
谢无炽不仅不松,反倒轻轻抚着他的耳垂,一点一点舔他的口中,将那裹着潮湿不堪的珠子,反复轻舔着。
珠子滚来滚去,时书被他深吻,瞪大眼,察觉到暖流在四肢百骸中分散,逐渐将绵软无力的身躯,充实出了力气。
时书好像明白了,他在救自己。
时书问:“你是谁?你是狐妖?”
谢无炽:“我是你的小狐狸。”
时书喘着气,被吻的往后躲,察觉到谢无炽紊乱的呼吸,他眉眼似乎情绪难平,带着几分紊乱失控之感。
小狐狸……?时书似有所感,却无法思考:“这,这是什么?”
“内丹……我的。”
声音在他耳边,“你被厉鬼吓走了三魂七魄,我用内丹帮你聚敛回来。”
时书被他吻的朦朦胧胧:“你乖,不要乱动。”
……真的吗?
你是我养的小狐狸?时书似乎想起来了:“你,你是我捡到的小黑狐吗?”
“嗯。”
时书被他抱在怀里,深吻,说话也磕磕碰碰:“我为什么信你?”
刚说完,时书的手被握住,牵引向了一处更温暖的地方:“摸到了吗?那枚刺青,我是狐狸时,你明明仔细看过。”
时书手一动,却碰到别的,听到男人压下去的轻喘:“你说这个?”
时书似乎是真的被吓去魂魄,脑子里一直模糊不堪,思维变得不太敏锐。他被谢无炽抱着亲,一只手撕开了他的衣襟,露出劲悍的肩颈和胸膛来。也许是口中内丹暖热的缘故,时书靠近他反倒温暖,驱散了四肢百骸内的寒意。
时书被他抱在怀里,唇舌互舔,口中生津,身躯和双腿也不自觉地纠缠在一起。
“啊……”
谢无炽身上很热,时书抱着他,意识逐渐开始清晰。
——但场景已不在梦里的庭院,而是客栈里罗帐内的床铺上,海青色的床帐下,时书本来睡在床的角落。
而此时此刻,天边鱼肚白,客栈里响起走动的人声。时书却伸出手臂抱着身旁人的颈项,在梦境中凑近他唇边,一只手撕扯着谢无炽的衣服。
谢无炽唇角也没有鲜血,更无内丹,被他拽开了亵衣,手探到后背的肩颈环抱住,袒露的胸膛和他靠在一起。
刚认识两三天的书生正吻着他的唇不说,人也往他怀里送,将小腿横在他的腰腹上。谢无炽被吻得别开脸,一只手捏着他下颌,看这张仍在梦境中的脸。
他再一伸手,握着他脚踝,将人拽到怀里,两个人都衣衫不整,拥抱在床上,搂着腰摩着后背。
时书被他撬开齿关,吻得意乱情迷,头发被一只浮着青筋的大手按着,野性地舔舐口腔内的软肉。帐内活.色.生.香,持续地发出轻微的动静,“唔……”时书浑身发热,被搂在骨骼与肌肉坚实的怀抱中。
不知道吻了多久,在谢无炽腹肌上蹭了多久,时书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意识到唇上的刺痛,猛地睁开眼!
“啊……?”
时书唇瓣发红,搂着一个体格劲悍的男人,维持着一种暧.昧不清的姿势,显然情.欲难遏。时书脑子里像被打了一棍子,猛地往后退,抓起被褥惊慌失措。
“啊?我……我们?”
“你,你!谢兄,你!我们干了什么?”
“我们不是睡觉吗?啊?我,我到底——我们为什么会抱在一起?我的小狐狸呢?”
谢无炽衣衫凌乱,眉眼平静,上半身的暗色外袍明显被拽开,胸膛残留着指甲挠过的血痕。他抬了下眉梢,整理衣服:“怎么了?”
时书脑海中猝然闪过昨夜的画面,冒着青烟的亭台楼阁,袭来的厉鬼,血肉模糊,吓得他晕厥之前,看见谢无炽幻化成一只黑色狐妖,将厉鬼尸首撕开胸膛,取出心脏捏碎,再将血淋淋的红色丹珠吞入口中……
还有……红纱拂动,珠子滚烫,在舌头上轻轻地滑动的黏腻感,和被人反反复复地舔舐着唇瓣,热意沁透四肢百骸。
那低哑的声音。
“我是你的小狐狸。”
“内丹……我的。”
“……”
时书眸子睁大,满头冷汗,看向眼前的人,谢无炽穿上了名贵繁复的外衣,缓声道:“夜里我正睡觉,你忽然缠上来吻我,吻了许久的时辰,还让我抱着你,说身上冷得厉害,要我的体温和身体。我以为从前几天初遇起你对我有了憧憬,便和你一起云雨,谁知道你忽然醒了过来,将我推开。”
时书唇瓣干涩,四下一看,哪有半分黑狐影子?
——只有这张客栈的床,垂下的床幔,和路上相逢结伴而行的陌生谢公子。
时书:“难道,是我做梦,把梦的东西当真,情不自禁行动在你身上了?”
谢无炽睡在身侧,还真抱上去和他接吻了?
时书眼前发黑:“怎么会这样?”
时书,你简直……有辱斯文!
谢无炽唇角抬了抬,倒是并不很在意,道:“起床,吃早饭,今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时书一脸费解跳下床来,连忙打水洗脸,在院子里仍在犹豫:“我是被鬼吓晕头了吗?则么会干出这种事情?”
小黑狐,那只小狐狸。
怎么最近总梦见他?
难道他也想我了吗?
在他背后,谢无炽靠着门,一身绣着纹路的玄色长袍底下,袍衫烈烈而动,漆黑油亮毛皮蓬松的大尾巴开屏似的款款摆动,在空气中流散。
时书将帕子蒙上脸擦眼睛,背后的客栈顷刻之间幻化为一栋鬼楼,白骨骷髅,避让谢无炽,鬼影盘桓。
“好冷的水……”时书取下帕子,鬼楼再幻化为客栈,人来人往,端着热腾腾的汤饭。尾巴也消失不见。
时书拧干帕子,挂到书箧上,再看见站门口的他,捂住额头:“哎……罪过,罪过。”
阳光照在院子里,一起吃了早饭,时书背负书箧,再踏上了去府州的路:“赶路,赶路。考试,考试。”
谢无炽:“昨晚的事,就不提了?”
时书俊秀的脸露出羞惭:“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提,下午到怀县,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谢无炽目视大道,转移话题:“你说那只小狐狸,是什么?”
时书:“我小时候捡到收养的一只小黑狐,养到春天,伤好了以后,它就走了。”
谢无炽:“是他自己走的吗?”
时书:“不是,村里的人冤枉它咬鸡,给它气走了,我到山里找了几天,都没看着。”
谢无炽:“因为你是个小孩儿,做不了主,留在你身边只能添麻烦。你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时书:“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你走上几百里前去应试。的确长大了。只是路上精怪多,怕你刚长大就死掉。”
时书总觉得他说话怪怪的,忽然想起:“今下午到怀县,我们是不是要分道扬镳了?”
谢无炽:“我刚改道,准备也去州府。”
时书:“咦?”
……
三天后,深夜的荒郊野寺中,一豆灯火。
万籁俱寂,门扉紧闭。
纯黑带爪钩的蜷曲着的尖锐指甲,放在粉色的唇瓣上,掰开,刀刃般尖锐的指尖插在口中,牵拉出一丝粘液。雄健巨大、毛皮光亮的纯黑九尾狐尾巴在风中晃动,盘踞在床铺上,獠牙上沾满鲜血,狰狞影子垂落到月光照着的地面上。
那指尖,正一下一下凑入少年的口中。
时书双眼睁大,紧贴着床栏,惊慌失措:“谢,谢兄,你是我的小黑狐?”
“对。”
尖锐的指甲轻轻摩挲他唇,舌头从口中探出来,鲜红如血:“对,我是你的小狐狸,忘了吗?”
时书眼前一黑,被铁爪按在床铺上,下一秒,耳朵发红:“你松开……啊……”
帐内影,进出不停。
【独家[TTdujia]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久等久等,实在抱歉!
下个番外写什么呢,失忆梗,ABO,还是现代?现代还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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