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官笙
第81章 嘿,水太凉
崇祯站在那,目光凶狠的盯着钱谦益,杀意无法掩饰。
这种状态的崇祯,在场的人,几乎都是第一次见,清晰可见的杀意,毫无掩饰。 显然,少年皇帝怒到极致,肆意在宣泄。 康新民脾气最是急,忍不住的抬起手道:“敢问陛下,发生了何事?” 崇祯猛的瞪向他,手里的奏本甩了出去,厉声道:“你自己看!” 饶是康新民胆大,这会儿还是心惊胆战,硬着头皮上前,捡起地上的奏本,慌乱的看去。 其他人都盯着康新民,面露凝色,屏住呼吸。 最是恐惧的是钱谦益,他抬起头,看着康新民手里的奏本,不知道是不是有所预感,脸色发白,满眼恐惧。 康新民仔仔细细看完,心中大骇,抬头看着崇祯,颤声道:“陛下,陛下,这,这,不过是一面之词……” 崇祯咬牙切齿,怒声道:“你是要为他作保吗?” 康新民脸色急变,道:“臣不敢,臣不敢……” 曹于汴,乔允升两人皆是凝色,看着康新民颤抖的手,并没有上前,悄悄对视,拧眉不语。 钱龙锡沉着脸,目光在康新民,钱谦益脸上转来转去。 崇祯站在那,目光冷峻如刀,扫过在场的一个个人。 大气不敢喘。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低着头。 在这种时候,谁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可能是崇祯泄愤的对象! 砰砰砰 突然间,钱谦益跪着爬上前,夺过康新民手里的奏本,急急看了起来,旋即就猛的抬头向崇祯,大声喊冤道:“陛下,陛下,臣冤枉,臣,臣不知道这些事,与臣无关,与臣无关……” 崇祯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看着他,寒声道:“又不知道,又与你无关?私改敕书,通番走私,阎鸣泰,王在晋,再到你,你们一个个,一个个,罪该万死!” “拉出去!” 崇祯忍无可忍,怒吼道。 锦衣卫应命,上前押过钱谦益,就要往外拖。 “韩阁老,韩阁老!” 钱谦益奋力挣扎,居然来到了韩爌身前,道:“下官冤枉,下官冤枉……” 韩爌面无表情,拿过他手里的奏本,一眼扫过,默默片刻,转身回位,不发一言。 钱谦益完了! 赵净神色不动,在不远处看的清清楚楚——韩爌弃保。 钱谦益,再无生路! 他没有看那道奏本,但心知肚明。 这是一道举告奏本,指责阎鸣泰,王在晋以及钱谦益等人‘通番走私’,这‘番’,是建虏! 其他事崇祯可以忍,这等事,崇祯半点容不得! “陛下,陛下,臣,臣冤枉……” 锦衣卫按住钱谦益,强行拖出养心殿。 崇祯怒气难消,瞪着康新民,喝道:“你们还有何话说!?” 康新民只觉浑身冰冷,哪敢多言。 乔允升,曹于汴同样低头不语,神色紧绷,心里忐忑。 他们一路保钱谦益到这里,虽然与钱谦益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但皇帝陛下,会不会在心底已经默认他们与钱谦益是一党? 钱龙锡没有看那道奏本,隐约猜到了什么,宽厚的脸角带着丝丝凝重。 钱谦益落座,后面有的是麻烦。 ‘会推阁臣’一事,平添波折,将盐政影响他的一些计划。 想到某些事,钱龙锡余光瞥向边上的韩爌。 受影响最大的,应该这位老大人。 东林人筹谋已久的再次‘众正盈朝’,横生枝节了。 韩爌枯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低着头,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而殿中心情最为复杂的,莫过于温体仁。 钱谦益是他无比厌恨的人,在他看来,是钱谦益抢了他入阁的位置,夺了他的前程! 是以不惜亲身入局,不止是为了出一口恶气,也是向一些人证明,他不比钱谦益差! 从结果来说,温体仁赢了。 钱谦益被从养心殿押走,不日必然被处死。 但对现在的温体仁来说,他又没赢。 以身入局,得罪了他‘钱党’,得罪了‘会推阁臣’名单上的所有人,得罪了朝廷,得罪东林党,也得罪了他的老恩师。 而且,他从进殿到现在,几乎未张过嘴,也得罪了皇帝陛下。 他所付出的代价,极其惨痛。 赵净站在殿中,目送着钱谦益被押走,只觉一直紧绷的精神,瞬间松开,整个人由内到外,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深深吸口气,而后长长吐出,嘴角抑制不住的勾勒出笑意。 自被抄家的那一刻,恐惧彷徨,忐忑难安,费尽心思,挣扎求生,直到这一刻,他才算一双脚落地,内心踏实,厚重满足。 ‘自作孽,不可活。’赵净心里自语,强行控制着心里的振奋与高兴。 崇祯站在那,惊怒难平,杀一个钱谦益,不足以让他泄愤,他很想继续深究,但他对三法司已经失去了信任,交给三法司,又能查出什么? 他注视着一众人的表情,愤怒之余,还有着浓浓的失望! 对温体仁失望,对韩爌失望,对东林党人失望。 可恨! 崇祯脸角抽搐再三,越想越恨,猛的一甩手,大步而出。 众人一见,齐齐躬身。 崇祯明显是带着强大怒意,发作不得而走的。 殿中的人各有情绪,互相看了看,默默无声,相继离开。 赵净官职最小,落在最后,看着一群大人物的背影,心里为崇祯叹气。 摊上这样一个腐朽朝廷,对一个内心极有抱负,立志于做一代明君,重振大明的少年皇帝来说,简直是一种残忍。 不久之后,内阁,韩爌值房。 钱龙锡,乔允升,曹于汴,康新民陪坐在两旁。 不大的值房里,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心事重重。 “说说吧。”好半晌,韩爌开口道。 今天的事,又是一个意外,钱谦益落罪,彻底的破灭了他们的计划。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康新民忍不住,怒声道:“那杨维恒是温体仁的人吗?” 杨维恒突如其来的一道奏本,彻底激怒了崇祯,改变了成功在望的局势。 其他人不说话,因为不清楚。 杨维恒是前任云南道御史,在年初,被弹劾为阉党,罢官夺职,戴罪京中。 “那个赵净怎么说?”曹于汴问道,说着看向乔允升。 乔允升思索着摇头,道:“刚才在养心殿,他一直在胡搅蛮缠,并未说什么有用的。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要是掌握了这么多事,不会假借他人,早就迎头冲上去了。” 曹于汴还是有所怀疑,但并没有深究。 这种时候,重点不在这里。 交谈几句,缓和气氛,一众人的目光,再次看向韩爌。 韩爌懂他们的意思,沉吟一阵,道:“钱谦益的事,可大可小,尽量就了结在他这里。自梁,你去找他谈。” 自梁,曹于汴的字。 “好。”曹于汴道。 他懂韩爌的意思,要是一味追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牵出多少人来! 话音落下,值房内僵凝的气氛,悄悄为之松解了几分。 韩爌在众人的目光下,又道:“会推的事,不能停。钱谦益下去,吉甫,你顶上吧。” 吉甫,乔允升的字。 乔允升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摇了摇头,道:“我无意于此,交给其他人吧。” “还能交给谁?” 韩爌没有什么表情,反问这一句,带着丝丝怒气。 众人一怔,沉默不语。 按照他们的既定计划,这一次的入阁,温体仁不在名单上,在两三年后。 如果这一次的风波不是温体仁挑起来,他也是无可争议的候补人选。 可现在,作为礼部尚书,韩爌门生的温体仁,失去了这个机会。 如无意外,他将东林党所敌视、排斥,永远失去入阁机会。 温体仁现在自我孤立,能撑到年底不辞官都算他的本事。 韩爌看着一众人,知道他们内心沉重,现在不是谈事情的时候,看着乔允升道:“吉甫,那个小猴子,你能压得住吗?” 乔允升知道韩爌嘴里的‘小猴子’指的是谁,道:“不难。” 韩爌嗯了一声,道:“年底之前,尽可能的将会推的事定下,其他事,明年再说吧。” 已经十二月中了,没几天便要过年。 康新民道:“可是,陛下之前再三告诫,要在年底之前审定逆案。” 韩爌道:“没有可能。” 确实没有可能,‘逆案’涉及那么多人,单是在大理寺一天判十个,到年底都判不完。 曹于汴,乔允升轻轻点头。 钱龙锡坐在那,一直如同局外人一样,不言不语。 直到这里,才沉色道:“陛下那边怎么办?” 方才的皇帝陛下,显然被激怒了,如果是以往,哪怕钱谦益被押走,还会询问他们后续怎么处理。 但少年皇帝并没有,一个字没有说,愤怒而走。 少年皇帝,对他们起疑了。 对于朝臣来说,皇帝起疑,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乔允升,康新民,曹于汴神色微变,看向韩爌。 现在的朝廷,能够劝说少年皇帝的,唯有韩爌。 韩爌脸角不动,没有惊慌,没有迟疑,连一点波动都没有,自始至终,从容不迫。 对于钱龙锡的话,他道:“我待会儿去见陛下,你们善后好钱谦益的事,尽量在三天之内了结。不要再多生事端,争取年底之前,充实内阁与各部。” 不止是内阁辅臣空缺,六部尚书、侍郎同样空缺大半。 在场的几人点点头。 这么多官职,对他们来说极具诱惑,更何况,做官到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科举生,门生故吏,亲朋好友,都在翘首以盼的等着他们提拔。 值房里一众人,无不心事重重,难以正常的议事,简单确定几件事后,便出了内阁,相继出宫。 六科廊这时同样沸腾,吏科房里,涌入了其他几科的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在向赵净探听消息。 钱谦益从御道上被押走,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但几乎没人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在等候着赵净回来。 赵净被堵在正堂内,面对七嘴八舌的询问,他倒是不隐瞒,满脸凝重色的,将养心殿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众人听。 “钱谦益,阎鸣泰等人,通番走私?” “大胆!钱谦益应该处以极刑!” “我们这就上书,弹劾奸贼钱谦益!” “不错,这等祸国逆贼,决不能饶恕!” 吏房大堂里,充斥着言官们的愤怒喊叫声。 赵净连声道:“诸位同僚,大可不必,现在陛下怒气正盛,朝廷诸公正在齐心稳固朝局,切莫冲动……” “赵都给事不必多言,我等自晓分寸!” “赵都给事畏惧那钱谦益,我等不怕,这等逆贼,便是与他同归于尽又如何!” “今日我等不发一言,何以面对我大明的列祖列宗?何以面对后世子孙?” “走,我等现在就去写联名奏本!何人敢与我一道?” “我!” “我!” “还有我!” “算我一个!” 一众科官义愤填膺,说着就蜂拥着出了科房,一边走一边讨论奏本措辞。 六科廊,冲刺着言官们愤怒之音。 送走了这些人,赵净回到值房,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浑身轻松,整个人都通透了起来。 水太凉,水太凉。 嘿! 赵净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这时,半扇门被推开,赵常拎着食盒进来,满脸笑容的道:“公子,这是我从,那边拿回来的,都是好菜,还有好酒!” 赵净已经闻到香气了,顿时挑眉,坐起来道:“好,关门,拿把椅子来。” 赵常放下食盒,应声去关门。 赵净将酒菜拿出来,又打开酒壶闻了闻,香气扑鼻,口舌生津,忍不住的道:“好酒!” 赵常拖着椅子坐在他边上,低声道:“公子,厉害!” 赵净笑了笑,道:“今后,咱们可以睡个好觉了。” 没有了钱谦益一党的直接威胁,赵净不用在提心吊胆,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了。 赵常陪着笑,吃着酒菜,与赵净碰杯,一口酒下肚,嘿嘿笑着低声道:“公子,我听说……”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赵净抬头,看到一个小吏站在门口,道:“禀都给事,蓟辽督师袁崇焕到京,正在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