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官笙

第84章 无用的盐引

状元楼,最奢华的包厢内。

  古色古香,四面挂着山水鱼虫的画,屏风,古琴,焚香,一应俱全。  桌旁坐着两人,一个是马士英,穿着朴素,面带微笑。  另一个是留着稀疏胡须的中年人,眉角细长,脸庞清瘦,给人一种十分精明的感觉——程必忠。  程必忠此时神情忐忑,与马士英道:“马兄,那赵都给事中,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他人被救出来了,那就要付出报酬。  如果他不能满足那位赵都给事中的胃口,那要付出的便不是报酬,而是代价。  这个代价,不会只是关进刑部大牢那么简单。  马士英同样踌躇,道:“难说。他年少得志,据说还参倒了礼部侍郎钱谦益,陛下十分赞赏,钦点他为吏科都给事中。如果,他要的多,咬咬牙,给。”  程必忠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要付出太多的报酬,自然舍不得。  “听说,他父亲,要升任户部侍郎?”程必忠又道。  马士英看了他一眼,道:“不清楚。假如是真的……”  程必忠眉头皱起,要是真的,要付出的报酬,怕是会超过他的预想。  马士英喝了口茶,道:“先看看,我会适时帮你说话。”  程必忠点点头,心里忐忑煎熬。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两人正说着,一个家仆进来,低声道:“东家,到楼下了。”  程必忠连忙起身,站到包厢门口,亲自迎接。  如果不是担心太过扎眼,他甚至想在大门口等候。  赵净进入状元楼,抬脚上二楼,看着底下的喧嚣热闹,二楼的安静无声,自语道:“这是包下二楼了?”  这程必忠的钱袋子,似乎不是一般的厚实。  程必忠双眼大睁,盯着楼梯口,见到赵净露出一个头,快步上前,抬手行礼道:“小人程必忠见过赵都给事中,多谢赵都给事中的救命之恩!”  赵净打量着他,而后瞥了眼微笑着的马士英,抬手还礼道:“本官奉旨清理刑部冤狱,分内之事,并非特意,程掌柜不必如此。”  程必忠一怔,心里分析着赵净的话,嘴上道:“是是,小人多嘴,请,赵都给事中请,略备薄酒,还请赏光。”  “程掌柜客气了。”  赵净笑着,率先踏入包厢。  程必忠内心起伏,殷勤的给赵净拉开椅子,而后等马士英坐下后,这才坐到赵净右侧。  他亲自倒酒,热情无比,道:“此番脱难,全赖赵都给事中秉公断案,小人先干为敬!”  赵净坐在那,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个程必忠。  这个人明显有着商人的市侩,也有着读书人的矜持,同时,在言语上十分谨慎,透着性格相当精明。  余光一瞥,马士英端坐一旁,保持着微笑,俨然是一个‘陪客’。  赵净等程必忠喝完,转向马士英,微笑着道:“马兄,孝期什么时候满?”  马士英目光微动,道:“还有两个月。”  “明年二月……”  赵净略微思索,道:“马兄是想留在京城,还是去地方?京城里的好位置很多,若须我举荐,大可直言。”  马士英心头一跳,心里顿时拿捏不住赵净的意思了。  他不是陪客吗?  程必忠的神情顿时不自然,赵净扔下他与马士英交谈,这是官场上的客套,是完全看不起他这个商人?  马士英自然是有想法的,但与赵净交浅,不能言深,笑着道:“家中事多,暂未多想。”  赵净点头,道:“能理解。若是马兄想去地方,大同知府空缺。”  大同知府?  马士英心头暗振,这可是好位置,以大同镇的地位,坐上一两年,不论向上去三司,或者调入京城,都极有分量。  但他猜不透这个赵净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此,他只是对赵净微笑,并不言语。  赵净伸手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这才看向程必忠,道:“程掌柜,在淮安府经营盐业?”  程必忠连忙道:“是是,经营有些年头,略有些盈余。”  赵净不管他话里藏了什么,道:“你的盐,是从哪里来的?”  程必忠愣了下,看着赵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求助的向马士英。  马士英对赵净完全看不透,这个人官职不大,但身在吏科都给事中这个关键位置,能插的手着实太多,父亲又有升为户部侍郎的传闻,同时还有圣眷在身。  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马士英心如电转,对着程必忠轻轻点头。  程必忠见状,只好道:“小人是从灶户手中购得,他们产盐过多,落在手里只会坏掉,所以贱卖给我们盐商。”  灶户,也就是盐场内,负责制盐的大小大小的户族。  他们世代为灶户,不知不觉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群体。  由于盐政败坏,从官到吏,再到最底层的灶户,都已经完全失控。  赵净想了想,道:“怎么运输?”  程必忠道:“一般,是走漕运,也有走陆上。”  赵净不意外,道:“然后就是分散给各地商户贩卖?有地方限制吗?还是去哪里都行?”  程必忠又看了眼马士英,道:“是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有朝廷的明令限制,所以,一般都是规定的按府县贩售。且,各地基本都有大盐商,贸然不会前往,否则会引起冲突。”  听着程必忠的话,赵净对‘私盐’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  盐商从灶户手里买得私盐,而后运输到他们的地盘进行贩卖。  看似简单,实则里面充斥着复杂的关系,比如,盐从哪个盐场来,去哪里,路途远近,怎么走?运输途中的船只关卡匪盗等等。  盐场里的上上下下,哪一家灶户,再到地方上贩卖,各级官员须要打点的清清楚楚……  这一整套下来,需要打通的关节不知道多少。  一般人,绝难成事!  既需要足够的钱银投入,还要有足够的关系网!  赵净神色不动,心里推敲不断。  这么多年下来,‘私盐’已形成了完整的灰色产业链,官场上上下下都已经被腐蚀透骨。  想到满桂用盐引作为交换,赵净看着程必忠道:“你们需要盐引吗?”  程必忠面色犹豫,道:“要的。”  “详细说。”赵净见他欲言又止,直接道。  程必忠不知道赵净到底有什么目的,硬着头皮的道:“‘私盐’怎么说都是违反朝廷规矩的,是以,我们盐商多少都会购买盐引,以获得贩售资格与区域。”  明面上的事,该做还是要做的。  赵净嗯了一声,再次陷入思索。  他知道,户部每年卖出的盐引大约在二百万左右,每引折合一到二两不等,起码每年应该有一二百万两的盐税收入。  但实际上,朝廷几乎收不到多少,即便卖出去的盐引,也会因为各级官员的上下其手,层层盘剥,到国库,所剩无几。  “边关九镇,是怎么运作的?”赵净不动声色的问道。  程必忠这次没有迟疑,道:“在以前,一般是边镇传消息给我们,列出需要的名目,我们将东西运过去,边镇以盐引交易,我们拿着盐引去贩盐。”  赵净敏锐的抓到了程必忠话里的关键,道:“现在呢?”  程必忠捉摸不透赵净,尽力用稳妥的措辞道:“现在,基本上要么实物交换,要么现银。”  “盐引其实没有什么用?”赵净追问道。  程必忠道:“是。”  赵净顿时头疼了。  朝廷给边镇的盐引其实不值什么钱!  当初给满桂那一万两,费尽了口舌,满桂才堪堪收下。  如果盐引没有用,满桂断然不会再收他的银子。  满桂没有银子,怎么整顿大同镇,怎么练兵?明年建虏若是突入长城,兵临城下,没有足够的精兵如何抵御?  满桂是不是还会死?  见赵净沉思不语,程必忠悄悄与马士英对视,两人眼中都是疑惑的目光。  怎么才能让满桂坦然收下银子,安心练兵?  赵净心里转动,官面上,私底下,仿佛没有一条合适的路径。  抬起眼皮,看向程必忠,道:“边镇一般拿什么东西与你们交易?”  程必忠怔了怔,不知道赵净到底想问什么,谨慎小心的道:“药材,野兽皮毛,矿物……也有……兵甲之类。”  赵净哦了一声,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且要藏着掖着,不足以养活一镇的数万大军,数十万军民。  该怎么运作?  赵净拿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心里还是想不到合适的办法。  他与满桂算是萍水相逢,没有什么深厚交情。  这程必忠同样交浅,不足以让他冒险。  马士英看着赵净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忽然一动,道:“赵都给事中,可是令尊为国库空虚,无法为边镇拨付兵饷而烦忧?”  赵净明显的察觉马士英话里有所指,道:“蓟辽督师刚刚离京,他向朝廷索要二十万两兵饷。”  马士英一脸恍然,道:“我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赵净双眼一亮。  马士英道:“捐纳,号召京中大户捐纳,户部收到银子后,直接拨付给边镇便是。”  赵净眨了眨眼,还以为是什么好办法。  士绅大户的全数归还,穷苦百姓的三七分账?  但凡有银子到了国库,不说到之前被盘剥了多少层,进去多少,能出来多少,又是两说。  一百两进去,十两出来,都是天大的运气。  “好,我回去告诉我父亲。”  赵净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后面的事,他还得好好再想想。  程必忠见赵净饭都没吃一口就要走,连忙道:“赵都给事中,那个,那个,酒菜还未上……”  赵净没空与他应酬,道:“今天就不吃了。”  程必忠吓了一跳,急声道:“赵都给事中,可是,可是小人有什么招待不周?还有,还有,小人略备薄礼……”  赵净摆了摆手,道:“确实有事,改天再说吧。”  话音未落,赵净已经走出门,大步离去。  程必忠面露惊慌,还想追,被马士英悄悄拉住。  程必忠眼睁睁望着赵净下了楼梯,心里大感不安,与马士英道:“马兄,这,这……”  马士英目露精芒,道:“我看得出来,他想要银子,而且十分渴求,应当是为了他父亲的仕途考虑。你想要靠上户部侍郎这棵大树,得另想稳妥办法。”  “什么办法?”程必忠心里惊疑不定。  马士英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程必忠心头更加惶恐了。  他今天设宴,是为了感谢赵净的救命之恩,同时也想借机靠上户部侍郎,可现在赵净饭都没吃一口,他准备的礼物没送出去,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对,引起了那赵净的反感?  要是讨好不成,反而惹怒了那赵家父子,后果着实难以预料。  马士英没有再多说什么,心里想的更多的,是他明年复起的事。  该怎么运作,去谋一个好位置!?  赵净出了状元楼,抬头看着月明星稀,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府。  “赵明堂。”  还没走几步,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灰衣中年人,抬着手迎上来。  赵常连忙悄悄阻止附近跟着他们的人,警惕的看着来人。  这是一个面色普通,看不出什么特点的中年人,来到近前,低声道:“温尚书有请。”  赵净眉头一挑,温体仁找他?  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赵净顿了顿,道:“烦请领路。”  中年人转身,领着赵净来到马车边上的茶楼。  茶楼正厅内坐着一个人,长袍青帽,灯光下的侧脸,冷清孤僻。  赵净沉着气,思索着温体仁找他的用意,缓步上前,抬手见礼道:“下官见过温尚书。”  温体仁转头,看着赵净,淡淡道:“崔呈秀案,复核的怎么样了?”  赵净一怔,乔允升硬塞给他,三翻四次的催促,现在温体仁又亲自来找他,崔呈秀案,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案卷众多,涉及复杂,下官还在复核中。”赵净不动声色的道。  温体仁的目光一直在赵净脸上,片刻后,道:“那里面有人伪造了些东西,你能否分辨?”  伪造?  赵净心里转念,道:“敢问温尚书,是何人伪造,伪造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