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 恐怖的江夏城,工业雏形!
曹操凝视着肉粥中泛着的油光,瞳孔骤缩。
作为主政一方的诸侯,宰执汉室多年,他曾经主导过很多次赈灾。
但灾民嘛,给一口汤勉强活下去就够了。
岂能真的给如此之多的口粮?一来粮食难得,不如用来养兵抢地盘;二来统御灾民的精髓,便在于让他们吃不饱。
“刘备的江夏城,为何能够维系下去呢?根本不符合我们已知的任何常识。”程昱也越想越觉得蹊跷,“那些肉到底是哪来的?难道是人肉?嚼着不太像啊……刘备为何能够奢侈到给流民吃肉?”
郭嘉也纳闷:“流民一旦吃饱,就会有力气聚众闹事。所以自古以来,所有关于内政的屠龙术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应当弱民,愚民,疲民,不能轻易让流民吃太饱,否则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演变成肇事的流寇和打砸抢烧的刁民!”
荀彧一言不发,眸子中闪烁着些什么。
曹操见状,忍不住相询:“文若,关于对付流民的法子,我还是在你们荀家传承的典籍里看到的。莫非古之先贤都错了?他们的主意都不如刘备?”
“是啊,荀令君,你是我等中最为饱学之人。刘备反其道而行之,完全不遵循旧法子,你能看得懂他的新思路吗?”程昱也恭谨请教。
荀彧抿唇,幽幽道:“诚然,以前古之君王和贤臣给的法子,确实是以阴损策略对待流民。不止是包括只给他们最基础的清水米汤,吊住性命即可,确保他们手足无力,不能造反或是洗劫粮仓。”
“同时,还要在赈灾的糙米和粗粮中掺杂至少三成砂砾。那样的话,就能避免城中未遭灾的懒汉和贪便宜的百姓,冒充灾民,前去领取赈济粮和米粥。毕竟,砂砾太多,就得一粒粒慢慢捡出来,耗时很久,懒汉才懒得做,正常百姓也会觉得因此耽搁时间不值得,只有灾民才有空闲一粒粒捡拾砂砾。”
荀彧喟叹:“流民们的空闲都被耗在捡砂砾上,也就没工夫串联造反了。此为正常的驾驭流民之策。”
“但刘备的所行所思……截然不同!”荀彧拧紧双眉,尝试着思索背后的猫腻,“我们让流民挨饿,是为了避免他们失控,而我们能提供的极限,也就是半饱,因为我们缺粮。所以,我们没得选,只能在让流民半饱和挨饿间二选一。”
“半饱,恰恰是理智与疯狂边缘徘徊的最危险状态。”荀彧摇摇脑袋,“既饿得难受,又有力气挥刀,十分危险!所以我们只能选择让流民挨饿。”
“我们不是没有怜悯仁慈之心,只是没有没那个资格和能力。”荀彧正色道,“但刘备,却是给予了第三个,乃至是第四个选项!”
“他让流民们吃饱,而且给了让流民们有尊严活着的机会!”他肃然道,“他的以工代赈之法,我在许都时研究过很多日夜,叹服于他的天才构想。”
“若是在许都,在洛阳,在长安,那里的百姓绝对不肯为了一小袋粮食,就肯整日高强度工作,为此持续数月却毫无怨言!”荀彧摇摇脑袋,“而且,若是在正常的时候,刘备以工代赈给出的低廉佣金,只会招来无尽骂名,被认为他是在戏耍百姓。”
“只有在此时此刻,流民们漂泊无依,乞求一口饭活下去的卑微时刻,刘备才能用最低廉的价格,推行以工代赈,而且让流民们争抢着做事。”荀彧一叹,“也唯有最低廉的价格,才能够创造出足够多的工作!”
“哦?此话何意?”曹操疑惑蹙眉,有些听不懂了。
“丞相,请听我细细道来。”荀彧拱手,看着江夏城街头熙来攘往,忙忙碌碌的流民们,说道,“你们瞧,有人是在给刘备效力,搬运着各种材料,有人却是在给江夏本地豪门效力,给他们修缮府邸,还有人在给外来定居的商人们造房子。”
“本来,江夏本土的地主和世家,没有修缮府邸,翻整土地和新造园子的打算,但架不住以工代赈的流民们实在是太廉价!搁在正常年份,需要付出十个五铢钱的劳工,现在两个五铢钱就能雇来。所以,大家何不趁此机会把府邸修缮了,把土地翻整了,把园林造出来?”
荀彧喟然长叹:“所以,很多工作由此诞生,让流民们有了更多去处,能够借助双手养活自己。而他们很忙很累,压根没有任何力气和精力去造反和抢劫粮仓!流民们带来的危险,便被刘备解决了。何况,流民们对齐王刘备充满感激之情,认为是对方救活了自己,因此甘愿为他驱使,加倍卖力,就更加不可能造反。”
“一来二去的,这批流民靠着勤勉,以及大冤种般的体力压榨,融入了这座城市,而且大大降低了刘备供养他们的成本。”荀彧指着街角的一个卖货郎,“瞧见了吗?我刚刚有听到他的吆喝。这位卖货郎携带的拨浪鼓和小木马等玩具,都比许都便宜70%左右!显然是因为流民的低廉工钱,将所有货物的成本都打下来了。”
“可想而知,这些出自江夏城的货物,将凭着物美价廉的优势,横扫大汉十四州七十七县!譬如我们的豫州。因为我记得很清楚,豫州的一个同等档次的拨浪鼓,就得三个大钱,可这个货郎只收一个大钱,居然还有的赚。”
荀彧肃然地提醒众人:“开春后,万物复苏,冰雪消融。来自江夏城的货物,恐怕将迅速占领我们的豫州大街小巷,到时候,刘备就能赚的盆满钵满,而且还狠狠打击了我们豫州的手工业匠人。他再将赚到的钱,购买成粮食,运回江夏城,怕是……”
曹操脸色巨变,他本来还打算着依靠开春时的饥荒,再次打击刘备一方。
现在看来,怕是正如荀彧所说,江夏城囤积一个冬日的商品,肯定能换到很多口粮物资的。
“难怪说刘备一点都不慌。”程昱阴沉着脸,“不说别的,就说在咱们军中疯传的那些小污图。倘若刘备让人将其装订成册,运输到许都售卖,怕是会直接带来一阵风潮,搞得洛阳纸贵。”
“是啊,以刘备如今的造纸工坊产量,应该也已囤积了一批儒家经典,若是将其推广到大汉十四州,哪个门阀世家不愿意掏钱?谁不想将家中笨重的竹简藏书替换成宣纸货?刘备随时可以掀起这一场彻底淘汰竹简的浪潮!”郭嘉也直接道出刘备的一个顶级商机。
“冤枉啊!”就在他们议论纷纷时,竟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城门处,曹操的一位意图混入城中的亲卫,被挡在了外面,被严词拒绝入城。
“俺真是从丹阳逃兵役来江夏的,曹操在那里征兵,俺娘怕俺战死,给了俺三块粗粮饼子,就让俺赶紧逃了。刘皇叔若是不肯收留,俺怕是没了活路哇!”亲兵一把鼻涕一把泪,演得也格外逼真。
但负责接纳流民的管事却没有松口,只是冷冷道:“阁下身子骨强壮,怕是能打趴下两头牛,哪来像难民了?依我看,你鬼鬼祟祟,又虚情假意要入我江夏城,怕是居心叵测!你的身份多半是……”
亲兵悬着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被识破。
曹操和一众谋士,也为他捏一把汗。
附近巡逻的步卒三班倒,尽心尽力,防御几乎没有疏漏。
甚至经常有大队骑兵迅捷如风地在外侧跑马巡视。
这个倒霉的亲兵若是被识破,怕是要被刘备的人当场格杀。
所有人都不由紧盯着那个管事,却听对方冷笑:“你多半是从襄阳来的闲汉吧!?明明有手有脚,身子骨强健得堪比百人将,却想来我们江夏城蹭吃蹭喝,活脱脱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渣!滚吧,我们只接济流民,不养闲汉。”
亲兵:“…………”
曹操及众谋士:“…………”
“我真不是闲汉!我想入城为刘皇叔效力!”亲兵高声叫嚷着,却依旧被江夏士兵们架着拖走了。
那管事得意洋洋地炫耀:“我可是有一双锐眼的!那厮刚来时,张嘴闭嘴‘俺俺俺’的,刚刚急眼时又自称‘我我我’了。这就是荆襄九郡的闲汉们惯用的花招了,他们都想装成北方来的流民,白蹭三日伙食,当真可恶!齐王固然粮仓充裕,仁德爱民,却也不能被这些孽畜吸血啊!咱们都是被齐王救活的人,都给我谨记他的恩情,擦亮眼睛,不准任何闲汉来蹭吃蹭喝!”
管事还分享了一番《鉴定本地闲汉三法》:“切记:面有菜色者为流民,气色上佳者是闲汉;瘦骨嶙峋者为流民,脾肉赘余者是闲汉;多病面黑者为流民,康健强壮者是闲汉!我们得为江夏城把好关,把所有闲汉挡在门外!否则的话,本该给流民兄弟们的肉粥,就白白被闲汉们吃光光,你们气不气?”
“那个,一看就是闲汉,滚!”管事又驱走一个曹操亲兵。
“还有那个,壮得跟牛犊子一样,也好意思来蹭肉粥?”慧眼如炬的管事再次成功抓到了曹操亲兵。
很快,两队曹操亲兵全被撵走了,被士兵们乱棒打出,严令他们绝不准再来江夏城。
叹了口气的曹操,只能无奈指着自己的脸:“我是因为涂黑了脸,所以才被鉴定为流民吗?”
郭嘉笑岔气了,又是一阵咳嗽:“那我是因为多病,才过关了?真是因祸得福啊。”
程昱看着自己瘦削的体格:“我大概是因为瘦骨嶙峋,才被当成流民吧,幸亏我天生体瘦。”
荀彧:“?”
众人也都面露疑惑,这位体态饱满,风姿俊朗,气定神闲的荀令君,是如何被鉴定为流民的?
正满腹疑虑时,刚刚那名撰写出《鉴定本地闲汉三法》的管事,结束了今日的工作,步履匆匆地走到了曹操这一桌,随后毕恭毕敬地拱手:“天字18号暗探,代号巳蛇,恭迎主公和众位先生!由于现在江夏城内消息闭塞,我们很难跟外面联络,谍网也被破坏得七七八八,属下救护来迟,请见谅!”
荀彧恍然醒悟:“难怪我会被放行,原来是你认出了我,放水了。”
代号巳蛇,现在已经爬到了管事职位的暗探,露出了笑容:“荀令君的伪装天衣无缝,就算没有属下,您应当也足以蒙混过关。在他们看来,您应该是一个落难的富家员外,毕竟您神情中正坚毅,英俊倜傥,不像是那些面相奸猾的闲汉!”
众人心里骂娘:“原来难民鉴定还看脸的……”
“哦,对了,敢问丞相和众位军师,还有哪些我们的人在城外排队?我可以将他们都捞进来,毕竟我已是主管难民的十八名小管事之一,也算有些权力。”巳蛇暗探不无得意地炫耀。
“咳咳,咳咳。”所有人都剧烈咳嗽起来。
“内个……刚刚你鉴定为闲汉的那一十八人,都是我的亲卫。”曹操叹息。
巳蛇:“…………”
郭嘉赞道:“你能晋升管事,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不必怪自己。其实,反正城中有我们一千多探子,根本没必要额外多派那些亲兵。”
程昱却道:“等等!你刚刚说谍网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也很难跟外面联络?这是为何?一千多弟兄,难道还保不住我们的谍网?”
巳蛇涩然苦笑:“回禀军师大人,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实在是辜负了丞相的厚恩!不是我们的谍网有问题,而是……唉,人性贪婪,得陇望蜀啊!”
他一五一十地将窘境说出:“本来,我们成功混入江夏城后,弟兄们都很高兴,彼此定好了暗号和接头方式。后来,队伍渐渐臻至千人之众,我们都很欢喜,甚至觉得完全可以在某个月黑风高夜,结成军阵,抢夺城门,放丞相大军入城。”
“可是,当人多了,人心也就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