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食肉(七)死伤

夜色浓郁如墨,杨运东和艾伦一前一后踏着尘土飞扬的泥路,缓步向村子西边探索。

一片寂静中,艾伦终于耐不住了,开口问道:“杨,你能和我说说这个诡异游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也许是一种规则,也许是大型灵异事件,又或者是高维度文明投放的实验。”杨运东没有回头,叙述声平静无波,“结果就是有一些人被意外选中了,拉进了副本。”

“酷!”艾伦激动地喊了一声,下一秒他意识到不妥,连忙改了话题,“所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啊?我听那个声音说,可以实现我的任何愿望……”

“不是好事。”杨运东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目光幽深,“大部分人都会死在游戏里,哪怕活下来了,也不一定是人了……”

艾伦:“我的上帝,这么可怕吗?”

月上中天,阒寂中连蝉鸣都没有,时间都好像在某一刻凝固,和世界一同等待死亡。

艾伦满不在乎地打量四周,心里惋惜没把直播设备带进来。

这环境,这设定,开一场直播,铁定能涨不少粉丝!

“感觉也没什么可怕的,除了那个小屁孩头掉下来的时候比较吓……呃啊!”

似乎是为了惩罚来客的不敬,排山倒海的饥饿迅猛地袭来,艾伦的笑容一瞬间僵硬在脸上。

这一切来得突然,毫无预兆,难以用意志做出应对。

胃部的绞痛从胸口蔓延至全身,带来强烈的无力感,白人青年颤抖着蹲下,肢体不受控制地去挖地上的泥土。

杨运东却好像早有准备般,从口袋里摸出两块神肉,将其中一块递给他。

两人狼吞虎咽地将神肉吃下,艾伦狼狈地将沾了泥和黏液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神情再无之前的轻松。

在经历切身体验之前,谁也不会相信危险离自己如此之近。

艾伦第一次意识到,这次不寻常的遭遇和他以往参与的户外探险和极限运动并不一样……

盲目的乐观被戳破,他一个激灵,连忙恭维道:“杨,这次多亏了你!接下来几天我都听你的,我只想活下去!”

杨运东并不买账,反而嗤笑一声:“活下去?我自己都不指望能活过这个副本,这是我的第三个副本啊……”

艾伦还要说什么,眼前穿军大衣的男人却忽然回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一个趔趄,抬眼向前望去,只见黑暗中幽绿色的光斑若影若现,如幽灵,如鬼火……

……

天边一声鸡鸣嘹亮,东方发白。

齐斯从床上爬起,快走几步推门而出,目光落在庭院正当中,栽倒在地的人身上。

这个倒霉鬼正是和纹身女一个房间的干瘦男人,齐斯记得他叫“陆克良”。不过姓名什么的,在这时候已经不重要了。

他走上前,在男人身边蹲下,伸手探了探鼻息,不出所料触到一片冰凉。

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他用脚将男人的尸体拨弄成平躺的姿势,垂眼看到后者沾满泥的口鼻和夸张地鼓胀着的肚腹,几乎用肉眼便可以判断,此人不是噎死的,便是撑死的。

看来,只要玩家没有及时吃下神肉,就会被魇住,在诡异游戏的操纵下硬生生吃下大量不该吃的东西,直至死亡。

这种死法太难看了,齐斯一瞬间坚定了一定要活过这个副本的想法。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用布包裹起来的神肉。

整整一块神肉才能让人挺过一次饥饿,昨天苏婆一共就给了玩家十一块神肉。每有人多拿一块神肉,就意味着会有一人挨不过饥饿,凄惨而死。

思及此,齐斯顺手将布包往口袋深处藏了藏。他没有分毫愧疚感,但一点儿也不想被人揪住把柄,借题发挥,实施道德绑架。

宅院门口的方向传来“吱呀”一声,木质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

齐斯快速抽出插在口袋里的手,应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眉眼染上兔死狐悲的哀伤。

“怎么回事?”杨运东从门外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尸体,眉头拧紧,“昨晚发生什么了?”

艾伦跟在他身后进来,在看到男人的尸体后差点跳了起来:“法克!第一天晚上就死人,这么刺激?”

齐斯压下嘴角,用沉痛的语气将所见所闻简单讲述了一遍,当然没忘了突出纹身女在其中的作用。

杨运东听完后,脸色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当然,什么都没摸到。

他将粗糙的手垂在身侧,又问:“其他人都还好吗?”

大概率一点儿也不好。齐斯在心里答道,面上则垂下眼,一声不吭。

这会儿,其他玩家也陆续醒转,纷纷推开门来到庭院。

率先出来的是朱玲和周依琳。

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周依琳脸色煞白,差点儿失声尖叫。好在朱玲维持着冷静,及时挡在她面前,轻声细语地出言安慰。

张立财和赵峰紧随在后面,到底是通关过一次副本的玩家,他们虽然同样脸色难看,但没有太过失态。

赵峰显然没睡好,他的眼眶深陷在黑眼圈里,一打眼给人鬼怪的既视感。

看到杨运东,他上前一步道:“杨哥,昨天你走后,我去找那个小鬼了,它说它不吃神肉……”

说到这儿,他咬牙切齿:“你说我去哪儿给它找别的肉啊?”

杨运东的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他摆了摆手说:“还有一整天,事情一件件来。”

赵峰闻言有些不忿,但在看到其他玩家的眼色后,终究还是讪讪地住了嘴。

就在这时,纹身女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关节。

她冲地上吐了口粘液,恨恨地指着男人的尸体道:“这个王八蛋,自己没拿神肉,就惦记上老娘的那份了,老娘也不是好惹的……”

齐斯闻言,微微挑眉。

他清楚地记得,昨天傍晚,干瘦男人分明是拿了神肉的,反倒是纹身女嚷嚷着“晦气”,不肯碰桌上剩下的肉。

至于现在是什么情况,大概率是干瘦男人没打过纹身女,被抢了手中的肉。

齐斯没有仗义执言的打算。

死亡本就意味着失去向这个世界谋求公道的权利,同时被赋予任人编排抹黑的义务。

他深知这一点,并将此作为“不去死”的理由之一。当然,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对他人的看法似乎并不是很在意,死了反而清净。

纹身女又骂骂咧咧了许久,直到杨运东叱责了一声“闭嘴”,她才堪堪停下对死者的数落,环抱双臂仰面站在一边。

“吴恒和朱大福没出来。”杨运东说。

他径直走向紧闭着的最后一扇门,用手掌重重拍了两下,没有听到回应,他直接抬脚将门踹开。

门内,两道人影扭曲着栽倒在地上,昭示预料之中的结局。

吴恒,也就是戴眼镜的小青年,此时已经断气多时,横亘着裂纹的眼镜歪歪斜斜挂在脸上,嘴角还沾着点点的木屑。

齐斯注意到,房间内的床柱和桌脚都有凹凸不平的缺口,大概率是他啃出来的。

靠近门边的地板上,头发花白的朱大福还剩着一口气。

见到杨运东,这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蓝布衫老人眼睛亮了亮,他伸手抓住前者的脚踝,吃力地喷吐着含糊的字节:“同……志……”

杨运东先是一怔,紧接着神情肃然起来。他蹲下身,将耳朵附到朱大福唇边。

“帮我……告诉我女儿……她住在……”

后续的音节淹没在呼气的“嗬嗬”声中,朱大福终究没能说出要交代的话语和女儿的地址。他的手失了气力,摔落在地上,混浊的眼瞪着天花板,瞳孔缓缓扩散。

这是毫不意外的结局,如此平庸的他能活过第一次游戏,已经是天大的侥幸。幸运之神不会总是眷顾同一个人。

当然,他或许还有些许余下的运气,可以让他在出副本后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有立刻死亡,还有半小时的留遗言的时间。至于是选择打电话联系,还是不切实际地赶往女儿的住址,那就不得而知了。

齐斯出于早死早超生的考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低下头小幅度地上扬嘴角。

没有人提起任何与神级npC有关的事,不知道是没有遇到,还是秉持零和博弈的心态,不打算和他人分享信息。

死寂的沉默中,杨运东伸手合上朱大福的眼,神情莫测。或许见惯了死亡,又或许不愿当众表达太多心绪,他静静地在尸体前蹲着,像是默哀,又像是观察。

半晌,杨运东慢慢直起身,回头环顾身后的众人:“你们也看到了,第一天就有三人死去。不提前破解世界观,我们还要在这里留整整四天。”

言尽于此,玩家们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保底死亡人数未知,谁都不能确定自己就是活下去的那几个幸运儿中的一员。要想尽可能保证自己的存活,只有积极收集线索、破解世界观这一条路。

“昨晚我和艾伦去村里探查。地图上有标注的地方都被雾气遮住了,我们试着走过去,结果又回到了原地。看来这些地方需要我们在白天进行探索。”

杨运东的眼睛疲惫地虚望着一处,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从旅游手册上撕下来的地图,上面还用黑笔标注了什么,应该是后续添加的。

“我们后来又在没有雾的地方转了转,主要是村子的西边。我们在那头看到了很多出来劳作的村民。他们大部分时候表现得和常人没什么区别,见到我们,就都围上来要肉吃,我们假意答应下来才脱身。”

杨运东说完,看了赵峰一眼:“我、艾伦和你现在面临同样的困境,暂时没办法解决,只能先搁置一会儿,结合后续探索再想办法……”

这无疑解释了他之前为什么和赵峰说,“事情一件件来”。

赵峰明显还是感到不满,嘴里小声嘀咕着:“我是今天就得找肉给那个小鬼,找不到可怎么办?要是实在想不到办法,我就只能……”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却没有说下去,那个想法在不相干的人眼中未免太过疯狂,而且不知会不会有其他风险。

杨运东深深地看了赵峰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出声。

他转身离去,艾伦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也不知这白人青年经历了什么,才一晚上,就对他言听计从、无比崇敬。

齐斯将自己隐在角落里,眯着眼将所有玩家的神情收在眼底,如愿看到赵峰眼底的狠戾和犹豫。

刚被从秩序井然的现实中凌空抓起,扔进诡异游戏,很少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三观的转换,改变在人类社会中养成的循规蹈矩的习性。

哪怕是天生的反社会分子、杀人狂,初到罪恶横行无忌的乐园圣地,也会出于思维定式,不自觉地将自己隐匿于阴影。

“明明并不相信道德,却习惯性地维护约定俗成的秩序,自缚于人类社会的行为准则,你和朱大福那样的蠢货又有什么区别?”

青年兀自笑了笑,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站到赵峰身侧,低声呢喃:“伱须知,这里无所谓公权力和法律,唯一需要敬畏和遵守的,只有系统界面上的诡异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