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色时玖远

16.Chapter 16(三章合一)

    叶芸无法将心里的真实顾虑表达出来, 这种隐忧实在羞于启齿。

    她摇摇头,拿起酒一点点地喝。酒这东西虽然难喝,却有种麻痹思维的作用, 让她短暂地不再去想这些棘手的问题。

    一个穿着高领针织衫紧身裤的女人朝这里走来, 她拉开叶芸对面的椅子坐在白闻赋的另一侧,拢了拢时髦的卷发, 问他“我听说你下午要去鼓围,怎么跑这来了”

    说罢眼神瞥向叶芸, 红唇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对方妆容太艳丽,叶芸见过那些海报上的香港明星画过这样的浓妆, 现实中见着, 哪怕同为女人, 也会被她瞧得不自然。

    白闻赋回道“过来坐坐。”

    顺带跟叶芸介绍“苏红, 金丽酒楼的老板。”

    叶芸朝她点了点头“你好,苏老板。”

    苏红勾着眼尾, 神态魅人地笑着说“叫我红姐, 你叫什么”

    “叶芸。”

    “芸芸众生相, 尘世一蜉蝣,是这个意思吗”

    这本意是指人生短暂世事无常, 只是用在人身上,特别是一段关系上,便有了过眼云烟,无足轻重的味道。

    白闻赋的脸色冷了几分, 抬起眸目光微凉地扫向苏红。苏红夸张地大笑起来,站起身绕到叶芸面前,拉起她的手在她耳边说“千万别给他盯上,他会把你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苏红走后, 叶芸疑惑地看向白闻赋,白闻赋面色无波“别听她胡说八道。”

    “你跟她很熟”叶芸没见过白闻赋身边有其他女人,苏红是她见到唯一的异性,难免会想到那件衣裳的主人。

    白闻赋摩挲着酒杯,勾笑,盯住她“你想问什么”

    叶芸捧起酒喝了一大口,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没有立场去打探。

    白闻赋在她没彻底醉前,适时地将她的酒换成了茶。叶芸还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喝了”

    “除非你真想让我扛你回去。”

    一句话让她妥协,叶芸大口灌着茶水,试图将身上的酒气掩盖,否则她无法跟佟明芳解释为什么要跑去喝酒。

    从舞厅出来,她的意识还算清醒,快走到家时,胸腔便像堵着口气上不来。

    “难受了”白闻赋瞧出她步履虚浮。

    叶芸强撑着说“才没有,我清醒得很。”

    走到报亭前的路口,这回叶芸还未开口,白闻赋便默契地停下脚步等她先回去。

    楼梯的攀爬加快了心跳的速度,等好不容易摸到家门时,叶芸眼前已经开始摇晃,她回到房中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了。

    佟明芳回来没见到叶芸,问她人呢白闻赋若无其事地回“说是不舒服,躺一会。”

    佟明芳也就随她去了。

    叶芸脑袋昏沉,人始终有种下落的失重感,很不舒服,好几次都处于半梦半醒中,就是睁不开眼。

    月色无声无息爬上半空,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叶芸没有回应。

    白闻赋见她几个小时都没动静,便推门而入查看她的状况。

    叶芸下半身蜷在床里,上半身挂在床边,睡姿别扭,大冷天的,还没有盖被子。

    白闻赋走到床边捞起她的肩膀将她扶正,兴许是觉得胸口闷,迷糊中她扯掉了前襟的扣子。柔润的肤染了层滚烫的色,人像是发了烧,从脸颊烧到了胸口。

    白闻赋瞥开视线拉过被子将她盖好,低叹一声“不该带你喝酒。”

    叶芸的身体被摆正后,那种下坠的失重感就消失,睡沉了一会儿。

    她醉得实在厉害,下半夜白闻赋又去给她喂了点水,将她连人带被子提靠在床头。

    叶芸有了点知觉,半眯起眼睛,白闻赋的样子在她眼前晃,她软着嗓子叫了声“大哥。”

    “嗯,张嘴。”

    他用勺子将水送到她嘴边,她像行走在沙漠中的人儿,干燥难耐。一勺下去,没喝够,寻着水源朝他凑近,嫣红的唇瓣沾了水珠,唇色诱人。

    他眸子越发深沉,周身渐渐溢出危险的气息,眼底划过一缕难以捕捉的暗色。叶芸等不及,不满地皱起了眉,他敛起目光将第二勺喂给她。

    直到她不再伸着头要水,他才将她连人带被子按回床上,低声说“睡吧。”

    叶芸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他弯下腰来“说什么”

    “我想回家”四个字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里无意识的发出来。

    白闻赋凝眸看着她,直起背转身带上房门。

    他去走廊抽了根烟,冬夜的风裹挟着寒意,吹得他眸子里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

    元旦过后闻斌的单位终于带来了消息,那艘船回港了,遗憾的是,闻斌的尸首没能带回来。

    据调查船只返程没多久,船上有人染上疾病,起初没引起重视,相继感染几人后才意识到是传染病。

    船长做了紧急安排,染病的几人被隔离,一边治疗一边加速前进寻求救援。因为医疗条件有限,船上的药物无法起到针对性的作用,病情的发展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在他们抵达吉大港时,有两名船员相继失去生命体征。

    其中一人是彭亮,另一个人便是闻斌。

    为了保证船上其他人员的生命安全,船长报备过后,将两人留在了当地进行处理。

    这个消息浇灭了佟明芳想见小儿子最后一面的愿望,她终于在大哭一场过后慢慢接受了现实,开始将家中所有关于闻斌的东西都收拾起来,除了叶芸房间的那个五斗柜。

    那天叶芸在走廊晾衣服,看见李燕穿着她那件织锦缎的衣裳跟人闲聊,对面那人说她“你也舍得,这个钱我情愿多吃点好的。”

    李燕双手抱胸,昂着脖颈“我也说贵,我家老孙非说给我做件新衣过年。”

    那人笑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家孙宝国疼你。”

    叶芸伸头望了眼她身上的纹样,黄底衬着粉紫的碎花,李燕不算白,这块料子穿在身上不显肤色,要说起来还没有白闻赋选的那块好看。

    李燕回过头时,瞧见叶芸伸头盯她看,拉了拉衣摆,傲气地瞥她一眼,扭头回了家。

    天色越来越苍茫,仿若在酝酿一场大雪,萧索的冷风从很远的地方刮来,把叶芸的思绪卷进了黑洞,彷徨无依。

    李燕身上的布料再不显肤色,也是她爱人买给她的。她手上的这件也快做好了,很快就能送到另一个女人手里。

    在这里,平时嚣张跋扈的,为人刻薄的,亦或是自私自利的,再不受待见,总是有人牵挂的。

    而她像个特殊的存在,没有人与她产生任何牵连。她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闻斌还在,她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可随着家中关于闻斌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那唯一的一点关联也消失不见了,好像她根本不应该属于这里。

    临近春节,筒子楼过节气氛越浓,叶芸也就越想家。想爸妈,想弟妹,想一大家子在一起团圆的场景。她还是时常将那封信翻出来看,无论她瞧上多少遍,都依然无法看出新的意思来。

    叶芸始终认为这一定是出了什么错,写信人没有将父母的意思表述清楚,或者漏了什么,这样的想法愈发加剧了她想回家的心情。

    压垮她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是年三十的前几天。佟明芳终于想起了那个五斗柜,她跑去叶芸房间,将叶芸叠放在五斗柜上的衣服扔在床上,收拾闻斌的遗物。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把叶芸的衣物再放回来时,佟明芳看见了那封夹在衣服之间的信。

    叶芸从水房回来,房间门大敞,佟明芳坐在她的床上拿着那封信,眼里的光怨毒地落在叶芸身上,嗓门尖锐“你跟老家那边联系了这么着急把闻斌的事传回去,我们白家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了”

    叶芸的身子贴在门边,秀丽的眉眼低垂着,似弱柳扶风,玉软花柔。第一眼见到她时,佟明芳就瞧中了她的容貌。如今看在眼里,却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刺眼。

    走出白家大门,不说她能嫁个好人家,起码不愁没有男人要。而他们白家掏空家底却为别人做了嫁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佟明芳气得撕了信纸,叶芸跑上前求她别撕,佟明芳厌烦地推开她,地上的衣服绊了脚,叶芸的脑袋一下子磕在五斗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巨大的疼痛猛然袭来,她抱着脑袋疼得发颤。

    佟明芳愣了下,本想低身查看,叶芸却赫然抬起双眼,眸中的恨意让佟明芳怒火中烧。

    她起身,盛气凌人地说“你想一走了之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试试有没有好果子吃。”

    房门狠狠甩上,整个房间都在颤抖。叶芸仿佛又陷进了那个光怪陆离的黑洞,洞的尽头是无底深渊。

    她跪在地上将碎掉的信纸一点点拼凑完整,拼出了家的方向,眼泪滴落在上面,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想家。

    窗外下起了雪,一簇簇飘荡下来,悄无声息地将大地染成白色。

    傍晚的时候,叶芸已经收拾好屋中狼藉。地上的衣服叠好放在五斗柜上,床单也已经铺平整,头发重新扎过,遮盖住肿起的包。

    她和寻常一样坐在桌前吃饭,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没有怨言,没再跟佟明芳闹。

    白闻赋回来的时候,叶芸已经进了房,他没瞧见她人,便问了声。佟明芳心虚地说“今晚吃饭早。”

    叶芸虽然早早回了房,却是一夜没睡,她将那件织锦缎的棉服赶制出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将衣服叠平整,躺下睡了会儿。

    中午叶芸推开房门,把做好的棉服放在白闻赋门前的凳子上,回房拿上瓷盆,盆里放着她的几件衣裳。

    出门的时候,佟明芳站在走廊上跟隔壁春娣拉家常,叶芸抱着瓷盆低头往水房走,一副要去洗衣服的样子。

    佟明芳瞥了她一眼,脸色不好。春娣问她“怎么,跟儿媳妇闹不愉快啊”

    佟明芳嘀咕道“养不熟的东西。”

    叶芸听在耳里,咬紧牙关,加快了步子。快到楼梯处的时候,她紧张地攥紧瓷盆,刚拐过弯,冯彪迎面走了上来,撞见叶芸抱着盆的窈窕身姿,芬芳的体香随之而来,冯彪三魂丢了一魂,杵在楼梯口。

    叶芸贴着楼梯扶手试图绕过他,冯彪仗着四下无人,朝扶手挪了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叶芸抬眸扫了他一眼,冯彪脸上挂着想入非非的笑。叶芸收回视线往右走,偏偏冯彪也往右跨了一步。

    叶芸无法,转身躲进水房,等了好一会,确定冯彪离开了才再次跑下楼。

    瓷盆被她丢在了水房,衣裳装进盆底压着的布兜里。叶芸的脚上似生了火,她老远瞧见了李燕,特意背道而行,朝着筒子楼的后面绕去。周围都是熟人,为了不给佟明芳发现,她足足跑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将二尾巷甩在身后。

    积雪没过裤脚,道路湿滑难行,叶芸跑得太急,跌了一跤,又咬牙爬起来继续跑。

    直到周围都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她才大口喘着气,停下来歇息。紧接着便是要摸到汽车站,可是来城里的那天是夜里,光线本就不好,人也疲惫,跟着闻斌和佟明芳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时隔将近一年的时间,再让她寻着记忆找到汽车站,难如登天。

    地上的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天上还在飘雪,她穿得单薄,牙齿打颤,紧紧抱着怀中的布兜,唯一的信念就是,回家。

    她必须要回家,她始终坚信,只要她摸回家,家里人就不会不管她。

    无论如何,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叶芸抱着盆去水房,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小时还未回来,佟明芳察觉到不对劲跑去水房时,看见她的瓷盆放在角落,心里便有了不好的感觉。彼时的她还想着雪天路不好走,叶芸身上又没什么钱,跑不远,一会儿准得回来。

    随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叶芸仍然迟迟未归,佟明芳意识到大事不妙,赶忙跑下楼托人带信让白闻赋赶紧回来。

    这大雪天车子骑不了,白闻赋忙完走回来已是晚上。报亭的老曹瞧见他,慌急慌忙地说“闻赋啊,你赶紧回家,你家不知道出什么事了,你妈下来寻你几次了。”

    白闻赋一听这话,大步流星走回家中。家里门敞着,灯开着,佟明芳急得来回踱步,见白闻赋回来,赶忙迎上去“糟了,叶芸跑不见了。”

    白闻赋眉峰一凛“怎么会好好的人不见了”

    佟明芳絮絮叨叨地说“我中午跟春娣站门口的时候见她抱着个盆去洗衣服,洗了半天都没回来,再去找,她盆丢水房,人和衣服都不见了,然后我想”

    “你对她做了什么”白闻赋疾言厉色,直接打断了她的念叨。

    佟明芳被大儿子冷峻的神色怔住了,结巴道“没,也没对她做什么,不就昨天争执了几句,我也是不小心推到她的,又不是故意的。”

    白闻赋垂下头,额边青筋爆出,余光瞥见放在凳子上的衣裳。

    他伸手拿起外套攥在手里,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你知道今天外头多冷”

    佟明芳被他不寒而栗的眼神吓到了,此时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了神问他“那怎么办不会出事吧”

    白闻赋拿着衣裳转身出了门。

    叶芸一路问人,好不容易才走到汽车站,天已彻底暗了下来。打听过后才知道,下午那趟去凤水的车子,由于天气原因停止发车了。明天能不能通车还不好说,得看天气情况。

    走了这么久得到这个消息,叶芸浑身的力气瞬间消失殆尽。她的双腿冻得麻木,鞋子也早已湿透。茫然四顾,她无处可去,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既然都出来了,她就不想再回去了。且不说佟明芳对她的态度,就是日后大哥娶妻,她迟早也是得离开的。

    既然下定决心,她就必须要在这挨到明天,再等等看会不会恢复通车。

    雪依然没有停,叶芸拖着沉重的步子,找到车站附近的一个报亭,她将布兜垫在雪地里,蜷缩在报亭的棚子下。

    夜里街道上很少有人,踩出的脚印又被大雪填满。叶芸又饿又困,将脑袋埋在双膝间,却不敢真正睡去。以前村里有痴呆汉睡在雪地里,第二天醒来人就没了。她试图保持清醒,每次快撑不住时,就掐下小腿,小腿冻得没知觉,再掐手臂。

    她身上的钱仅够买一张车票回去,怕被人盯上,特意选在报亭的背面,这样即便有路过的人,也不会注意到她。

    饶是如此,只要有脚步声响起,她依然会提心吊胆。

    好在天气恶劣,没什么人出来。她坐了很久,以为夜里街上不会有人了,却忽然听见鞋底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朝她靠近。

    叶芸防备地抬起头,身旁落下一道巍峨的身影,紧接着她的肩膀上多了件棉衣。

    白闻赋挨着她坐在雪地上,曲着左腿,将右腿伸直,陷进雪里。

    叶芸瞠目结舌地转过头盯着他,他没有责怪她跑出来,也没有埋冤她让他好找,只是侧过视线朝她泯然一笑“我要是你,起码挑个好天。让所有人不好过,都不能让自己不好过。”

    叶芸鼻尖一酸,冻住的心跳在他眉梢的暖意间慢慢融化,潮湿的眼睫遮住了视线。

    白闻赋就这样坐在她的身畔,手肘搭在膝盖上伸出手掌接住飘飘零零的雪花,出声问她“有想过回去以后怎么生活吗”

    叶芸的睫毛颤动了下,她一心想着回家,好像只有回到家才能回归到从前的生活。然而她却忘了,她在城里待了一年,不论她和闻斌有没有领证,在老家办过了酒,旁人眼里她便是跟过闻斌。

    再回去,没有清白人家会要她,村子里像她这样丧夫的女人,大多改嫁给比自己岁数大上很多的男人,甚至老头子。

    叶芸的嘴唇不停哆嗦,她没有想过这些,没有想过回去后要面对的一切。白闻赋的话像一把刀子插进她的心脏,疼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她呜咽的低哭出声,眸子里摇晃的破碎感仿若随时会跟着这场大雪一起融化。

    白闻赋不忍地攥紧掌心,闻斌的死不是她的错,带来的苦难却降临到了她身上,她年纪还这么小,没见过这世间的繁华,尽尝到了人间的困苦。

    本来,接她来家里就不是来受苦的。

    白闻赋敛尽忧虑,掸了掸裤子上的雪,起身对她说“走吧,换个地方待。”

    叶芸无动于衷,白闻赋弯下腰,语调轻缓“再这么待下去,我要坐轮椅了。”

    叶芸这才终于有了反应,瞄了眼他的右腿,擦干泪站起身,白闻赋顺势拎起她的布兜,带着她朝不远的巷子走去。

    巷子口有一家亮着门头的旅店,白闻赋踏上台阶,叶芸却抬头瞧着店名,迟疑道“我们到这”

    “不然呢你冻成这样还有本事走回去还是我们一起在街头挨冻”

    叶芸眼里闪烁着不安“可是”

    白闻赋失笑道“可是什么这天是会冻死人的,小命重要还是名声重要再说,这里又没人认识你。”

    说罢又挑了眼帘“对我有顾虑”

    “不是的。”叶芸飞快踏上台阶,心跳在胸腔乱撞。

    这车站附近的旅店没几家,天气不好滞留的乘客多,都被订满了。白闻赋跟旅店老板周旋了半天,最后用了双倍的价钱腾出一间房给了他们。

    房间很小,就一张单人床,一把破椅子。但不管怎么样,比起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到底要暖和多了。

    叶芸跟着白闻赋走进房间,他身材高大,站在本就不宽敞的房间里,属于男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空间更显逼仄,叶芸一路进来脸红得像熟透的山枣。

    白闻赋回身瞧了眼她不自在的模样,对她说“你要么把湿衣服脱了上床盖着被子,我出去抽根烟。”

    白闻赋离开后,叶芸拿下身上罩着的外套,才摸出来是她缝制的那件织锦缎棉衣。她赶忙将衣服上的雪水擦掉,仔细叠放在一边。

    叶芸的裤袜全湿透了,即便脱了鞋子,脚也冻得发紫,别提有多难受了。

    没一会儿,白闻赋敲了两下门,问她“可以了吗”

    叶芸应了声,他拿了两个热乎的馒头进来递给她“凑合吃吧,这会找不到什么东西。”说完他又出去了。

    这个点不会有店铺开门,叶芸猜测馒头应该是旅馆老板自家的,就是不知道白闻赋是怎么要来的。

    他再进来的时候端了个木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升腾着暖意。

    白闻赋把手中的热帕子递给她擦脸,然后将木盆放在她脚下,对她说“泡会儿能暖和点。”

    叶芸嘴里塞着馒头,吃得急,腮帮子鼓起来,傻气得可爱。

    白闻赋笑问“这么好吃”

    叶芸重重点了点头。

    “真好养活。”他走到椅子面前坐下。

    叶芸脱了湿冷的外衣,里面就剩贴身的薄衣,她用被子裹住自己,把脚伸进盆里。

    屋里的灯还算亮堂,白闻赋瞅着盆里的水,问她“你看烫不烫,烫我再去接点冷水。”

    叶芸的小腿和脚趾露在外面,就这么被白闻赋瞧着,掩盖在发丝下的耳朵都羞红了。

    她踮起脚尖慢慢适应水温,白嫩的脚踝萦绕着朦胧的热气,双脚小得好似一掌可握。

    白闻赋低笑了声,叶芸窘迫地瞥他一眼“你笑什么”

    “你穿多大鞋”

    “35码。”话说出去,叶芸便侧过头躲开了视线。

    屋里很安静,静到彼此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在室外的时候,叶芸冻地掐了自己也没知觉,这会儿身体泡热了,肤色渐渐缓了过来,水温浸着双脚蔓延至全身,白净的小腿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便显现出来。

    白闻赋平静的眼底瞬间波澜起伏,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

    良久,他的声音熏染出厚重的力道落在叶芸心上“你跟我回去,我不会再让妈给你气受。”

    叶芸低着头,升腾的雾气氤氲到她眼里,湿了眸。

    她泡好脚就钻进被窝里,白闻赋将盆端走,让她先睡,他出去待会。

    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久,被窝里的暖意安抚了叶芸飘摇的心。

    白闻赋隔了好久才回房,叶芸并未睡着,她眼皮跳动着,在黑暗里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白闻赋走到床头靠坐在那把椅子上,将右腿敲在床尾,阖了眼。他的腿应该是不舒服的,叶芸发现他从刚才就总是伸着,很难曲起。

    她故意翻了个身掀起一半被子扔在他身上,白闻赋缓缓睁开眼,侧眸看向她的背影。直到叶芸的呼吸逐渐均匀了,他才抬起手轻轻拨开她的发丝,瞧见了那处撞肿的地方。

    或许是走累了,也或许是冻久了,这一觉叶芸睡得很踏实,没做梦,中途也没醒来,一觉睡到天亮。

    床头摆着脸盆和热水瓶,白闻赋不在房中,昨晚的意识渐渐回笼,叶芸下床收拾妥当,透过窗户朝楼下张望。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她都没察觉,半个身子探到了窗户外面。

    白闻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找我啊”

    叶芸倏地回过头,差点撞到窗框。

    “当心”他面色一紧,“头不疼了”

    叶芸走到床边,精神头看着不错,问他“你知道了”

    白闻赋将提着的东西放在床边“嗯,补偿给你的,要是还不够,你把气撒我身上。”

    叶芸低头看去,床下放着一双内衬带绒的短靴,她哪里穿过这么时髦的鞋子,眸里有光,不确定地问“是,给我的”

    “不然呢,谁能穿这么小的鞋下来试试。”

    叶芸将脚塞进靴子里,脚面像被棉花包裹住,一直包到脚踝,柔软舒服。

    白闻赋提起她的布兜,叶芸回身去拿那件棉服递给白闻赋“你怎么把这件衣裳带出来了,万一弄脏了还怎么送人。”

    白闻赋无端笑了下,将布兜放在椅子上,接过这件叠放平整的外套,抖开,绕过叶芸的后背,将衣服重新罩在她的肩头,对她说“伸手。”

    叶芸抬起眸陷进他眼里的漩涡中,试图分辨什么,人僵着,没动。

    白闻赋无奈地抿了下唇,低下眸来,盯着她“没有什么女人,我随口说的,不给你找点事情打发时间,你会憋出病的,现在可以伸手了吗”

    叶芸的眼神不停闪烁着,心跳声在耳膜间徘徊。

    “所以这衣裳”

    “当然是你自己留着穿了,难不成我替你穿”

    叶芸迟疑了一瞬,垂下眼帘将手伸进袖子里,一抹好看的嫣红色缀在脸颊。她仍然无法相信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衣裳,竟穿在了自己身上。

    走出旅店,外面的雪停了,地上的积雪仍然很厚,叶芸穿着新靴子,厚厚的底踩在雪地里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反而踩出一个个有形状的脚印,鞋底陷进去的声音结实又神气。

    素底兰花的纹样衬得她眉眼如画,特别是走在雪地里,清丽出尘之姿煞是好看。

    昨夜里还哭得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今天穿了新鞋新衣,脸上又流露出喜色。她走在前面,踩着干净的雪地,白闻赋走在她侧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叶芸隔一会就故意侧过身子来,偷偷瞄他一眼,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她又会脸一红撇开头去。

    不知道第多少次去偷看他,白闻赋终于弯起唇角问她“我脸上是有路吗你要实在想看就走我边上大大方方地看。”

    叶芸收回视线说“没看你。”然后走得更快了。

    她只是仍无法确定这件织锦缎的衣裳是给她的,幻想了两个月的女人突然变成了自己,这种感觉既惊喜又羞赧。

    惊喜是她真的很喜欢这件衣裳,从拿到料子起就想象自己也能有一件,她几乎是倾注了所有热情来做这件衣裳。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件衣裳也伴随着她走过了低谷,成为了她这段时期的生活动力。

    羞赧是因为白闻赋曾对佟明芳说的那番话,他说“不送人家怎么跟我好”。虽然叶芸如今猜想那句话是他用来打发佟明芳的,可只要一想起,仍然会觉得无地自容。

    家门刚打开,佟明芳就跑了出来,见到叶芸安然无恙被带回来,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随即瞥见她身上穿着的衣裳,疑乎地瞥向白闻赋。

    白闻赋对叶芸说“你回房待会。”

    叶芸进房后,白闻赋昂了昂下巴,示意佟明芳去房间里说。白闻赋提了把凳子坐进佟明芳房中,佟明芳跟进来关上门。

    她往床边一坐,等大儿子开口。白闻赋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瞧着她,瞧得佟明芳心里没底,出声问道“你要说什么,说啊”

    白闻赋嘴里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话“你以前受的苦还想让叶芸再受一遍”

    这句话让佟明芳脸色大变,过去那些不堪的记忆一下子涌进脑中。

    这些事情家中只有白闻赋知晓,那时候闻斌还小,不记事,白闻赋已经能打酱油了。佟明芳嫁过来后经常受到婆家欺辱,她要是顶撞几句,动辄被白老太打得皮开肉绽,丈夫向着老娘不向着她。

    这些都被年幼的白闻赋看在眼里,但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提过一句,却在今天,突然旧事重提,勾起了佟明芳心中无法释怀的痛苦。

    她自认为不是个恶婆婆,比起她年轻那会所遭的罪,起码她没真给叶芸吃过什么苦头。只是失手让叶芸撞到脑袋,这事她的确理亏。

    白闻赋双肘撑在膝盖上,探过身子,语重心长地说“你想想看,当初闻斌在家,是在意她的。他要是知道走了以后,你把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你让闻斌怎么安心上路”

    这番话像巨石落在佟明芳胸口,想到闻斌她登时红了眼睛,低头抹泪。

    白闻赋揉了揉她的肩安抚着。半晌,佟明芳抹着眼睛说“妈知道了。”

    从那天开始,佟明芳对叶芸的态度发生了些微的转变,虽算不上多好,但至少不会没事盯着她说叨,也没有再朝她说出些什么尖酸刻薄的话。

    白闻赋亲口否认了那个女人的存在,也就意味着他暂时不会结婚,叶芸不用再为那些羞于启齿的担忧发愁,心情一下子就开阔起来,想回家的迫切随着春节的到来,也就被搁置了。

    年三十这天,叶芸穿着新衣跟佟明芳一起包饺子。

    下午的时候,佟明芳没忍住,将白闻赋叫进房中,问他“我前两天就想问你了,你送人的衣裳怎么穿在叶芸身上了”

    白闻赋神态自若地回“就是给她的。”

    佟明芳那双聚光的小眼紧紧盯着大儿子“那我上次问你,你跟我说的什么胡话”

    白闻赋笑道“我不就一说嘛,你还当真”

    佟明芳正色道“我还就当真了,你老实告诉妈,为什么送她衣裳”

    “还能因为什么,她到咱家来都快一年了,做什么事情都是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你当年心里不痛快了还知道骂几句,你什么时候见她顶撞过你。闻斌在的时候,你还知道做做表面功夫,闻斌走后,她在咱家大冬天的连件过冬的衣裳都没有。要我说,闻斌单位的抚恤金你就算不全拿出来,起码也该对她有所弥补。”

    佟明芳听了这话,吹鼻子瞪眼“什么弥补,这是有规定的,他们要是领了证成为配偶才能领抚恤金。”

    白闻赋嗤笑一声“你既然不愿意拿出来,我给她买点东西,有什么问题”

    佟明芳深怕大儿子继续跟她纠缠抚恤金的事情,赶忙把他推了出去,嘴里念着“随便你。”

    佟明芳的老母亲还在世,按照惯例,她每年初二都会回去一趟,待个几天。白闻赋从来不跟她回去,当年佟明芳在白家受气被打得半死不活,半大的他跑去娘舅家,反倒被娘舅家的人撵了出来,他打小心气高,自此跟娘舅家便结下了梁子。

    佟明芳在城里日子过得稍微好些后,娘舅家那边的人才找来,白闻赋向来嗤之以鼻,所以往年佟明芳都是带闻斌回去。

    今年闻斌不在了,佟明也考虑过带叶芸回去。后来想了想,还算了,一来是最近跟叶芸关系闹得僵,在家中也不怎么说话。二来闻斌走了,她带叶芸回去免不了又是一番议论。

    初二一早,白闻赋要到城里给从前一个关照他的老领导拜年,佟明芳便让他顺道将她带去车站。

    她大包小包背了一堆东西,白闻赋见她恨不得将家掏空搬回去的架势,嘴角便挂着冷笑。虽然看不惯,倒也不会说什么。

    都临走了,佟明芳突然想起来什么没带,让白闻赋等着,她又跑回了房。

    叶芸探出身子问白闻赋“你几时回来”

    兴许是过年的缘故,白闻赋的眉梢难得挂上柔和的笑意“可能会晚些,通常会留在那玩会牌。”

    “回来吃晚饭吗”

    白闻赋默了一瞬“怎么了”

    毕竟还在年里,家里就叶芸一个人吃饭总归是冷清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我看要不要做你的饭。”

    “嗯往年老领导都会留我们晚上喝酒。”

    佟明芳匆忙从房里出来,叶芸退回桌边。白闻赋望了她一眼,拎起东西下了楼。

    叶芸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本想去找吕萍的,发现吕萍也去走亲戚了,不在家。她将家里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遍,无聊的只能拿碎线编绳结。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不知不觉屋里的光线变暗了,叶芸的眼睛有些吃力,她伸了个懒腰,想去弄点东西随便对付下。

    刚起身便听见大门的声音,她跑出房间,顿感讶异“你怎么回来了”

    白闻赋顶着落日醉眸微熏,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我把晚上的酒提前喝了,不过肚子还是空的,你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叶芸眼里浮起笑“我去看看。”

    她刚要去锅灶旁,白闻赋伸手捉住她的细胳膊,将她拉回身前,迷离的眼神锁住她的视线“别做了,跟我走。”,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