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破旧的校园里,电线杆交错,电线上立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彰显着好天气。
初三的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发卷子,发一个,报一个分数,从分数最低的开始。
“莫准,150。”
莫准平静地领回自己的卷子。
班上的女同学目光倾慕,男同学有嫉妒也有不屑。
莫准是谁,他们这个位于城郊交界处的学校里无人不知的存在。
下课几个女生围在一起讨论:
“莫准数学又考满分唉。”
“真不知道,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让我们班其他男生怎么活。”
“你看,王芝又去找莫准请教数学题了。”
王芝在他们班家境算很好的了,她爸爸刚调走,工作还不稳定,她和妈妈暂时留在这边生活。
从她们的角度看过去,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莫准的位置在窗边,逆着光,任何一个角度,都好看的犹如漫画。
一个女生语气微酸:“这就叫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一会王芝回来,女生带点揶揄问她:“怎么样,题解开了吗?莫准解题是不是很容易听懂?”说完还用眼神向旁边的同学示意。
王芝微微皱眉,有一丝不耐烦,“怎么可能听不懂,一道题他说了三种解题思路,你不会的也可以找他请教,反正我是和他的差距越来越远了。”
一道男声插进来:“远什么远,我觉得是他和你的差距远,他除了学习好和有个好皮囊还有什么?他那个名声狼藉的妈?还是穷到付不起学校夥食费的家庭条件?”
王芝知道他没说错什么,还是轻声反驳:“表哥,你别这么说。”
陈豪表情严肃:“你好自为之,我舅舅要是知道你和这种人走得近,肯定会骂你的。”
不远处的莫准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完整,一字不落。他覆盖眼眸的睫毛轻颤,手中的笔微顿又继续,有些话听得多了就免疫了。
最近教育部门刚规定初中不上晚自习,他们学校不敢阳奉阴违,处于夏末,放学时太阳还很高。
王芝走到他的座位旁边,盯着他白皙优越的脸,小心翼翼的说:“莫准,我晚上回家吃饭,你要不要用我的饭卡去食堂吃饭?”
“不用。”
莫准拒绝直接,甚至没有擡头看她一眼,单肩背起收拾好的书包,从她身边走过。
他家离学校不算远,顺着学校门口的主干路走几百米,进入一片破旧的居民楼中,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就到了。
他和他妈妈薛倾住在老式居民楼的二楼,一楼经常返潮,夏天还有不少软体动物往屋里爬,薛倾实在受不了,才搬到冬冷夏热的二楼。
露天的楼梯上有几片落叶,念城市的秋天比其它市要早。
莫准有点期待,不知不觉脚步加快,看到依旧上锁的门,期待瞬间荡然无存,薛倾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不回来也好,省得每次见她,她身边都带着不同的男朋友。
他在走廊角落的砖头下翻到钥匙,打开门,二楼算是两室一厅,门打开就是客厅,两边是对称的卧室,莫准和薛倾一人一间。
客厅最里面摆了两张木头桌子,上面是锅碗瓢盆,算是隔出来一个厨房,这个厨房已经很久没有用了,薛倾心情好的时候会做饭,莫准已经不记得她上次做饭是什么时候。
莫准在有些年代的冰箱中拿出一个前天买的馒头,没热,对付着吃了两口,吃得太急,噎住了,他强忍着找水,慌乱中干脆喝了两口自来水,才勉强咽下去,馒头卡在嗓子里是一阵阵的疼,连带着眼睛都是酸涩的。
莫准连着三天只啃馒头,脸色不怎么好看,呈现病态苍白。
吃完整个馒头,开始学习,这次英语他考了148,两分扣在作文上。
翻着从王芝那里借来的英语范文,没翻两页,听见隐隐约约有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开始踩上楼梯上楼,莫准放下书,跑到楼梯口,正是好几天没有回来的薛倾。
薛倾身上是吊带背心加超短皮裙,脚上踩着细跟高跟鞋,烫过的头发凌乱,妆全部花在脸上,原本好看精致的一张脸,面目全非,莫准很像她,挑着她的优点长。
“你去哪了?”莫准年纪小,隐藏不了自己的关心。
薛倾不以为意,嗓子还有宿醉形成的干哑:“大人的事,小孩别过问。”
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莫准:“拿去吃吧。”
莫准接过,打开一阵香气,是烤鸭,还热着,他先给薛倾倒了杯刚烧的热水,接着把折叠的餐桌放好,坐在餐桌前,打开烤鸭的包装袋吃起来。
薛倾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双腿交叠,点燃一根烟,餐桌周围烟雾缭绕。她手肘撑在腿上举着烟,“你这几天吃的什么?”
“馒头。”
“只吃馒头?”
“嗯。”
“我上次给你的饭钱应该不止可以吃馒头吧。”
莫准动作不停:“我怕你哪天不回来了。”
薛倾眼尾上挑,“你倒是挺有觉悟。”
“对了,我要结婚了。”
莫准面上波澜不惊,平静道:“这次和谁?”
“就我上次带回来的那个男人。”
莫准回想了一下,她上次带回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两个人一起开着奥迪来的,薛倾让他到外面玩会,自己有事。
莫准没走远,就倚在离家不远的一颗杨树的树干上,记着几个单词,在心中默写,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些。
那个年轻人也出来了,可能觉得无聊,主动走过来和他搭话:“你叫莫准?我听你妈妈说的,对了,我叫郭辰。”
郭辰眼神中的轻视他最熟悉,经常在家境好点的男同学眼中看到,好像连告诉他名字都是施舍。
莫准冷漠的视线从郭辰脸上掠过,全当没听见,继续回想单词,他在心中已经默写到课本单词表c开头。
郭辰不罢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继续逗着眼前的小少年:“你知道你爸爸是谁吗?你妈妈这个职业性质,我猜你不知道。”
他说完还忍不住笑出声,莫准攥紧拳头,又松开,也跟着轻笑,声音清冷:“我知道,我爸爸是你爷爷,而我正是你爸爸。”
莫准从回忆中抽离,轻声说:“我不喜欢那个年轻人。”
薛倾听他说完,反应过来大笑出声,险些被烟呛到:“我当然不可能和那个年轻人结婚,她不嫌我老,我还嫌他嫩呢。是那个年纪大点的,那个年轻人是他朋友的儿子,也不是他儿子。”
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这次可能遇到真爱了。”
每次结婚前必说的话,莫准习以为常,不做回应。
薛倾从包里拿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放在桌子上:“这几天的饭钱,没有再找我要,老天开了眼,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我还能找到一个真有钱的。放心吧,这个不会像之前那个穷得要死,还打你了,真踏马晦气。”说完直接把手里的烟按在餐桌上,碾灭,留下一块黑黄的痕迹,桌子上类似的痕迹有很多。
莫准问了一个问题:“那你喜欢他吗?”
薛倾愉悦的表情带着不屑:“我只喜欢他的钱,喜欢值几个钱,我以前喜欢你爸爸,他不还是带着他的初恋和我全部的积蓄跑路了,留下你一个拖油瓶,莫准,我告诉你,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无情的人最不会受伤害,你以后别搞情情爱爱那一套。”
莫准没有反驳,盯着桌子上被烟头灼烧过的痕迹出神,她第三十四次当着自己的面在这张桌子上碾灭烟头,他会不会搞情情爱爱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以后不要像她一样。
薛倾环顾四周,话锋一转:“踏马的,不是说这里最近要拆迁吗?真踏马在这个破地方待够了。”
说着拿起新买的名牌包,没有多看莫准一眼,出了门,莫准倒的水她连碰都没碰一下。
她这次出去足足有十天没有回来,第十一天,莫准没有等到薛倾,等来了警察。
中年警察打量了一下屋里,视线回到眼前瘦弱的少年身上:“薛倾是你妈妈?”
莫准脸上镇静,左手抓紧衣角又松开,直视他的眼睛:“是,她犯了什么事?”
以前因为薛倾的原因,他没少和警察打交道。
中年警察想起自己的儿子和眼前的少年差不多大,面露同情,声音温和:“她没犯事,是这样的,你妈妈陷入一场情杀案,人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莫准半天没反应过来,警察注意到他苍白的脸,关心道:“你还好吗?”
中年警察带他去医院见他妈妈,听警察说薛倾身上被那个男人的原配老婆捅了十几刀,对方家里有钱,很快就会息事宁人。
莫准到最后都没有掀开薛倾脸上覆盖的白布,就当她鲜活的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知道薛倾不靠谱,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给自己带来众多非议,很多时候只管自己享受,不顾他的死活,她也从来没问过他的成绩如何。
可眼前躺在白布下面的人毕竟是他的妈妈,再也没人从外面给他带来热乎的烤鸭,给他生活费,在家陪他说两句话,有一滴泪落在白布上,晕染开,很快蒸发不见。
警察好人做到底,陪着莫准把薛倾火化,把薛倾的积蓄都取了出来交给他。莫准看了一下手里的钱,根本不够买一个墓地,干脆先把骨灰抱回家,他在心里对薛倾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就给你买最贵的墓地。
警察问他:“你有没有什么亲戚?”
莫准摇头,薛倾的亲戚在很多年前就不来往了,嫌弃他家是拖油瓶,就像薛倾嫌弃他一样,他根本不记得谁是他亲戚。
“这样吧,我帮你联系孤儿院。”
莫准手头的积蓄省一点还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讨厌孤儿两个字,拒绝了警察的好意:“不用了,这几天谢谢你。” 接着想到了一件事:“害她的人呢?”
“已经抓起来了。”
“受到什么惩罚?”
“这个还不清楚,对方家里算有钱有势的,唉,我说这个你也不太懂。”警察懊恼自己随口对一个孩子说这些。
半响,莫准很轻的说了两个字:“我懂。”
他当然懂,处于社会无形阶层的最底层,他最懂了。
莫准成为孤儿的消息在学校不胫而走,想捂都捂不住。
那段时间他最常看见的就是别人眼里的同情,他表面无视,心里是说不出的厌烦。
他知道这个标签可能会跟着自己一辈子,在给王芝解完一道题之后,注意到她带有同情的眼神,视线不做停留,继续低头刷题。
在下一个课间他收到了王芝的一封信,准确来说是一封情书,上面写着她多喜欢莫准,会一直喜欢他,不在乎他的过去,哪怕未来有再多阻碍,也只爱他一个人等等。
内容饱含深情,比她语文作文的文采好太多,莫准挨个看完,嘴角有不屑的弧度,谁要她拯救?真当自己是圣母了?他想到薛倾走之前和他说的那句话,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莫准拿起笔在信的下面直接写上几句话,算做回信。
“在其他方面你确实挺好的,可我们还是不合适。第一,你那中等的成绩我就不多说了,这个靠努力以后可能会提升。第二,从长相上我们不合适,你并不符合我的审美。”
言下之意,他嫌弃她长得丑。
王芝拿到回信脸刷的一下全红了,下面一整节课都在偷偷掉眼泪。
中午放学,莫准被班主任喊到办公室,在去办公室的路上,班主任和他说明情况。
“是这样的,有个企业家来我们学校做公益,他不想走流程,就直接联系校长过来了。打算资助品学兼优,家庭困难的学生。每个年级选一个,一直资助到工作,我们年级各种指标审核,选择了你。”
莫准直接拒绝:“我可以不去吗?”
班主任单刀直入:“你现在的生活条件正需要,别死要面子活受罪,骨气能值几个钱。”
和莫准想象中的不同,在办公室的企业家眼中没有高傲,大多是慈祥和蔼和不易察觉的精明,年龄看上去已过花甲,身上是考究的西装,气质沉着。
他看到莫准面上闪过惊讶,很有亲和力的笑起来:“你班主任已经和我说过你的情况了,我打算资助你到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莫准无所谓的说:“随便。”
企业家听到他这样说,笑意更甚。
一个助理模样的大叔把书包交给莫准,在班主任的再三催促下他才慢慢接过,很有重量,里面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
“谢谢。”夹杂着不情愿,这是莫准放下仅有的自尊心才说出来的话。
等莫准出了办公室,企业家盯着他离去的身影良久,说:“小张,你有没有觉得他和小竹很像?”
“是挺像,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亲兄妹。”
小张察觉自己失言,立刻低下头,企业家无所谓的笑了笑,眼尾的皱纹加深。
莫准拎着书包,往家里走,手里的书包仿佛有千斤重,让他不得不用力抓紧。
出了校门口,在主干路的转角看到陈豪和另外两个同学,三个人瞧见莫准过来立马站直身体,挡在他面前,是专门等他的。
陈豪站在中间,盯着莫准:“真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竟然拒绝王芝,她喜欢你都算你走运了,我们学校谁不知道你妈是出来卖的。”
他说前几句话莫准还不为所动,说到最后一句时莫准直接扔了手中的书包,握紧拳头用了十足的力道往他脸上招呼,陈豪没有防备,脸生生挨了一拳,立刻肿起来。
陈豪吐了一口唾沫,带着血迹,声音发狠,指着莫准对另外两个同学说:“给我打,往死里打,他一个孤儿打死了也没人替他撑腰。”
莫准虽然思维敏捷,手脚灵活,毕竟寡不敌众,被两个同学抓住肩膀,陈豪对着他的脸就是三拳,接着一脚把他踹倒在身后墙上。
莫准靠着墙滑落在地,蔷薇藤蔓的叶子掉落在他干净的校服,没有畏惧,冷笑着说:“有本事你今天就打死我,打不死我都算你怂。”
陈豪拿起他的书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地上,书包扔在一边,里面是一些学习用品还有一个很厚的信封。
陈豪的nike鞋踩在这些东西上面碾了碾,走到他面前,嘲讽着:“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让老师和女同学的目光全在你身上。你就算成绩好点也不能改变什么,还不是一样的生活在最底层。”
“那几个人干什么呢?”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莫准擡眸瞥了一眼,是刚刚在老师办公室的企业家,他身后是他的车和助理。
陈豪和身边的同学说:“我们先走,反正以后有得是机会陪他玩。”几个人跑远了。
企业家走过来,蹲在莫准面前,温声询问:“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莫准没答话,深呼吸两下,撑着墙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
企业家把地上学习用品捡起来,装进书包递给他。
莫准没接,声音很冷:“我以后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为什么?”
他看向企业家,问了一个他现在不确定的问题:“读书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
“那为什么我现在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他眼中的绝望让企业家微顿,一时没答上来。
莫准自顾着一瘸一拐的往家的方向走,走得缓慢却没停下来过,他不打算再去学校,也不用担心下午迟到,他在想要不要活下去。
等到家门口才发现企业家拎着书包跟在他身后。
莫准蹙起眉头:“还有什么事?”
企业家和蔼的笑着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他看莫准疑惑,解释:“我是说和我一起生活,做我的孙子,我帮你证明读书有用,对了,我叫叶宏达。”
“那我以后要改姓叶?”
“当然。”
莫准轻笑,扯动脸上的伤却不觉得疼:“可以,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叶宏达震惊于他一个小孩子竟然有魄力和自己谈条件,面露赞赏:“你说。”
莫准不急,找到钥匙打开门,请叶宏达进屋,给他倒了一杯水,指着桌子上骨灰盒说:“给我妈买块墓地,要最贵的。还有害死我妈的人不知道被判几年,我希望你找最好的律师按照最重的判。做到这两点我就跟你走,并且改姓叶。”
叶宏达同意了,这两件事对于他来说不难,而且都是为了他妈妈,说明他有情有义。
去叶家的那天,阳光大好,莫准和叶宏达一起坐在车的后座,张叔开车。
“一会你就能看见我孙女,也就是你妹妹,她叫叶南竹,你们以后会一起上学,一起成长。我还没想好你的名字。”
叶宏达沉思片刻:“不如你就叫叶悠然怎么样?取自悠然见南山。”
莫准看着车窗外的别墅区,语气很淡:“随便,你决定就好。”
他时刻存在的危机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出了龙潭又入了虎穴,可怎么样都比吃不上饭的日子强多了不是吗?
从此,没有莫准只有叶悠然,叶宏达保证他衣食无忧,让他只管一心一意的学习,也教了他一些事,比如要懂得隐藏情绪,特别是在外人面前。
最重要的是,他见到了她,每每想起,冰冷的心就会温热起来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