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眼中的他们
在十四第一次卸下盔甲之前,恐怕也很难有人想象得到,那个永远沉默护卫在重玄胜身边、永远先于重玄胜面对危险的铁甲侍卫,竟然是一个长得这般柔弱的女子。
清秀而怯生生。
她模湖了女性的符号,抹去了所有软弱的部分,用一副铁甲,保护她和重玄胜。
她把自己的怯懦和畏惧全都藏起来,只留下钢铁般的勇敢和刚强。
今日她依然藏着自己的面容。
只是一只铁盔,换成了一方红绸。
藏起来的是期待和娇羞。
没有了那坚硬的甲胃披身,她依然不觉得惶惑。
软软的薄薄的一张红盖头,竟然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
盔甲是肉身的屏障,而爱,可以筑造内心的堡垒。
她当然听得到司仪的声音,听得到自己的义父正在嘱托着,听得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人们笑着、闹着。
但她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手。
自己那握惯了重剑的手,被一只大手牵着……好温柔。
那只手牵着她走。
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正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跟他走,跟他走就对了。
胜哥儿很聪明,胜哥儿不会迷路。
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响起有人揶揄的声音:“还不舍得放手呢?”
胜哥儿立刻回嘴道:“换你你舍得?”
嘿嘿。
她虽然不开口,但也紧紧地捏了一下重玄胜的大手,以示支持。然后才松开来,坐进了轿子……李家姐姐陪着她。
真好。
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还算不错,只要跟在胜哥儿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但现在觉得,真好。
世间万物,无不可爱。
她真喜欢这个世界。
……
由新郎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武安侯姜望、石门李氏嫡子李龙川、贝郡晏氏嫡子晏抚、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温汀兰所组成的超豪华迎亲队伍,在朝议大夫易星辰的府里迎到了新娘,浩浩荡荡往博望侯府走。
沿途见人送喜。
齐刀币是一斤一斤地往外洒。
但有行经处,莫不结彩相庆。
迎亲队伍本身人不算多。去时浩浩荡荡,多的是装聘礼的车队,回时浩浩荡荡,都是易家置办的嫁妆。
这些聘礼和嫁妆,回头都归于十四的私产,属于双方长辈给予小两口组建新家的支持。
重玄胜和十四成一次亲,名下便多出了半条街的产业,珠宝珍奇元石都还另算,比捣鼓德盛商行来钱快多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这场婚礼的规格,都要超过朔方伯府那场不止一筹。绝对是近几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回到博望侯府时,冠军侯重玄遵正站在门口,一张俊脸早就已经笑僵了。
“吾儿重玄遵,颇得吾貌,是重玄门面。”——这就是重玄明光让他天还没亮就过来的原因。
堂堂冠军侯做迎宾,试问谁敢想?
若不是有重玄明光这个亲爹吩咐,当朝太子成婚都不可能有这般规格。
重玄遵绝不畏惧挑战,自信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但是亲爹的思路实在是天马行空,他用斩妄神通都跟不上趟。
让一个军功侯爷杵在大门口,逢人便带三分笑,正常人能想得出来?
整个博望侯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可不全是因为重玄胜的大婚!
都说重玄遵风华盖临淄,这座伟大城市也是见证了冠军侯的成长。但偌大的临淄城,真正能够接触重玄风华的,能有几人?如今这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能有几次?
更别说守在这里,还能看到等会迎亲归来的武安侯——他可是今日的鸾郎!
整个大齐帝国,若要排出一个想嫁榜,冠军侯和武安侯绝对在最前列。只看个人审美不同,稍有先后。
今日来博望侯府参与婚宴的,自是非富即贵。
如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朝议大夫叶恨水这些,都在内堂,由老侯爷亲自作陪。
天子都让人来送了贺礼!
今时重玄家之声势,可见一斑。
此外军政两界,都来了不少够分量的人物,是定远侯在招呼。
如高家来的代表,是高哲,如鲍家的鲍仲清携夫人苗玉枝赴宴……这些年轻辈的,就都由自海外赶回来的重玄信招待。
婚礼总掌明光大爷背着一双手,啥也不干,就只是走进走出地视察——当然用不着他做什么。重玄氏乃顶级名门,府内不知多少得力人才,区区一场婚礼,断没有手忙脚乱的道理。
所以说,他当初拍着胸脯在老爷子面前保证,勇担大任,是选了一个太好的差事。
就连婚礼总掌必须要面对的迎来送往事宜,他也拍拍屁股,派出了自己的优秀儿子。
当然,收礼金的时候,他还是得费一些心思的。
说回重玄遵。
冠军侯守在门口迎宾,那些非富即贵的大姑娘小媳妇,人均在这博望侯府进进出出好几回。
捞到个机会,就同重玄遵一阵寒暄。
什么我是谁谁谁家的,我家的位置在哪里呢?
什么我有些忌口,今日婚宴上没有什么什么吧?
总之都是一些随便拉个侍者就能回答的问题,一定要冠军侯亲自作答才算数。
人一波一波地围过来,只见多,不见少。几乎堵住了半边大门,这还是重玄遵努力维持秩序的结果。
要不是今日婚礼盛大,宾客众多,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哪里会舍得放过?
冠军侯又怎么样,敢站出来迎宾,早就分了干净。
至于传言中这位侯爷有那么些不同于人的“雅趣”……
且不说是否属实,便是真的,又要什么紧?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大凡殊异之才,自有殊异之处。
再者说,这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能得到他的人就足够满足了,根本也不需要得到他的心。
不管心在哪里,喜欢谁人,最后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嘛……
面对这么多莺莺燕燕七嘴八舌,重玄遵就算是再高的修为,一时也是有些顶不住。好容易见得迎亲队伍回来,立刻挤出重围,跑上前去。
“胜弟!恭喜你抱得佳人归!”
他以一种非常罕见的热情,拍了拍重玄胜的胳膊:“来来来,为兄来为你开路。”
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玄胜那还能让他盖过了演技?
眼泪竟是说来就来,有些哽咽地道:“吾兄!你待我实在是太好,不仅为我婚礼迎宾,替我迎来送往,还送我那么重的礼,把云渡酒楼都送给了我,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啊!”
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让姜望有那么几个瞬间,都开始怀疑自我——难道重玄遵真的头脑发热,把云渡酒楼送了出来?这么有爱的吗?
冠军侯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拍着重玄胜胳膊的手,改拍为捏,逐渐加大力度,倒是勉强维持着风度:“胜弟你喜欢就好,对了,为兄还要送你婚后一个月的特别训练,将为兄一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重玄胜疼得肥肉都在颤,但还是语气欢喜:“这么使得?遵兄你还送了我一千三百一十四颗元石,祝我和十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愚弟怎么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
“哈哈哈哈。”冠军侯大笑数声。
先来了一句:“送你的这些,已经是我全部家当,别的再也拿不出来了。”
堵住了重玄胜继续狮子大开口的可能。
然后自己接道:“但是为兄还有一把子力气,还有对你的爱护和关心!你既然成了家,就要承担起一个男人责任,一定要有所成长才行。当然要加练,为兄挤也要挤出时间来帮你……就加练三个月!”
观者无不为这对兄弟的感情而动容。
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好了好了,你们兄弟回头多的的是时间交流……现在还是把时间留给新娘子。”姜侯爷笑吟吟地等他们交锋结束,才彷佛记起了鸾郎的职责,暂且隔开了重玄遵,推了重玄胜一把。
重玄胜走到那顶红轿前,李凤尧立在轿门边,轻轻掀起了帘。
“十四……”重玄胜轻唤了一声。
十四有些怯怯地伸出手来,小手握住了大手。先都有些颤抖,而后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在一众亲友的簇拥下,两人步入侯府中。
博望侯府的大门,他们往来过无数次。
博望侯府里的风景,他们从小都见惯。
但未有一日如今日,他们在这座其深似海的名门大宅里,感受到如此的坦然、自由、快乐。
踏进这门槛,完成这婚礼,以后他们就是这座侯府的主人。
这里是他们的家。
真正的家。
今日宾客盈门,今日良朋满座。
今日重玄胜,迎娶易十四。
这侯府中——
大红灯笼高高挂,鸳鸯一对池中游。
水里长的是并蒂莲,道旁开的是合欢花。
丝竹悠悠。
朝议大夫易星辰和博望侯重玄云波并排坐在上首位置,是为高堂。
擅写青词的朝议大夫叶恨水,与重玄家的交情,在于以前和老爷子的关系。他上次能够亲自登门讨论婚事,当然是因为重玄胜在伐夏战场表现耀眼,但也很大程度上,是给老爷子的面子。双方的关系,本有机会再进一步……
好在那时候也只停留在私下接触的阶段,并未来得及公开宣扬,才不至于直接撕破脸。当然,平原郡邢家那边,肯定不可能没意见。
叶恨水能来参加婚宴,自是老侯爷这阵子着力修补了关系,重玄胜也亲自上门请过罪。
今日兼任这一场拜堂礼的司仪,也算是一种态度的展现,表示和重玄家之间,并无芥蒂。
也不知老侯爷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在叶恨水主持下,婚礼流程一桩一桩地过去。
鸾郎姜武安、凤娘李凤尧,各自诵念了祝词,自都是请的高人捉笔,写的花团锦簇好文章。
唯独在姜望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念诵结束后,人群中忽地有个女声喊道:“武安侯讲得好,武安侯再讲一个!”
一时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
因为好些莺莺燕燕,马上就叽叽喳喳起来。
满院欢声。
“武安侯再讲讲!”
“您至交好友成婚,就说这些官样文章可不成!”
也有不知谁家的公子哥儿浑水摸鱼,嘶吼大喊:“姜望!姜望!”
呃,这个不算。
另有声音混在红粉堆里:“那让李凤尧也再讲一个,我就爱听她说话!”
李凤尧眸光一掠,那些杂声就都消下去了,全都统一成了对姜望的呼唤。
齐国不比宋国,不兴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说法。无论男女,喜欢什么,就表达什么,谁也管不着。
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都含笑看着这一幕。
他们也都年轻过,也都记得年少时。
倜傥如易星辰者,坐在上首位置,则是笑道:“武安侯不妨多讲两句,也叫我对未来的女婿多一些了解。”
这下就连重玄胜,也投来了目光。
他当然也好奇,他的朋友会如何描述他。
大喜的日子,姜望也不扭捏,只是一笑,便说道:“那我就再聊聊新郎官,聊一聊重玄胜。忘掉背下来的好文章,讲一讲我的肺腑之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重玄胜何许人也?”
他环顾一周,慢慢地讲道:“在座各位可能有知道的,也可能有不知道的。我在官身之外,还有一个太虚使者的身份。在天府城还经营了一座太虚角楼……太虚幻境里有论剑台,方便参与者切磋,验证修行。而重玄胜是唯一一个,在太虚幻境同境战斗里,多次赢得了我的功,我却一次都没能赢回来的人。”
人群中自是传来惊呼,博望侯世孙竟然恐怖如斯。重玄胜则只是云澹风轻地笑了笑,表示不值一提。
姜望道:“重玄胜是一个聪明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重玄胜是一个蠢人,蠢就蠢在明明是绝顶的聪明,却总会陪我犯蠢。”
“重玄胜让他的敌人咬牙切齿,让他的朋友也咬牙切齿。”
“重玄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准确地评价。他那么具体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挚友,我的手足兄弟。我不能够完全地描述他,但是我愿意为他做的事情,就成为了我对他的描述。我相信他也值得很多人用很多的时间去认识。”
“没有重玄胜,今天或许我不在齐国。我也很难见到诸位,与大家欢聚一堂。”
“无须讳言,今天的新娘子易十四,是护卫出身。是易大夫怜她爱她,给了她显贵的身份,她才能够在大家的眼里,匹配重玄氏的门庭。”
“但要我说,什么样的重玄胜,十四都配得上。”
“护卫没什么不好。在认识重玄胜之前,我也只是一个偏远小国出身的乡下人。”
“我想说,我所看到的重玄胜和易十四,是相互扶持、生死相依的关系。他们几乎从不分开,共享喜怒,同担荣辱,参与了对方全部的人生。我见过了不知多少次,十四爲重玄胜悍不畏死,也同样见过了很多次,重玄胜为十四奋不顾身。这是我见过的这几年,而在我没有见过的那些年里,他们也是这样搀扶着,一路走过来。”
“关于婚姻,人们通常讨论家世,讨论排场,讨论利益。却很少有人讨论,两个相爱的人,两颗相爱的心。”
“有一天我问重玄胜,我说,‘为了娶十四,你愿意付出什么呢?’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什么都愿意。”
“我是一个会独自走远路的人,而我所有关于爱情的浪漫想象,都来自于他们。我不是一个很懂得浪漫的人,但是我想,所谓浪漫,所谓爱情,无非如此。”
“我今天把重玄胜送到易十四旁边。不是把他交给他的护卫,而是把他交给名为‘丈夫’的责任。”
“十四保护了重玄胜那么久,现在应该轮到重玄胜做那个站在前面的人。”
“我今天参加重玄胜的婚礼,不是见证他们收获,不是见证两个家族的联姻,而是见证他们的爱情。”
“谢谢大家能来,谢谢大家能同我一起见证。”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相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