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不语忍冬

第36章 第36章

第二日,沈澜自重重帐幔中醒来,盯着帐上莲渚文禽图怔了一会儿,便听到耳侧裴慎低笑道:“快起来,带你去看庙会。”

沈澜阖上眼道:“什么时辰了?”

裴慎望了望柳叶窗中漏进来的日光,随意道:“卯时一刻”

沈澜摇摇头:“庙会一连三日,尽可以去看。可你若要我日日早起,我是不行的。”

裴慎哑然失笑,又见她一身雪白的皮子上红痕未消,白得耀目,红得秾艳。

睁眼便见此殊色,裴慎心里意动,便凑过去,沈澜见状,即刻冷哼道:“你还没闹够?”

裴慎轻咳一声,讪讪道:“累坏了罢,我给你按按。”

昨日他也这么说的。沈澜懒得拆穿他拙劣的借口,只阖上眼道:“你还是快快习武去罢,若再像昨日那般,大白天的又是关门又是要水,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只怕俱要来看我笑话。”

裴慎只以为她在顽笑,便一同笑道:“谁敢?”复安慰她:“你是这院子里的主子,若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便是。”

沈澜想告诉他自己无名无份,算什么主子,却又觉得说这话好似在向他索求名分,况且她早起怠懒,不愿说话,便轻轻踢了踢裴慎,示意他赶紧离开。

裴慎见她这副懒起画娥眉,春睡犹未足的娇样,心里新鲜,只爱怜地摸了摸她鸦鸦鬓发,笑道:“你且再睡一会儿,待到中午,我便带你出府去看庙会。”

语罢,见她已好梦沉酣,裴慎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去。

待沈澜睡醒,洗漱更衣后用完早膳,裴慎就带她坐上马车去府外。

“你带了亲卫队?”沈澜惊诧。若无公事,裴慎出行多半只带上陈松墨和林秉忠二人的。

裴慎笑言:“今日庙会,主办庙宇是金龙四大王庙。”

这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庙?沈澜蹙眉,好奇道:“京里不是只有什么护国寺、城隍庙,最多再加上什么灵霞寺、药王庙之类的吗?”

裴慎只拿手中蜀扇点了点她,笑道:“这是运河水神,南起两淮,北至通州,两千余里河道,俱归此龙王所辖。”

多增长一些知识总是好的,沈澜就笑问道:“这庙宇在哪儿?”

“广渠门往北十里。”裴慎笑道:“凡是靠运河吃饭的人,会在埠头脚头的带领下祭祀金龙四大王。要从庙中将塑像请出,沿京都转一圈,再送回庙中。”

沈澜只当裴慎博闻强识,拿他当百科用,一路发问,反正不要钱。

马车极快就到了龙王庙。

下了车,裴慎的亲卫队即刻四散开来,隐在人群中护卫他。沈澜望出去,一时愕然。这龙王庙里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缭绕,经幡重重。

“怎么这么多女子?”沈澜迟疑道。上一次去灵霞寺,虽有女子,却也没这么多。

“祭祀金龙四大王一年也就一次,女子难得能出门,一来积福,二来看景逍遥,自然乐意来参加庙会,这一日来庙里进香的男女足有万人之多。”

裴慎解释完,警告道:“你跟好我。千万莫走散。年年都有游手好闲的恶少群聚闹事,见妇人生得貌美便上前调笑乃至于将其拖至暗巷□□。”

沈澜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起心思的,规矩薄弱混乱地带,虽容易浑水摸鱼,可体力不行的弱势群体通常只能做这条鱼。

她点点头,极识时务地往裴慎身边走了两步。

裴慎见她乖顺,心中愉快,笑道:“可知道那一处是什么地方?”说罢,只拿蜀扇指了指前方围得乌泱泱的地方。

沈澜摇头,裴慎便带着她去了庙前搭建的两大排彩棚里。

沈澜只略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棚子必是寺庙搭来给富贵人家的,台基高,看得远,还能遮风挡雨,不必去底下人挤人。

沈澜登高一望,便见看热闹的百姓均被两侧和尚挡在外头,庙前空旷的只有一口青砖井,上面雕刻着螭龙戏珠,旁有七名围着井口的女子。

沈澜迟疑道,“这是什么风俗?”总不会是人祭吧?

见她脸色发白,裴慎大约猜到她想什么,便半是无奈半是气恼地拿蜀扇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胡思乱想什么呢!祭祀龙王,每年需择七名容貌秀丽的少女于锁龙井处为龙王爷沐浴更衣。”

不是人祭就好。沈澜松了口气,只意有所指道:“龙王爷也看脸?”

裴慎一愣,嗤笑道:“顺天府府志中曾记载过,最开始是七名寡妇。此后庙会越办越大,大约是众人觉得寡妇不甚端庄,不知何时改成了容貌秀丽的少女。”

沈澜一面听裴慎说话,一面见那七名少女自井中打了水洗涤神像,又用簸箕将井水抛洒出去。边抛边齐齐喊道:“东海龙王生七子,喝了井水即生子。”

沈澜看得发愣纳闷道:“这东海龙王不掌司雨之事,还管生不生孩子?”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便强忍着笑意说道:“你且往下听。”

那七名女子又喊起来:“东海龙王生七女,刷了簸箕即下雨。”

说罢,一遍一遍得喊。

“东海龙王生七子,喝了井水即生子。东海龙王生七女,刷了簸箕即下雨。”

足足喊了七遍,方

才停下来。

这时候,便有几个富贵打扮的仆从自棚子里冲下去,取了净瓶便去舀井水。

裴慎这才指点道:“民间传说都多有讹误,龙王本执掌风雨之事,偏偏众人觉得龙性本淫,又兼多子,保不准也管生子之事,牵强附会罢了。”

说罢,裴慎却忽然脸色一冷。沈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井前有一青衣道袍男子,正低头将井水舀入竹篮中。

那竹篮提着水,竟半分未漏。男子稳稳当当的提着竹篮,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只留得周围百姓惊诧之下议论纷纷。

见裴慎脸色发沉,沈澜好奇道:“竹篮能提水?世间竟有此等好手艺的篾匠。”

裴慎回过神来,缓了神色笑道:“自然有的。一小段竹子破出百余篾片,覆于纸上,薄可见字。再抬一压一,足足做上八层,便能用竹篮提水而水不漏。”

沈澜咋舌,心道这古代的技术工匠果真厉害。

“为何旁人皆用净瓶来盛,他偏要用竹篮?”沈澜好奇道。

裴慎笑道:“提篮观音乃观世音三十三法相之一,观音送子可听过?”

沈澜愕然,心道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为了生子如此迷信?

“既然如此,为何不用玉净瓶?”观世音最常用的法宝的难道不是玉净瓶吗?

裴慎摇头,嗤笑道:“玉石虽有灵,却不过死物,竹篮便不同,木主生发之意。”

况且那舀水的人多半是个太监,非男非女,正好合了《金刚经》中“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菩萨绝不会执着于自己是男相还是女相,正好挑个太监。

裴慎思及此处,只叹息一声。陛下为了求子,越发病急乱求医了。什么乌七八糟的法子都试,恐非寿数长久之相,

沈澜不知裴慎在想什么,她头一次出来看稀奇,兴致勃勃地往外张望,见那威严硕大的龙王神像被沐浴后,便被八人合力,直将它抬上大轿。

一队送神的队伍即刻出发。周围百姓便纷纷跟上。

十里长街之上,伞扇参差,幡幢络绎。前有青壮男子面涂青黑,戴上獠牙面具,手持刀斧杵棒开路,中间是八人抬的龙王神像,两侧有人踩着高跷,还有扮成魑魅魍魉各类鬼怪的戏子妓子随行其中,再后头便是各式各样的台阁,小的只叫两人抬,大的足有八人抬。

沈澜看得殊为惊奇,裴慎便带着她下了棚子,只一路追着绵绵不绝的台阁看。

那些台阁装潢精美,雕花饰锦,布景格外别致,有湖光山色、长亭古道、蟠桃园、金山西湖等等,俱是七八岁的小童在上头唱戏。

“快看那猴王!”沈澜惊呼,见那两小童握着两杆白蜡枪,你来我往,正厮杀的难解难分。惹得街道四周行人你拥我挤,齐齐追看,阔气些的还纷纷冲着台阁上扔铜板。

沈澜刚见了真假猴王的戏码,又见白娘娘使了法术要淹了那金山寺。转过眼,见那张生和崔莺莺你侬我侬。

“好!”沈澜惊呼一声,只撒出手中十个铜板,尽数给了那吞刀吐火的。

偏偏她手劲不大,哪里砸的准,竟扔给了舞迓鼓的。

见她心生黯然,裴慎便随意取了些铜板,在震耳欲聋的锣鼓丝竹声中问她:“要赏给谁?”

沈澜毫不犹豫道:“给那个,走刀山的那个!”

裴慎二话不说,只将手中百余文尽数洒出。叮铃当啷铜钱落地声,清脆动听。那走刀山的见得了赏钱,越发来劲儿,激起周围百姓一阵叫号。

“好!那个踢铅毽的,你来个佛顶珠呀!”

“呸呸呸!来他个翻花篮!绕花线!爷爷赏你!”

那踢毽子的被周围人一激,只见其同伴双手合拢成中空的圆以作花篮,其余两人便在其左右两侧,轮流对踢,次次都叫那毽子踢过那圈,激得周围百姓一阵叫好,一时间赏钱如雨。

其后跳百索的被那赏钱一激,更是跳出来了个八仙过海。

沈澜甚至见到了倒喇的人头顶双碗,碗中烛火正燃,他左抱琵琶,右持琥珀,口衔湘竹,既要奏乐,身子还要来回滚动,好似疾风骤雨,偏偏那曲子丝毫未乱,烛火半分未灭。

“赏!赏!”

“好个倒喇小子!爷赏你!”

“接好喽!”

围观群众纷纷砸钱,沈澜激动的满面通红,偏偏手中的钱都赏完了,只无可奈何的干巴巴叫好,看得裴慎大笑不已,扬手洒出了数百文。

还有那高百尺的危杆,有人在其中呲溜一下上竿,在空中腾挪翻转,颠倒回旋,好似肋生双翼,振翅欲飞,激得围观群众一时屏住呼吸,一时惊声尖叫,赏钱如雨,纷纷而下。

再往前去,送神队伍,绵绵不绝,直叫十里长街尽数淤堵,人头攒动,灯火如昼。

耍枪耍刀,吞刀吐火,唱笑乐院,跳鲍老郭郎,舞迓鼓……沈澜一路走,一路瞧,见满街满道,两侧商铺,楼上楼下都是人,到处都是锣鼓,到处都是欢呼。

天与地都沉浸在欢声笑语里。

“好玩吗?”裴慎立于檐下,于锣鼓喧阗声中,笑问她。

沈澜双眼湛湛,两颊染晕,她难得见到这般景象,更是三年未曾肆无忌

惮的游玩了。

听裴慎问她,沈澜难掩满腔激动兴奋之情,点头连声道:“好玩。”

裴慎自上一次在绛云楼内见过她那般眉眼鲜活的样子,这是还是第二次见沈澜如此。从来清清浅浅,似玉兰暗香,如今面染胭脂,如桃花欲燃。

偏她今日穿的是大红织金妆花罗裙,一时间,竟觉得她这般好颜色,当真妒杀石榴裙。

见檐下人来人往,还总有人偷偷瞄她,裴慎又心生不愉,便将她揽在怀中,见她还目不转睛地望着送神队伍,便笑道:“你若喜欢,来日我带你去看山西的明应王庙会。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点了点头。

裴慎继续道:“那庙宇颇有意思,殿中左侧是祈雨图,右侧是行雨图……”他边说,便揽着她往外走。

沈澜一面听,一面摆出笑容问他。

“为何会有这个庙宇?”

“此庙在山西洪洞县霍山脚下,只因此地临近霍泉,年年都有争水一事……”

“山西还有别的庙会吗?”

“自然有,你此前只去过大同,实则每月初一十五,各县耄老乡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