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不语忍冬

第77章 第77章

第二日一大早, 裴慎习武完毕,复又去外书房处理公事。待午间,陈松墨叩门而入。

裴慎正在看武昌知府写上来的奏报, 头也不抬道:“拿了多少粮食?”

陈松墨躬身道:“爷, 整个湖广, 最大的三家粮商实乃李心远、赵立、沈娘子。这三家当着湖广巡抚的面,各自捐了两百石。其余大大小小的粮商也各捐了几十石。”

裴慎淡淡道:“私下里呢?”

“据黎巡抚所言, 这三家俱私下找了他,沈娘子给了两万石, 李家三千石,赵家两千石。另有两家小粮商也私下里给了一千石。”

聪明人可不止沈澜一个。

裴慎对此毫不意外。明面上所有粮商都只意思意思,给了几百石。私底下却向巡抚卖好。或者说,向黎大用背后的裴慎卖好。

唯一让裴慎意外的是:“这位沈娘子为何给了这么多?”

陈松墨回忆了一番黎大用的解释:“沈娘子原姓沈, 坐产招夫,奈何六年前遭了倭寇,便与家中亲眷一同从杭州逃难来湖广。沿路上夫婿亡故, 沈娘子便孤身一人抚育幼子、担当家业。”

裴慎点点头,浑不在意。他绝不会失礼的去问一位女子闺名叫什么。况且便是问了, 陈松墨也多半答不出来。因为若要查访女子姓名, 便只能去询问其父母丈夫或亲近之人。

裴慎若使人去问旁人家中女眷何名,不仅轻佻,难免还招惹上桃色传闻,尤其对方还是个寡妇,传出去实在难听。

“据黎巡抚所言, 这位沈娘子在湖广素有仁善之名, 曾于洪灾中带着船四处救人, 还开仓赈灾, 平抑米价。湖广百姓极敬重她。”

若是这般仁善之家,给了两万石倒也不甚奇怪,不过是盼着他能早早剿了水匪,还湖广安宁罢了。

见裴慎不语,陈松墨又道:“爷,今日大小粮商群聚巡抚府,独独沈娘子没来。”

裴慎蹙眉,复又断言道:“这两万石里,恐有一半是给黎大用赔罪的。”

陈松墨点头道:“来的是沈氏商行的掌柜,只说东家清明祭奠亡夫,悲痛过度,染了风寒,烧得起不来身了。”

裴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如今看来,这位沈娘子给了这么多,倒也正常。一是仁善,二来赔罪,三来女子立身不易,尤其她还是个寡妇,借此机会向巡抚卖好,以求个靠山。

若这般来看,此女倒颇有魄力。

“另外两家呢?”裴慎清淡道:“可有什么不法之事?”

“有。”陈松墨低声道:“李家乃湖广大族,绵延百年,通婚无数,家中本就田产无数,若算上投献而来的土地,约有万顷之多。当年邵和尚打进来,李家主支被杀得人头滚滚,方才没落下来。只是邵和尚去了四川,被爷平叛后,李家远支又大肆侵占田产,做起了米粮生意。前些日子,大放印子钱,有佃户群聚上门逼问,被李家恶仆打死了好几个。”

裴慎神色一冷,淡淡道:裴慎又道:“只管传出去,说李家富甲湖广。”

陈松墨暗道这李家大抵是没想到,居然有人粮食给的比他们多,被沈娘子两万石一比,李家那三千石便显得毫不用心。加之平日里欺男霸女,随意打杀人命,这会儿被爷当成杀鸡儆猴的鸡了。

“爷,可要派些水匪?”陈松墨问道。李家既然富甲湖广,引来“水匪”有什么好奇怪的。

裴慎摇摇头:“不必动手。过两日,矿监税使便要来了。”皇帝派来的太监,名为开矿,实际敛财,这帮人自然会去寻富户的。

陈松墨忍不住道:“怎得这时候来?”

裴慎神色森冷。天下已纷乱至此,做皇帝的,不与民修生养息,竟还敢肆意敛财,鱼肉百姓,也不怕激起民变。

见他眉目冷峻,陈松墨低声道:“爷,可要阻拦一二?”或是干脆将对方斩杀了事。

裴慎摇了摇头:“拦不住的。”这矿监税使王俸虽为敛财而来,也难免含了几分监军之意。

他父子二人军权过重,战乱时皇帝要倚仗他们,待到天下叛乱稍定,皇帝便不放心了,绞尽脑汁要卸了他的兵权。若他阻拦了,岂非证明自己狼子野心,不尊上意。

况且这一次,还不能像当年扬州送走东厂档头许益那般,彼时尚有锦衣卫制衡一二,许益不敢太过放肆。

如今倒好,这王俸的到来,本就是为了制衡他。裴慎非但不能多加动作,保不齐还得被逼着为虎作伥。

思及此处,裴慎吩咐道:“去将石经纶唤来。”

……

过了几日,矿监税使王俸果真如期而至。

甫一到湖广,王俸内着淡红里衣,外罩蟒服,头戴明珠翼善冠,大摇大摆地前去拜见湖广总督裴慎,张嘴便是:“请裴大人即刻给我三千人马,开了青山矿。”

什么阿猫阿狗,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敢问他要三千人马?

裴慎心头冷笑,嘴上却温声道:“王大珰,非是我不肯,只是矿工实在太苦,多是囚犯充任,我手下的兵是良家子弟,哪里能去开矿呢?”

王俸仿佛没听出裴慎的推拒,笑盈盈道:“自然不是要兵马去开矿,那岂非大材小用?”

裴慎便佯作不解道:“那王大珰是何意?”

当然是要兵马去加征课税,查探富户,再办些私底下的差事。

王俸造作地叹息一声:“这些年来,国朝动荡不安,眼看着国库一日比一日空虚,陛下忧心忡忡,夙夜难寐,咱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好不容易有了个开矿的办法,咱家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这一番唱念作打,裴慎只觉好笑,这加征来的银两,但凡能有十分之一充作国帑,而不是任由皇帝自己花销,或是赏赐给自家儿子,那都叫侥天之幸了。

“王大珰说的是,陛下夙夜忧劳,为人臣子,焉能不为陛下分忧?”语罢,裴慎吩咐身侧陈松墨道:“取两罐黄雀银鱼,一斤香秔米来。”

两罐黄雀银鱼,实则是明晃晃的黄金。一斤香秔米,自然是一斛东珠。

此次派出了二十个矿监税使,王俸是官位最低的,不过区区六品御马监奉御罢了。哪里见过这么多好东西,一下一下抚摸着黄金,还拿起珍珠对着日头看色泽。

裴慎面不改色,只浅笑啜饮了一口岕片茶。

王俸细细把玩了半天,脸都笑出褶子了:“都是裴大人心意,咱家必定带给陛下。”

裴慎扫了眼黄金珍珠,暗道这些东西能有一成送给皇帝,那都算王俸忠心耿耿了。

裴慎点头道:“那便谢过王大珰了。”

王俸得了贿赂,高高兴兴道:“既是如此,咱家便不扰裴大人清净了。”说罢,王俸吩咐手底下几个小太监,取了东西便告辞离去,绝口不提什么借兵、开矿的事。

裴慎心知肚明,王俸也知道,靠他三言两语就想让裴慎借兵,有这本事,他早混成秉笔太监了。

此行不过是想索贿,加之试探一二,看看裴慎就加征课税一事态度如何。三来也提醒裴慎,最好作壁上观。

“哦对了。”王俸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笑道:“洞庭湖匪寇丛生,事不宜迟,裴大人还是速速去襄阳剿匪罢。”好把武昌给他腾出来。

说罢,大笑离去。

裴慎尚未如何,一旁护卫的林秉忠已是双拳紧攥,怒意腾腾。

待王俸一走,林秉忠怒道:”什么狗东西!这般放肆!”

竹叶玛瑙祁阳石屏风后,石经纶低声道:“大人,此人一朝得势,太过猖狂。可要给他吃些教训?”

裴慎未曾说话,只侧身望去,见疏窗外天色黑沉,狂风渐起,吹得草木零落、满庭肃杀。

此时沈澜恰好也在与手下的谷仲、张东、彭弘业、龚柱子等人谈论王俸至湖广一事。

谷仲忧心忡忡道:“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寻其余粮商商议一二?”这样的事,总是人多力量大的。

沈澜摇摇头:“我们是民,挡不住当官的。”为今之计,只盼着交上去的两万石保护费能有用。庇佑住沈澜及她手底下的百姓们,让众人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矿监税使风波。

“既然咱们挡不住,那躲开便是。”张东急促道:“夫人,洞庭湖岛上足足存了五千石米粮,可要上去避一避?”

龚柱子连连点头,又愤恨道:“朝廷已经不是头一回派什么矿监税使了。那帮太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加征店税、渔税、矿税,所过之处,百姓家破人亡。”

沈澜摇摇头,神色凝重道:“一来矿监税使必定是各府都有的,去了哪里都躲不掉。相反的,武昌我们好歹经营了六年,在此地保不齐还有还手之力。”

“二来我没去巡抚府赴宴,对外宣称自己病倒了,此时决不能去洞庭湖。”否则不能赴宴,却能去百里之外的洞庭湖,那简直是当面打巡抚黎大用的脸。回头还没惹来王俸,便先招来黎大用。

听她这般说,谷仲难免疑惑道:“说来夫人当日为何不去赴宴?”

当然是怕裴慎也在那里。沈澜面不改色道:“听说前些日子,武昌知府的三弟刚给黎大用送了好些女子。我一个寡妇,不好与此等性喜渔色之人扯上关系。”

原来如此,谷仲叹息一声。他独有一个孙女,几将沈澜视作自己女儿,便劝道:“夫人还年轻,何必苦苦守着。”

沈澜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见劝不动她,谷仲又道:“既然如此,可要将潮生送去洞庭湖里,避一避?”

一旁的彭弘业、龚柱子二人也连连点头。

沈澜摇摇头:“潮生不过五岁,

又是童子,反倒不会出事。”语罢,她说道:“咱们手底下的佃户、船户、米行的伙计等等,家中凡有女眷的,不论美丑,叫他们只管藏好了,近日来不要出门。便是要采买米粮伙食,也叫男子去。”

别看太监是个没根的,淫人.妻女之事却屡禁不绝。加之手下所招募的各类恶棍,四处劫掠,奸.□□女,而被淫辱者,最后的下场通常是自裁。

众人点了点头,沈澜又道:“这段日子来,发三倍月银,各处米仓多派伙计巡逻一二。若到了年底,所负责的米仓未曾失事,另有赏银。”

张东和谷仲纷纷应了一声。

接下来沈澜又一一提及了渔业养殖和运输,农业育种开垦等事情。待她将事情说完,已是黄昏日暮。

春寒料峭,朔风鞭竹,沈澜满腹忧虑,立于廊下,抬头望去,却见天上墨云翻腾,好似黛山倒悬,重重压境。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