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火光
黎各望着赫斯塔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终于明白了当初图兰的一句叮嘱——照顾好赫斯塔不仅仅意味着要保护她不受旁人伤害,有时候更要注意防止她做一些自我伤害的事,而这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但那又要怎么做呢,暂时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吗?
操作起来倒是不难,但是……
黎各望着赫斯塔蓝色的眼睛,她不愿去想那个场景。
“……简。”黎各又唤了一声。
赫斯塔双手掩面,再次倒在了床上,两肩轻颤。
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些动静,黎各听见了千叶的脚步声,她如释重负地看向门口——千叶推门而入。
“你终于回来了……”黎各刚一开口就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是很合适——仿佛她已经忍耐赫斯塔很久,她小心地朝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还好,简没有反应。
千叶低声问:“辛苦了……我赶上了吗?”
黎各再次看了眼表,“就差一点,今晚我得结结实实躺七个小时了。”
“也好,你上船以后还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吧。”
“真奇怪,下午都还好好的,药也有按时吃,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病情会反复,医生早就说过了,”千叶低声道,“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黎各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零怎么样了?”
千叶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耸肩的姿势。
“是吗,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黎各喃喃,她目光低垂,神情凝重,“……都是我的问题,我实在太大意了,竟然没觉察到舞台上还有别人,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一个人的注意力永远是有限的,别多想。”千叶拍了拍黎各的肩膀,“去休息吧。”
黎各再次回头,看了看颓丧的朋友。
“那就交给你了,我明早再来。”
千叶挥了挥手。
……
深夜,在睡梦中,赫斯塔再次梦见了那只火鸟。
它振翅悬停在松树的锥顶,火焰和风雪一起落下。
每隔一段时间,这片无垠的旷野都会出现若干次奇怪的震动——那是早春冰雪消融的声音,远处的冰层正在断裂,它久久回响,如同群鲸嘶鸣。
冰面下的女人依旧在沉睡,赫斯塔站在她的眉心,刺骨的寒冷从脚底向上侵蚀。
赫斯塔俯身跪在冰面上,她用手掌的余温擦拭湖面的残雪,露出底下光洁如镜的冰层。
透过这玻璃似的湖面,赫斯塔终于看见女人熟睡的眼睛,她闭上的眼睑,凝固的睫毛……这张巨大的脸令赫斯塔陌生又熟悉,她有些疑惑地凝视着脚下,又往后退了两步,试图从一个更大的视角观察。
突然,这只巨大的眼睛在赫斯塔脚下睁开,在恐惧中,赫斯塔慌张地跌坐在了地上。
她望着那只淡蓝色的瞳仁——冰面下的女人也正望着她。
头顶的火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嘶,它羽翼下的火焰骤然暴涌,淹没整片冰川,一切的画面就在这时开始撕裂——
赫斯塔猛然睁开眼睛,艰难地呼吸。
她感到自己浑身是汗,冷津津的衣服贴着皮肉,让她打了个寒战。赫斯塔翻身坐起,向四周看去。
周围没有人,只有寂静的夜。
“黎各……”她低声喊道,“司雷?”
没有人回应。
赫斯塔下了床,她仔细看了看这里的陈设——这不是她的房间。
脑海中的记忆断断续续,她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缘何出现在此,又是谁带她前来,记忆里的上一段画面还是和千叶一起坐在毕肖普餐厅吃早餐,为什么现在天竟就黑了……
吃早餐……
赫斯塔竭力回想着。
早餐以后……似乎是去参观了一个博物馆……
博物馆……
那些陈列着累累白骨的展架浮现在赫斯塔的脑海,她回想起船底幽深的走廊,想起一排排堆满书册的书架……
在这一切的尽头,有人坐在轮椅上休息。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记忆瞬间苏醒——剧场暗处的死尸、伤口、震耳欲聋的枪响、飞行的子弹、艾格尼丝与梅耶一闪而过的脸,还有,在光芒中缓缓后仰的零……
「安娜。」
安娜的脸清晰地浮现在赫斯塔脑海。
赫斯塔闭着眼睛,在黑暗中静默而立。
下一刻,她的眼睛睁开一半,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
船底的行李舱,安娜抱着猫在书房浅寐,突然,她怀中的白猫弓起了背,两只爪子不甚安分地开始踩安娜的肚子。
安娜醒来。
她轻轻抚摸猫的下巴,将它从膝上抱下地。
电力轮椅在黑暗中缓缓驶向桌前,她从口袋中取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火光点亮一方天地。
桌角的一盏古老烛台再次焕发出新的光彩,这一点温暖火焰也映出她身后赫斯塔的轮廓。
火光跃动,赫斯塔身后投出巨大的阴影。
“你划亮火柴,它的火焰让你眼花缭乱,”安娜轻声低语,“因而在黑暗中,你找不到所要寻找的,那根火柴在你的手指间燃尽,疼痛……使你忘记你所要寻找的。”(1)
她注视着火焰,在它即将烧到她的指尖时,安娜松开手,化作黑烬的火柴棍掉在银盘上,在一声细微的声响后断成几截。
“零在哪里。”赫斯塔的声音像是从深渊底传来的,沙哑可怖。
“她死了。”安娜低声回答,“她倒在你怀里——”
一把匕首在赫斯塔手中泛出寒光,那正是早晨安娜曾向赫斯塔展示过的东西。
“也就是说,不管我现在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跳出来阻止我。”
“看看,”安娜笑起来,“今早来我这里时,你还行动不便,连翻书都要需要别人帮忙,而现在,你却已经可以独自穿过层层屏障,潜入我的书房……你的手已经不再发抖了吗,简。”
赫斯塔下颌微抬,“你料定我今晚会来找你?”
安娜没有回头,只是扬手指了指近旁的另一张椅子,“……为什么不坐呢,夜晚很长,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
(1)亨里克·诺德布兰德的诗,《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