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唱片

赫斯塔渴望能同谁聊聊这件事,但是不能。

每当她试图向谁开口,她总是能在对方眼中觉察到一些不合时宜的狡黠。赫斯塔意识到,她需要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聆听者,这个人对她没有任何好奇心,但又能安静地同她一起,将所有事情抽丝剥茧地梳理清楚。

然而这样的人不存在。尽管没有谁向赫斯塔解释过宜居地里的规则,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件事只会招来旁人的祝福或取笑。在这里,似乎没有谁认为,正因为爱一个人带来的幸福是如此强烈,所以它总是轻易地唤起人心底的惶恐。她必须在一个足够庄重和严肃的场合,才能安全地将心头的酸涩放下。

“姐,你起来啦。”

丁雨晴突然朝着赫斯塔身后喊了一声,也将赫斯塔从沉思中唤醒。她转过身,看见丁雪阳一步一步从楼上下来。

“苗苗上午会回来,”丁雪阳笑着道,“中午得准备她的饭。”

三人坐在一处。

“唱片机旁边多出来的那个东西哪来的?”丁雪阳忽然问。

“多出来的东西……”丁雨晴抬头看了一眼,“那不是苗苗给她朋友准备的生日礼物吗?”

“我不是说那个包裹,我是说那个牛皮纸抱着的大信封。”

“不知道诶……”

丁雨晴起身去看,发现里面包着一张唱片,但上面没有写任何信息。

“要放放看吗?”丁雨晴问。

“放吧。”

正此时,丁嘉礼再次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又一次穿戴得煞有介事。

丁雨晴一眼看见他袖口上一对缟玛瑙袖扣,虽然不算贵重,但却是丁嘉礼最喜欢的配饰之一,只有在需要点儿运气的重要场合他才会戴这个。

“我中午晚上都不回来吃饭了。”丁嘉礼在客厅的镜前捋头发,“告诉妈,不用等我。”

“你要去哪儿?”

“哥要去办件大事。”丁嘉礼意气风发地回答,他忽地瞥见丁雨晴手里拿着梅思南的唱片,“哦,你们要听这个啊……我也听听。”

“这哪来的你知道吗?”

“梅思南送给咱妈的,”丁嘉礼回答。

“……送唱片?你确定吗?”

“确定啊,里面都是梅思南自己写的曲子,他说是专门用来感谢我们家上次招待他的那顿大餐。”丁嘉礼靠着镜前的装饰柜,“看不出来他还是个音乐家呢,快放,我听完再走。”

丁雨晴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你今天是要去见梅思南吗?”

丁嘉礼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

丁雨晴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你确实是要去见梅思南吧。”

“奇了,你脑筋怎么长的,”丁嘉礼望着眼前人,“你偷看我日程本了?”

“少来,你根本就不用日程本,每次买了都是浪费钱,”丁雨晴哼笑一声,“你平时不听歌,今天非要听了这张唱片再走,那肯定是要拿它当话题,你又说这唱片是梅思南送的——是不是他让你把礼物带回来给妈妈,结果你回了家随手一丢就忘了,今天临出门才想起来还有这档子事?”

“少胡说八道了。”丁嘉礼笑道,“不过还真别说,丁雨晴你脑子是好使啊。”

“你去找梅思南干什么?”

“别问,知不知道什么叫事以密成?”丁嘉礼稍稍挑眉,“快放唱片,听完你们给我个反馈。”

丁雨晴表情复杂地按下开关。

起初的旋律难以捕捉,只有交错流淌的音阶彼此呼应,但赫斯塔听着有一些耳熟,在乐声中,她渐渐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认出了这首曲子的旋律,尽管与初次聆听不同,但确实还是梅思南在文汇楼画室演奏过的那首曲子。

今天的曲子里多了一些不和谐的和弦,这些质地清冽的高音音符带来了迷人的混乱,仿佛一块在日光下支离破碎的彩色玻璃。

在琴声中,赫斯塔又一次想起克谢尼娅,并感到一阵苦涩的欢乐。她忽然意识到克谢尼娅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这几天的内心活动:她在对她的爱情里夹杂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困惑不安的东西,这些时不时弹起的沙砾带着尖锐的边沿,每一刻都随着她跳动的心脏上留下划痕。

那种矛盾的感觉又出现了,她渴望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然而无论是在何种情境里,只要想起克谢尼娅,她的心间总被唤起一阵无法抑止的轻微颤栗。

突然,一阵漫长的喘咳将所有人从音乐中拖拽回现实世界——丁贵生一脸不快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客厅众人,最后落在了唱片机上。

“大清早的放的什么东西,扰民……”丁贵生气呼呼地说,“关了!”

“爸你让我再听一会儿,”丁嘉礼两眼发直地抬起手,对丁贵生作了一个暂停的动作,“我好像找到点儿感觉了……”

“他在放什么?”丁贵生看向女儿们。

“梅思南送给妈妈的唱片,”丁雨晴回答,“他自己写的钢琴曲。”

丁贵生瞬间瞪大了眼睛,“给谁?”

没有人再接话了,丁贵生大步走到唱片机前,一把推开丁嘉礼,狠狠按下了停止键。

“爸!”丁嘉礼惊恐地看着丁贵生粗暴地把唱片从机器上抠了下来,圆形的唱片迅速在父亲手里被掰弯、拍扁,“你干什么!”

“以后别让那个娘娘腔到家里来!”丁贵生怒目圆瞪,“他懂不懂给长辈送礼物的规矩?”

“爸你吃醋也要有个限度!梅思南比我还小好几岁——”

“你也滚!”丁贵生抄起旁边的纸抽盒子就往丁嘉礼身上砸,“都滚!滚远点!”

餐桌上的众人各自收回目光,低头吃饭。

……

九点零五,赫斯塔来到车站。

远处,已经占了个长椅的成晓淑朝她挥了挥手。

“抱歉,出门前遇到了点麻烦,来得有点晚了,”赫斯塔快步走近,“尤加利还没到吗?”

“没有,她说她的公交车在路上抛锚了,全车人临时下车换乘,估计要迟二十分钟。”

赫斯塔看了眼表。

“那正好,”赫斯塔笑道,“她妈妈的火车九点二十五到,一分钟都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