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七百二十章 不能白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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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上无大事,如那朱敛与沛湘所说的风和日丽,风吹山雨打水,只是赏心悦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稳,当然不是因为落魄山与世无争,而是一个个已经成长起来的大人、长辈,在远远近近的不同地位,为落魄山遮风挡雨。

  比如已经走过一趟老龙城战场的剑仙米裕,还有正在赶赴战场的元婴剑修崔嵬。

  落魄山头,连当年个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许的裴钱,当下都已经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战场,裴钱心中追赶之人,是那个被她视为师父武道宿敌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钱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战场杀敌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终追赶不及,与那曹慈差距还是很大,可对裴钱来说,学了拳,总得做点什么。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边,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犹有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武夫,更加天赋异禀,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长以伤换死,在战场上更喜欢主动追寻妖族强敌,不幸与之对敌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无全尸。

  作为大骊半个龙兴之地的北岳地界,虽然暂时尚未接触妖族大军,可是先前接连三场金色大雨,其实已经足够让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桩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势之下,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东山这两个有“大骊官身”的,在各自那条线上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至今都不清楚这条横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龙泉剑宗秘密栽培的护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国搬迁至落魄山,因为选址莲藕福地,而清风城许浑又必须凭借老龙城战功,偿还大骊的飞升台道缘,所以即便清风城那位许氏妇人有些猜测,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战战兢兢,等候发落,城主许浑给外人印象就是专注修行,不谙庶务,使得大权旁落妇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颜掌柜当然心知肚明,清风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权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锤定音”的许浑。

  又比如说要去那风雪庙看看的老夫子种秋,隋右边都已经死过一次,魏羡和卢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骊边军和官场身份,在大骊王朝,外人挣官身,除了战功,就只有更大的战功。连关翳然、刘洵美这样出身意迟巷和篪儿街的豪阀子弟,将种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国姓氏子孙,也都是先有了科举功名,然后被家族丢到地方官场上摸爬滚打,在哪里作为首选官场,家族兴许可以运作一番,可在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骊事功规矩来。

  崔东山在下山之前,指点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头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不算快,是相较于林守一之流。

  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资质足够,其实不用太过吓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稳当第一,左右当年转去学剑,能够一鸣惊人,就是因为之前求学太稳当。

  如今那个连小米粒都觉得憨憨可爱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边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鸳机她娘亲好几次私底下与女儿说些体己话,妇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委实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还算殷实,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门提亲的人,可是愈发少了,好些个她相中的读书种子,都只能一一成为别人家的女婿。

  崔东山坐在山门口的板凳上,听着曹晴朗娓娓讲述自己的少年时光,崔东山唏嘘不已,先生这趟远游迟迟不归,到底是错过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学勤勉,又有种夫子倾心栽培,陆抬辅佐,后来跟随种秋在浩然天下远游多年,学有所成,言谈得体,温文尔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遗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礼,先生不在。

  崔东山离开前,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曹晴朗这孩子,揪心的事,比较难言之隐,得嘞,左右第二。

  高兴的事,是曹晴朗言语难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毕竟此风不可长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几分心虚,至多坚持落魄山风气如此,功劳他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东山和朱敛、郑大风都一样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远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轻一辈,在崔东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来越像先生,那他这个当学生的,真是跳进玉液、绣花和冲澹三江,凫水个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师弟啊,你觉得岑鸳机与那元宝两位姑娘,哪个更好看?说说看,咱们也不是背后说人是非,小师兄我更不是喜欢嚼舌头生是非的人,咱俩就是师兄弟间的谈心闲聊,你要是不说,就是师弟心里有鬼,那师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对待练拳一事,心无旁骛,有无旁人都一样,殊为不易。元宝姑娘则性情坚韧,认定之事,极其执着,她们都是好姑娘。不过师兄,事先说好,我只是说些心里话啊,你千万别多想。我觉得岑姑娘学拳,似乎勤勉有余,灵巧稍显不足,兴许心中需有个大志向,练拳会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显劣势又如何,偏要递出拳后,要让所有男子宗师俯首认输。而元姑娘,机敏聪慧,卢先生若是当适当教之以宽厚,多几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师兄,都是我的浅显见识,你听过就算了。”

  “就只是这样?”

  “不然?”

  “元宝姑娘喜欢谁,清不清楚?”

  “这种事情,哪能知道。何况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东山便不好多说了。

  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就像元来是喜欢岑鸳机的。

  姐姐一身江湖气,锋芒毕露,却偷偷爱慕一个不常见面的读书人,让女子喜欢得都不太敢太喜欢。

  元宝其实许多看似桀骜不驯的行事,故作惊人语的稚嫩手段,为何?既然不好意思与他当面言语一句,那就只好让那人辗转听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欢翻阅圣贤书,更喜欢当个读书人,甚至连那科举制艺的书籍都偷藏了几本,却喜欢一个痴心武学的岑鸳机,喜欢得落魄山仿佛有了两轮明月,一轮在山上,一轮在心上。

  崔东山自认太聪明太无情,擅长处理很多“坏事”和解决意外,所以唯独这些美好,不太敢去触碰,怕气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难圆。

  毕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会常来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变,人心再难是少年。

  没关系,余着吧,余给先生。

  先生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门难归了吧,落魄山就会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大好岁月,嫡传再传,祖师堂的椅子会越来越多,落魄山和藩属山头会处处人来人往,再传弟子都会有再传,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谱牒会越来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积成箱,甚至连那么喜欢记住每个人每件事的先生,都会照顾不来,一定会见到一些连先生某天出门,都会有那认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轻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为“两拳事”的陈灵均,都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年轻人心目中,术法通天的护山供奉之一,无法想象当年祖师陈灵均会只为了一份朋友义气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脚大门口徘徊不去,最终还要吃闭门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点偷偷掉眼泪。

  早年连落魄山都不敢来的水蛟泓下,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黄衫女仙”,觉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师,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连那暖树,都再难有机会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连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会成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钱还值钱的存在。

  将来肯定会有天,每一个落魄山子弟,都会津津乐道自家开山祖师的拳法无敌和剑术第一,仰慕自家陈老山主的相交满天下,与哪位老祖是挚友,与某某宗门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轻人再去山下游历,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会喜欢与他们自己的好友,道几句我家老祖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壮举……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轻山主订立的规矩和道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崔东山就是要保证在这些未来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一条脉络,山绵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谁能够别开生面是更好。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会有种种错误,种种人心离散和众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传道有人护道,有人纠错有人改错。绝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给崔东山的那个道理,说服崔东山不要意气用事的原因,与外人无关,只是一件崔瀺和崔东山的自己事。

  你觉得自己是崔东山,不再是崔瀺,无妨,那我崔瀺已经让大骊王朝和宝瓶洲成为一个不小的“一”,那你崔东山就让落魄山成为下个在人间极大的“一”。

  我们就与自己问道一场,且当崔瀺比崔东山多活百余年,再给你最少百年,来与我掰掰手腕,到底谁的“一”更大,更坚不可摧。

  崔东山每每想到这个,都想破口大骂,可每次只骂了个老王八蛋,就又骂不出口更多。

  那米剑仙心烦个屁,能跟我东山比?!还想老子带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闷,米剑仙做梦去吧你!老子眼馋死你。

  毕竟亲疏有别,崔东山自认对米剑仙那还是很呵护的,毕竟是以后镜花水月的扛把子,不过崔东山对某些新来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气了,都捏着鼻子认你们是半个自家人了,太客气反而生分。

  例如狐国之主沛湘那件给朱敛添了铭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经成了崔东山的囊中物,崔东山很喜欢那句“真心几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欢的咫尺物给沛湘姐姐,既是一桩你情我愿的公道买卖,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礼,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让本已见惯了神仙钱的狐国之主好似做梦一般。

  一天老厨子在灶房烧菜的时候,崔东山斜靠屋门,笑嘻嘻拿出那件砚池方寸物,轻轻呵气,与朱敛显摆。

  朱敛瞥了眼,笑问一句“真心几钱”?崔东山笑眯眯说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来换,当然不止是什么钱财事,沛湘姐姐位高权重,当然也要为狐国考虑,老厨子你可别伤心啊,不然就要伤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敛笑着说已经很出乎意料了,神色从容,而且十分真诚本心,崔东山又问若是沛湘主动与你道歉,又该如何。朱敛说自有手段,帮她宽心,不然还能如何。崔东山便愈发佩服老厨子,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厨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门这边,崔东山顺便问了些那位陆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琐碎小事,越细微越好。一来不会让心思缜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两件鸡毛蒜皮事,几句拉家常闲话,当然难见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壮举更能彰显本心。何况陆抬在曹晴朗这边,本就比较真诚,所以崔东山距离那个“真正的陆抬”,就可以越来越靠近。

  邹子一旦觉得时机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什么两枚养剑葫两把本命飞剑的先天克制,既是专门压胜先生的手段,同时更是障眼法。问剑不只在剑,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会拿正阳山拿来练手,问此人心一剑。那么单凭一人凌驾于整个“说地陆氏”之上的“谈天邹”,岂会不知。

  到时候那个邹子,肯定会让昔年的陆台极其难熬,再成为一个邹子心目中的剑仙刘材,最后让先生更加心境难熬,双方昔年所有诚挚心思、过往恩怨、大小美好,都会是邹子为陆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飞剑,刘材真正最凌厉的一把剑。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邹子心中的以一杀一,未必真是要逼着刘材杀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谓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实则很多时候会是相邻两家事,只需让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东山很少如此忌惮一个人。

  一个敢拿石柔当道场、去跟陆沉比拼心算“陆沉你无聊”“我来解闷”的家伙,如此忌惮之人,肯定比某个只会用几条红线、搬动一洲剑运来砥砺大道的婆娘,要强上千万倍。

  只是这种天大事,在师弟曹晴朗这边提也别提,曹晴朗终究年纪太轻,尚且缺少几场真正的磨砺。

  不过哪怕只是与曹晴朗“闲谈”,崔东山心情还是好转几分,同一文脉之内,后继有人,眼瞅着就个堪当大任的,这比落魄山上谁已拳高一两境、或是将来谁能跻身下一个山巅境,更值得崔东山期待。

  身边这个好像一年年让小竹椅变得越来越小的小师弟,当年在家乡那个略显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轻儒士了。

  文圣一脉嫡传,除了君倩,那么连同先生在内,其实女人缘其实不差的,相当不差才对。

  到了曹晴朗这边,就连崔东山都不敢确定了,毕竟女人缘再好,也得开窍不是?不然学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门,次次给你锤烂红线,或是拽着红线使劲往师兄弟那边跑,自个儿还挺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当先生的,做师兄弟的,能咋办?

  崔东山与曹晴朗的那场闲聊,其实也就是与落魄山暂且道别。

  一团白云御风远游时,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几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放得心。山外还有那羡阳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刘羡阳真正能让崔东山放心的,倒还真不是梦中练剑练出来的金丹剑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远远看一眼刘材”。

  看过之后又如何?刘羡阳当然是要去梦中杀人!刘羡阳都完全不去问因果缘由,更不问需要付出的代价大小,甚至连饱读圣贤书的儒生身份,刘羡阳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门关打转的生死大事,经历过一次,尝过一次大苦头了,是会让人学聪明的。

  刘羡阳当年在家乡,就已经为朋友做过一次。如今遇到同一个朋友的其它事情,却还是如此不聪明。

  崔东山确定自家先生,陈平安哪怕到如今,还是觉得刘羡阳是比他要聪明许多许多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是如此认为了。

  所以崔东山当时才会好像与骑龙巷左护法暂借一颗狗胆,冒着给先生责骂的风险,也要私自安排刘羡阳跟随醇儒陈氏,走那趟剑气长城。

  崔东山作为一个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当然也能做许多事情,但是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尤其是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发乎本心,觉得我做事,陈平安说话管用吗?他听着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话在陈平安那边不管用,我就不是刘羡阳,陈平安就不是陈平安了。”

  饶是崔东山都不得不承认,这句刘羡阳没说口的言语,很牛气哄哄啊。

  那样的刘羡阳,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东山没有去往大骊陪都或是老龙城,而是去往一处不归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跟杨老头有些关系,所以必须要慎重。

  翻动老黄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远古神灵,其实一样山头林立,若是铁板一块,不然就不会有后来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天道无情。阮秀和李柳在这一世的改变极大,是杨老头有意为之。不然只说那转世多次的李柳,为何次次兵解转世,大道本心依旧?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在两岳地界接壤处,从脸朝天背朝地的凫水姿势蓦然一个颠倒,往人间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庙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对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暂时无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内,

  仅剩这几棵竹子,不但来自竹海洞天,准确说来,其实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异常。当年给阿良祸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实每次去落魄山竹楼那边,魏檗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黄不接。魏檗叹了口气,夜游宴可以硬着头皮再办,竹子必须要铁了心肠护好。

  先前找到崔东山,询问白衣少年与竹海洞天有无香火情,能否再购买几棵品秩相当的祖宗竹亲近旁支,他披云山这边,可以砸锅卖铁高价买。崔东山当时脸色古怪,说我是愿意硬着头皮、豁出半条性命去为山君开这个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连累披云山直接成为青山神祠庙名单上的“头等贵客”。

  魏檗只好作罢。

  不过却将希望寄托在陈平安身上,反正与女子打交道也罢,或是与前辈往来也罢,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真擅长。

  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赏了个暂时不入流的小官,骑龙巷右护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个。并且与它坦言,说最后成不成,还是得看裴钱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暂领职务。小家伙高兴得差点没回家敲锣打鼓去。

  香火小人儿当时回到一州城隍阁,大概是头戴官帽,腰杆就硬,小家伙口气贼大,站在香炉边缘上边,双手叉腰,抬头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个“以后说话给老子放尊重点”,“他娘的还不赶紧往炉子里多放点香灰”,“饿着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状,老子现在山上有人罩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位在整个龙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爷,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家伙胆气稍减几分,学那右护法双臂环胸,刚要说几句英雄豪气言语,就给城隍爷一巴掌打出城隍阁外,它觉得面子挂不住,就干脆离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骑龙巷右护法遇到了落魄山右护法,只恨自己个头太小,没办法为周大人扛扁担拎竹杖。倒是陈暖树听说了小家伙埋怨城隍爷的诸多不是,便在旁劝说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你与城隍老爷当年在馒头山,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阁的半个脸面人物了,可不能经常与城隍爷怄气,免得让其它大小城隍庙、文武庙看笑话。最后暖树笑着说,咱们骑龙巷右护法当然不会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还有礼数。

  小米粒就在旁使劲点头,动作轻柔搁在香火小人的脑袋上,说咱们当过和正在当骑龙巷右护法的,都鬼精鬼精机灵得很嘞。

  香火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开怀不已,有了个台阶下的小家伙便一个蹦跳离开石桌,开开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刘羡阳今夜独自行走在龙须河畔,一直走到了铁符江,对岸就是江水正神杨花的水神祠庙,刘羡阳这才转身。

  在离开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与他在那石崖上道别。与刘羡阳说了件事,然后让他自己选择。

  刘羡阳当时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没有什么犹豫,作揖行礼,刘羡阳恳请老先生帮忙斩断红线。

  陈淳安笑着以双指捻断那根红线,提醒刘羡阳,“回了家乡,多加小心。能捣鼓这个的幕后人,肯定不简单。”

  刘羡阳叹了口气,使劲揉着脸颊,那个剑修刘材的古怪存在,委实让人忧心,只是一想到那个赊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劲,立即跑去水边蹲着“照了照镜子”,他娘的几个陈平安都比不过的俊小伙,赊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

  北俱芦洲。

  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在等两封回信,暂时又无法去宝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狮子峰。跟两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实前不久周密就造访过狮子峰,当时还有个自称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儒士,跟周密相逢时,年轻人在山上看书,一看就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壶酒,几碟子佐酒菜,那个叫李槐的,将周密当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场,很热情,硬拉着周密一起喝酒,将桌上剩余半壶酒,直接送给了自称姓周的“周大神仙”,说在家乡那边对付佐酒菜,甭管是盐水花生还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没到门”,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万别讲究,还说他有个姐姐在山上修行,劳烦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顾几分,年轻人举起酒碗,说他先提一个。

  周密笑问你那儿子回宝瓶洲了?

  李二笑着点头,说回了,不能总是远游在外,我儿子是读书人嘛。

  李二与媳妇,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儿子李槐的读书人身份。

  至于女儿李柳,在李二这边,当然打小就是极好极懂事的闺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尴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为了他姐的山上仙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一来狮子峰上没这风气,再者老元婴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惯了奉承话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个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脚笨心不坏,得是多大福气,才能在这狮子峰修道啊”,右一个“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办坏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老神仙,多担待些,可打骂几句立规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婴只好笑呵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敢接话吗?哪里敢啊。

  那位狮子峰的开山老祖师,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地仙韦太真的“身边婢女”,而是将一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当做了她的婢女随便使唤的。

  与李二他们喝过了酒,周密独自一人,来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凉亭,轻轻叹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们先做了再说,先生要是觉得路远,学生就代劳,负责封正仪式。不过别忘了寄给学生那道青色材质的文庙敕令。”

  由于与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这位自认脾气极好的儒家圣人,给文庙的书信,一板一眼。只是给自家先生的书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连这都做不到,学生便要将先生传授的圣贤道理,还给先生了,不仅如此,还要辞了山长一职,儒生周密要去会一会那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两个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婴儿山雷神宅那边,两个外乡大爷总算滚了。

  那个叫陈灵均的,到最后都没低头认错,还是“你们先认错改错,老子再道歉”的架势,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为龙亭侯李源寄来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顿牢饭,老子就让你们雷神宅变成一座水牢!

  只不过陈灵均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是心中默默许愿、祈求老爷多多保佑平安,终于灵验了。

  一世英名都毁在了雷神宅。

  不过总算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吃那牢饭了,不然哪天稍微带点荤味了,陈灵均就觉得是一碗断头饭,然后转头看着一旁好友狼吞虎咽,就要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连累了这位好兄弟。

  如今可好,天高地阔了,那婴儿山雷神宅的那帮老神仙,非但没有跟自己计较那“神宅”两字的损失,反而一大帮子成群结队的,和和气气将自己礼送下山了。

  陈灵均将身上的神仙钱,都偷偷留在了牢狱里边,只留下点保证他和好哥们吃喝不愁的金叶子和银锭,雷神宅做事情不讲究,他陈灵均还是讲究人。

  下山后,陈灵均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那个年轻车夫说道:“雷神宅的神仙老爷不认那个错,咱哥俩不也没认错,就当扯平了。”

  陈灵均远远回望一眼婴儿山,“都是当神仙的人了,认个错改个错,就有那么难吗?”

  年轻车夫笑道:“神仙面子大,还是老百姓面子大啊,老弟啊老弟,你真是个蠢货,这都想不明白。”

  陈灵均哈哈一笑,压低嗓音道:“去他娘的面子。”

  年轻车夫说道:“喝好酒去,管他娘的。记得挑贵的,省吃俭用,抠搜抠搜,就不是咱俩的风格。”

  在一处海边城池,陈灵均寻了一处酒楼,要了一大桌子酒菜,陈灵均与患难与共的好兄弟,一起饮酒,一同大醉。哥俩得用酒气冲一冲晦气。

  那个车夫出身的年轻人,名叫白忙,名字怪了些,一次陈灵均在酒肆喝高了,就说这个名字不太喜庆,拍胸脯与好友保证,等咱们一起回了家乡,就让我家老爷帮你取个名字。陈灵均当时站在板凳上,翘起大拇指,说我家老爷取名字,这个!

  虽然是个年纪轻轻的车把式,却是个实打实的三境武夫,走惯了江湖的。

  陈灵均交朋友,又不看境界。何况在他家乡,境界这玩意儿,真别当真,最没劲。

  天大地大,投缘最大。

  今天在酒楼与好哥们白忙喝酒,喊了一大桌子招牌菜,白忙说了句文绉绉的言语,说难得“今天无事”,最适合喝好酒。

  啥叫好酒,贵的酒嘛,陈灵均很喜欢,白忙这点最好,从不矫情,白忙身上那股子“兄弟每天与你蹭吃蹭喝,是占便宜吗,不可能,是把你当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的真情流露,陈灵均打心眼最喜欢,他娘的李源那兄弟,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身上少了这份豪杰气概。

  今儿陈灵均又喝高了,只是难得没有拉着白忙一起吹牛皮,反而有些伤感,嗓门反而越来越小,“以前我总喜欢听好话,听不得半句不好听的。后来遇到了老爷,他就跟我说,好话坏话都会听着的,都别太当真,何况十句好话,往往给一句坏话就打死了。所以每听人一句好话,让我就先余着九成,到时候攒够了好话,就可以等那一句坏话登门做客了,半点不伤心。”

  年轻车夫摇头道,“灵均老弟啊,世上人,少有这么算账精明、晓得自补心路的,都喜欢只拣好听的听。不然就是富贵得闲了,吃饱了撑着只挑难看的看。”

  陈灵均笑道:“说我呢。”

  年轻车夫笑道:“也是说我自己。咱哥俩共勉。好歹是晓得道理的,做不做得到,喝完酒再说嘛。愣着干嘛,怕我喝酒喝穷你啊,我先提一个,你跟着走一个!”

  陈灵均赶紧与白忙一起喝了碗。

  陈灵均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今儿心情有点怪,陈灵均没来由想起那个黄湖山的老哥,说道:“白忙,以后去我家做客,我要专门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是位姓贾的老道长,言谈风趣,酒量还好,在家乡跟我最聊得一块去。”

  白忙笑道:“假?真假的假?假的吧?”

  陈灵均嘿嘿笑道,“没学问了吧。不过作为江湖中人,斗大字不认识几个,倒也不丢人。不过你得提一个。”

  那白忙赶紧喝了一碗酒,继续倒满一碗。碗口不大,装酒不多,得靠碗数来补。反正好兄弟不是什么小气人。混江湖的,这就叫面儿!

  两人一起醉醺醺走出酒楼,陈灵均掂量一番钱袋子,苦兮兮道:“白忙,咱们兄弟好像喝不了几顿这样的酒水了。”

  白忙笑着点头,“是啊,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陈灵均打了个酒嗝,他还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的装束,本想顺着好兄弟的言语,骂白忙几句不会好好讲话,只是一想到自己就要真正走江,便当这句话说得教人伤感,也无法反驳了。毕竟走江一事,不但注定艰难,而且意外太多,白忙老哥只是三境武夫,一来未必跟得上他走江的速度,再者更不安稳,再来个雷神宅拦路怎么办。

  白忙转头看了眼低头不语的陈灵均,笑了笑,一巴掌拍在陈灵均后脑勺上,打得后者一个踉跄。

  陈灵均挠挠头,“嘛呢。”

  白忙拍了拍肚子,笑道:“酒能喝饱,虚服虚服。”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说道:“兄弟,咱们可能真的要分开了,我要做件事,拖延不得。要是能成,我回头找你耍,喝顿好酒,喝那最贵的仙家酒酿!”

  陈灵均见那白忙只是笑眯眯望向自己,愣了愣,“咋的,关太久了,都能把老子当个娘们看?白忙,别这样啊,那我把金叶子都给你,银锭我留着?然后你去哪我可就不管了。”

  白忙哈哈大笑,“不用不用,跟着好兄弟吃喝不愁,是江湖人做江湖事……”

  陈灵均已经摘下书箱,走在僻静处,打开竹箱拿出一包仅剩的金叶子,给了那白忙,见好兄弟没动静,陈灵均埋怨道赶紧的,做事不大气,怎么当我的好兄弟。

  白忙犹豫了一下。

  陈灵均直接轻轻抛给他,在白忙接住后,陈灵均怀抱行山杖,抱拳道:“白忙,就此别过,你要是愿意,就去水龙宗那边等我,我只要能回,就肯定去找你,再带你去宝瓶洲耍去,可不是我吹牛啊,我在那儿地头熟得一塌糊涂,走哪儿都是喝酒不花钱的主儿!到了那边,咱哥俩继续顿顿吃香喝辣的……”

  白忙笑道:“那我去春露圃等你。”

  陈灵均想了想,谁等谁还不知道呢,只不过不方便多说,就答应下来,约定在春露圃碰头。

  陈灵均大步离去。

  白忙收了一袋子金叶子放入袖中,背靠巷壁,望向那个身形渐渐远去。

  确实,谁等谁还不知道呢。

  白忙原本等到事了。

  就又与那老道人贾晟一样,还了这副皮囊便是。

  只不过与贾晟略有不同,当时浑浑噩噩的贾晟全是他在打盹,他偶尔却不全是贾晟,他时不时还是要看几眼昔年的骊珠洞天。

  至于如今身上这副皮囊,自己是过客,等到当客人的哪天离去,主人便记不得有客登门了。客人不请自来,擅自登门,到时候当然得给一份礼。什么远游境体魄,什么地仙修为,当然不难,只不过凡夫俗子骤然富贵,唯有心境依旧低浅,长远来看,却未必真是什么好事。给些世俗金银,白得一副可以延寿几年的三境体魄,够这车夫好似梦游一场,就回了家乡,再得个莫名其妙的小富即安,就差不多了。

  簪花看雾两不误,雾里寻花真辛苦。

  难不成真要到头来拈花一笑?

  白忙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掐一诀。

  剑诀即道诀。

  飞剑之剑,道法之道。

  出剑即大道运转。

  光阴长河好似逆流。

  变得白忙刚刚接过那袋子金叶子,陈灵均刚刚转身。

  白忙微笑道:“陈灵均,先前确实是为斩龙而来,到了骊珠洞天遗址,一举两得,省得麻烦,先斩那条真龙余孽,然后稍稍跑远几步路,再在济渎入海口,斩你陈灵均项上头颅,刚好作为对陆沉误我一场的小小回礼。”

  那“陈灵均”闻言转过身,朝白忙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说话都一个德行!

  不喝酒,老子就是落魄山上混最惨的,喝了酒,莫说是落魄山,整个北岳地界,都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然后陈灵均跳起来,一巴掌拍在那年轻人脑袋上,笑骂道:“没磕瓜子是吧,看把你醉的。好兄弟的脑袋,是拿来斩的吗?斩你大爷的斩,你这还是买不起一把剑,要是给你小子挎了把剑,还不得斩天去。”

  白忙爽朗大笑,袖中再次掐诀。

  他依旧站在原地,而那陈灵均却已经身形消失在街巷拐角处。

  一颗脑袋突然探出,喊道:“白忙,以后帮你改个名字啊,白忙一场,不够喜庆!”

  白忙,或者贾晟,又或者说白帝城城主的传道恩师,昔年浩然天下的斩龙之人,笑着与那陈灵均挥手。

  ————

  藩邸高楼处,

  宋睦今天离开武将、仙师扎堆的议事厅,亲自带着远道而来的贵客范先生,一起登高远观战场。

  皇叔宋长镜在有一番话,让他真正从泥瓶巷宋集薪变成了大骊藩王宋睦。

  你耗费一生光阴去辛勤读书,未必一定能成文庙圣贤,你去登山修行道法,未必一定能成仙人,但你是大骊藩王,都不用去计较宋氏族谱上,你到底是宋和还是宋睦,你只要能够识人用人,你就会是手中权柄远比什么书院山长、山上仙人更大的宋集薪。一洲山河,半壁江山,都在你宋集薪手中,等你去运筹帷幄。书院圣贤说理,旁人听听而已。神人掌观山河?自己看看而已。至于一些个身边女子的心思,你需要刻意去理解吗?需要自怨自艾吗?你要让她主动来揣测身旁宋集薪心中所想。

  宋睦轻轻呼出一口气。

  老龙城外。一座小小宝瓶洲,诸多出山修士施展出来术法神通,哪怕是范先生那位追杀过阿良的老修士,都要暗暗心惊。

  稚圭在那大海之中,先是现出真龙之躯,肆意绞杀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不说,更凭空驾驭起一道海浪大潮头,撞向那道由王座大妖绯妃运转水法神通的一线潮。

  绯妃出手,使得老龙城之外的整个南海水域,好似分出两座,一高一低,稚圭现出真身后,一颗骊珠大如海中明月,映彻方圆百里,也瞬间拔高临近老龙城的海面。两座仿佛只有一线之隔的大海高墙,北高南低一大截,毕竟绯妃那道水法搬海,本就是这头王座大妖的倾力而为,更有成百上千精通水法的妖族帮忙推波助澜,稚圭由着崩塌半数的海面,径直往自己身后涌去,水淹老龙城!

  她只是在前行道路上,凶狠碎墙再南去,径直去找那绯妃。

  老龙城战场的宝瓶洲修士,当然不会任由海水倾轧老龙城山水大阵,天空悬停剑舟,万千飞剑齐出,北俱芦洲那拨远游至此的剑仙剑修,连同苻家供奉楚阳在内的宝瓶洲本土剑修,各色剑光,一起碎水而去,更有那修道之地的白霜王朝的得道真人,任由那幅已经失去文字的字帖彻底消散天地间,再将那字帖上一方方印章,变成一具具身高数十丈的金身傀儡,各持法器,排列在老龙城外一线,一同向前狂奔,倾力劈水。

  犹有那代替宝瓶洲寺庙回礼大骊王朝的高僧,不惜拼了一根锡杖和袈裟两件本命物不要,以锡杖化龙,如一座青色山脉横亘在大浪和陆地之间,再以袈裟覆住半座老龙城。定要阻拦那大水压城,不对老龙城造成神仙钱都难以补救的阵法损伤。

  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不退反进,独自站在岸边,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也不管什么巨浪海水,只是顺势斩杀那些能够身可由己的落水妖族修士,一切伪装,刚好借此机会被那绯妃撕破,省得老子去找了,一剑递出,先化作八十一条剑光,四面八方皆有剑光如蛟龙游走,每一条璀璨剑光只要一个触及妖族体魄,就会瞬间炸裂成一大团零星剑光,再次轰然迸射开来。

  昔年在那剑气长城与宗主争着求死时,这就是当时黄童“让我来,你回去”的底气所在。

  只可惜还是被宗主韩槐子以一个“我是宗主”给压下。

  老龙城护城大阵,暂时无恙。

  不过那位范先生在离去之前,还是笑着与藩王宋睦说了句“客套话”,我看不见这等损耗还好,瞧见了又没出手出力,就只能出钱了。

  于是老龙城又得了一笔谷雨钱,用以维持地上老龙城和天上剑舟的灵气运转。

  在范先生与侍从离去后,宋睦只是盯着视线挑远,看那海面上偶尔现出真身些许的一对大道死敌。

  稚圭,绯妃。

  都已现出真身。

  北边浓郁水运,如汹汹江河一般,源源不断从中部大渎涌向大海之中的稚圭身上。

  而绯妃同样借取了桐叶洲北部的一部分水运,但是声势不如稚圭那么夸张。

  龙蛇之争。

  只是品秩更高一等的真龙,尚且年幼,境界更低。

  所幸双方暂时都不敢擅自窃取的大海水运,更倾向和亲近于那条通体雪白、唯有眼眸金黄的真龙。

  宋睦神色平静,但是一手扶住栏杆,变成了五指如钩。

  宋睦突然收回那只手,没有转头,只是轻轻抬手。

  那些大骊随军修士立即给两人放行,准许后者去往藩王身边。

  是两个老熟人,少城主苻南华和云霞山蔡金简。

  与苻南华不用客套,如今不常见,但是这么多年来,一个在老龙城内城的藩邸,一个家搬去外城,大眼瞪小眼的叙旧机会,总是不少的。所以宋睦转过身后,只是与苻南华笑着点头,然后望向那位云霞山地仙,抱拳道:“恭贺金简跻身元婴。”

  蔡金简有些尴尬,笑道:“就是个笑话,苻南华刚刚笑话过了,不差你一个。”

  宋睦大笑过后,才说道:“我又不是苻少城主。”

  蔡金简叹了口气,站在宋睦身边,远眺战场,头顶老龙城大阵那层光彩,被剩余登岸的巨浪一个压顶,所幸冲击过后,略微黯淡几分,很快就恢复原本灵气。如今大骊宋氏,是真有钱啊。

  蔡金简得了那桩飞升台机缘后,因为师门云霞山的缘故,不太需要她去战场厮杀,财力物力,一样可以换取战功。

  云霞山甚至在得知蔡金简成为元婴后,掌律老祖师还专程找到了蔡金简,要她保证一件事,出城厮杀,绝不拦着,但是务必务必要护住大道根本。

  宋睦继续看着远处战场。

  他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反而成了好事,不用看那鲜血模糊的画面太真切。

  那条世间唯一一条真龙,长达三千丈,庞然身躯,一旦被撕裂开伤口,也会更大,更触目惊心。

  蔡金简瞥了眼其实也不算太过年轻面容的藩王,心中叹息,终于再不是那泥瓶巷难掩一身贵气的少年了。

  宝瓶洲中部,仿白玉京处,十二把飞剑头一次齐齐祭出,凭空消失在陪都和大渎上方,凭空出现在老龙城之外的大海中。

  飞剑将那绯妃真身从头到尾,一一钉入。

  使得那条白骨裸露确实雪白、身躯更多却是金色鲜血遍布的真龙,得以撤离战场,只是哪怕有那十二飞剑帮忙助阵,真龙依旧未能顺利真正脱离战场。

  一个御剑悬停在战场外的长臂老者,从肩挑长棍的姿势,变成一棍砸下真龙头颅,打得真龙头颅撞入大海底部,鲜血瞬间弥漫海面。

  这一幕,与老龙城可谓近在咫尺。

  宋睦双手攥拳在袖中,却始终面无表情。

  数位北俱芦洲剑仙帮那真龙压阵,而那大妖袁首眼见着打杀机会不大,便嘿然一笑,脚尖一点,离开了脚下所踩长剑,蓦然变出巨大真身,一脚踩死十数个胆敢在岸边斩杀自家天下好儿郎的修士,再一棍打在老龙城山水大阵上,一棍就打得一座大阵光彩全无,由无数条细微磅礴灵气流转打造而成的护城大阵,竟是当场砰然碎裂,阳光映照下,如同一场绚烂大雨落在老龙城。

  长棍不但打破了大阵,声势依旧巨大,迅猛砸向藩邸那栋高楼。

  黄童和郦采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斩向那袁首头颅,却被那大妖一手拍飞一剑,又伸手攥住一剑再丢远。

  所幸那一棍即将落在藩邸时,天空出现一条不抬起眼的绵延细线,偏是这条不知被谁搬来的小小山脉,挡住了袁首那剩余半棍之威势。

  “细线”绷断,宝瓶洲中部便有一条山脉随之崩碎。

  袁首也不敢久留战场,又挨了剑仙好几剑,重新踩踏在长剑之上,退出战场。

  北俱芦洲这帮耍剑的崽子,真真可恶,等老子打碎了宝瓶洲一百座祖师堂,到了你们家乡,就与你们自家的祖师堂,不以长棍碎之,换作好好与你们山头问剑一场。

  登龙台上,一个收了真身的白衣女子,身躯蜷缩起来。

  一个黄衣童子战战兢兢站在台阶那边,都不敢登台,更不敢靠近那个惨不忍睹的主人。

  稚圭一张脸颊贴地,盯着那个废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死远点。”

  那个先前跟随稚圭一起以齐渎走水成功的“黄衣童子”,这条昔年泥瓶巷的四脚蛇,赶紧慌张跑下台阶,蹲在登龙台脚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方才一个对视之下,他发现主人好像差点就要进食疗伤。

  绯妃同样已经恢复人身,不过身上多出十二个窟窿,那不是寻常剑仙飞剑,难免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尤其是后脑勺穿透眉心那一剑,最为狠辣,不过绯妃比那条小龙的惨淡下场,还是要好不少。

  至于十二把白玉京飞剑,也没有全部返回崔瀺手中,给她打碎一把,再截留下了其中一把,打算送给自家公子作为礼物。

  战场重归两军厮杀。

  藩王宋睦一声令下。

  数十位大骊死士悄然动身,撒网一般,去往三处被蛮荒天下打穿的大门。

  既是妖族大军撕开的大门,也是老龙城有意让出的道路。

  不然蛮荒天下真的会蚁附老龙城,就此蜂拥北去。宋睦和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之人,从来就没觉得老龙城守得住。

  只是老龙城守不住的时候,得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死上足够多的妖族大军,尤其是妖族修士,至于宝瓶洲自家修士,天底下的打仗,能不死人?!

  就像那些赶赴战场的死士,除了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更多是那些刑部死牢里的囚犯修士。人人皆是一张“符箓”,每一人的战死,威力都会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的自尽。

  蔡金简问道:“就不担心有些死士畏死,临阵脱逃,或是干脆降了妖族?”

  宋睦说道:“有肯定有,还会不少。只是不用担心。他们怕死,妖族也不敢收。”

  大骊王朝军方出身的死士,会先降再死。远远不止一人,而是先先后后,总计十二人。会逼着妖族军帐不纳降。再者战场形势这么乱,谁有心情一一分辨身份。

  很快战场前方,靠近簇拥而至的妖族那边,就亮起了一大团光亮。

  苻南华趴在栏杆上,转头看了眼眯眼关注战场走势的宋睦,后者一抬手,似乎有些想法,喊来一位文秘书郎,以心声言语,后者直接御风去往议事堂。

  苻南华收回视线,有些羡慕。

  藩王的身份,枭雄之资质。

  除了老龙城身后的南岳之前,大骊两支精锐铁骑,已经安静等待老龙城的被攻破,宝瓶洲东南和西南也有两条战线,开始了一场场的厮杀。只是暂时还不如老龙城战线那么惨绝人寰,只是这种“不那么”,只是相对于山上修士而言,大骊边军和藩属兵马的战死人数,每天都在急剧递增。

  当然是驻扎在更前线的大骊铁骑先死,以及死得更多。

  不过也有一些被大骊王朝觉得战力尚可的藩属边军,会在第一线协同作战。

  哪怕如此,这些一洲藩属国的实打实精锐,依旧会被大骊铁骑不太瞧得起。

  由云林姜氏负责的一处辖境战场,一场大战落幕,夕阳下,大骊文武秘书郎,负责安排军士打扫战场,大骊铁骑出身的,较少,更多是藩属人氏,山上修士山下将士,都是如此。哪怕大战落幕后,不用去翻死人堆的藩属精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一场场厮杀下来,战力悬殊,比那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碾压各国,更加明显了,才知道一件事,原来当年的一支支南下铁骑,根本就没有太多机会,使出全部实力。

  十几个人包扎好伤口的大骊精锐,坐在一处小山坡上,看着不远处的战场。

  其实大半都是大骊藩属国边军出身,只有三人才是正儿八经的大骊铁骑。不过几场仗打下来,相互间关系才稍稍融洽几分。所谓的融洽,就是可以多聊几句闲天。

  一个出身大骊藩属的年轻士卒轻声道:“校尉大人,按照那些个神仙老爷的说法,听说人死了,大多没了就没了,有些会变成游魂,能赶上头七。只有一小撮,才有机会变成鬼魅。”

  那个被称为校尉的武将,面容清雅,若不是他身上伤势,不然这会儿丢到那藩属家乡,当个清谈名士都有人信。

  只不过这个校尉大人,当然是昔年藩属行伍的旧官职了。如今别说校尉,都尉都当不上,只能在大骊边军捞到个副尉,还是前不久凭战功提了一级,今天这场仗之前,他本来还只是三名副都尉之一,现在没有什么之一不之一了,大概明天才会重新变成之一。

  他轻声笑道:“山河故乡如今还在,早死早回家。免得死晚了,家都没了。到时候,死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原本运气好,还能多看几眼,倒成了运气不好。”

  事实上,这位名叫程青的校尉大人,还真是名副其实的进士及第出身。

  程青转头望向身边的那个都尉大人,打趣道:“你们大骊在最北边,好走。”

  都尉王冀,是大骊边军斥候出身,年纪与程青差不多,但是投军入伍时,程青却还是个少年,还在寒窗苦读圣贤书。

  程青曾经问过一个早就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为何大骊铁骑如此强悍。

  那个当了不少年大骊边军都尉的汉子,其实就是长得老相,才像是四十几岁的人,汉子想了半天,才说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说我刚入边军的时候,当第一次敌军的刀子,见了自家骨头后,给老伍长背着去包扎伤口的时候,都没敢扯开嗓子嚎几大声,其实老伍长不会怪,当时就只会自己怪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一条好汉,那也得假装好汉。至于后来,反正就习惯了。

  一个少年面容的大骊本土边军,怒道:“啥叫‘你们大骊’?给大爷说清楚了!”

  王冀老相是真老相,少年面容则真是少年,才十六岁,可却是实打实的大骊边军骑卒。

  少年心中腹诽不已,先前拽酸文,也就忍了你,据说这家伙是那啥投笔从啥的人,反正就是读过几本书认识几个字的,瞧见了那天边晚霞,便说像是喜欢的女子脸红了,还说啥月色也是个势利眼,不然明月夜在那绫罗绸缎之上,为何月光要比棉布麻衣之上,要更好看些?

  尽扯这些教旁人只能听个半懂的废话,你他娘的学问这么大,也没见你比老子多砍死几头妖族畜生啊,怎么不当礼部尚书去?

  程青笑道:“好好好,马伍长说的是。”

  姓马的少年总说自己姓马,所以一投胎来到咱们大骊,那就是大小奔着大骊铁骑去的!

  少年见那程青如此,也不再计较,毕竟如今程青是半个副尉,至于为何是半个,终究是外人嘛。

  王冀也没有拦着少年的言语,只是伸手按住那少年的脑袋,不让这小崽子继续扯淡,伤了和气,王冀笑道:“一些个习惯说法,无所谓。何况大伙儿连生死都不讲究了,还有什么是需要讲究的。如今大家都是袍泽……”

  听到这里,少年刚要说话,给都尉大人微微加重力道按住脑袋,立即闭嘴。

  大骊所有藩属国军伍出身,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官品一律最少降三级。无官身可降的,那就老老实实当你的小卒。

  程青打趣道:“马伍长,那个瞧着与你年龄相仿的宋仙子,这次瞧见没?这次帮你们包扎伤口,宋仙子哭鼻子没有啊?”

  少年涨红了脸,大骂道:“你们读书人都是不正经的玩意,笑话一个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起来,咱俩过过手!”

  程青摆摆手,“不敢不敢,认输认输。”

  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大骊本土人氏,都哄然大笑起来。

  如今战场后方,药家修士,丹鼎派修士,就是所有大骊兵马心目中,地位最高的两种山上神仙,道理再简单不过,一个能救命,一个能够让人活命机会更多。

  女子不管境界高低,无论面容如何,都由衷喊一声仙子,男子则连姓氏带“神仙”二字后缀,要知道大骊边军,对宝瓶洲山上神仙,一向最是嗤之以鼻,在这场开了个头就不知道有无尾巴的大战之前,山上修道的,管你是谁,敢跟老子横,这把大骊制式战刀瞧见没,我砍不死你,我大骊铁骑总能换个人,换把刀,让你死了都不敢还手。

  而那个被程青说成是“宋仙子”的小姑娘,就是一位药家练气士,胆子不小,都敢跟着师门长辈来这边了,却喜欢偷偷哭鼻子。

  少年不愿这些王八蛋多笑话他认识的那位宋仙子,立即换了一副嘴脸,问道:“都尉大人,听说你当年跟着咱们将军,一起去过京城兵部,咋样,衙门气派不气派?尚书大人,是不是真跟传说差不多,打个喷嚏比雷声响?”

  不苟言笑的都尉扯了扯嘴角,就当是笑了,“当年我就是给将军当亲军护卫,才有机会去京城走了一圈,没有公文,兵部衙门进不去,偷溜进去找死不成。只能乖乖在外边等着将军,衙门口人来人往,我就壮起胆子,摸了摸石狮子的鬃毛,这不还没摸过瘾,将军就出来了,说谈完事情了,换个地儿,有个朋友在兵部下边的一个衙门当差,混得没啥出息,一样大官帽子,身上一样的官补子,在衙门里边每天喝茶水,跟在沙场上每天喝马尿,怎么比?”

  说到这里,都尉王冀说道:“其实将军朋友里边,在京城混得出息的,也有两个,我都熟,以前还挨过不少打骂,都是将军当年所在老字营出去的,只不过将军比较要面子,没脸去挨白眼。将军每次在京城忙完事,只要不着急返回边关,都会走趟京畿,用将军的话说就是这些老朋友,当官都不如他大。”

  那些老朋友,其实未必有多老,也不是混得不好,而是早早死了。

  程青心中叹息。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般随口说出的拉家常,其实让程青这个读书人,觉得意思却大。

  都尉王冀却不知程副尉多想了,只是缓缓说道:“我就又跟着去了趟武库司直属衙门,结果将军那个朋友刚好有事,我只好陪着将军坐在旁厅,一下午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茶叶没几片,水管够。将军挺乐呵,说咱们兵部当官的,就是穷啊,是真穷,不比那礼部只会孙子跟老子装穷。将军一贯嗓门大,这话凑巧给外边当差的听了去,就很快送来了一小罐子茶叶,与将军笑着说可劲儿撒茶叶,如今不一样了,户部以前那叫一个猴精抠搜,茶叶都要按两给,如今阔气了,总算晓得按斤算了,咱们将军就等这句话呢,立即起身抱拳,说托福托福,亏得我以前跟过的刘老校尉,如今升官当了户部侍郎。”

  “那当差的老人,便立即大笑起来,说那咱哥俩算半个自家人啊,相互问起边军履历,好嘛,真攀上了亲戚。原来户部刘侍郎当校尉的时候,咱们将军是斥候都尉,又不曾想刘侍郎刚刚投军那会儿,老人就已经是伍长了。将军就要让老人坐着喝茶,他帮着看门去,老人笑着说不能够,一码归一码,在边关罚酒好吃,如今在衙门当差,罚酒可就不好吃喽。”

  听到这里,少年问道:“都尉大人,你当时就没主动要求当门神去?”

  王冀一愣,摇头道:“当时光顾着乐了,没想到这茬。”

  少年啧啧道:“都尉大人啊,你当兵杀贼真不耐,我给都尉竖起两根大拇指都嫌少了,可都尉你真不是啥当官的料。换成我,早跑门口望风去了,好歹让老伍长与将军喝上一壶茶。”

  王冀伸手一推少年脑袋,笑道:“将军说我不会当官,我认了,你一个小伍长好意思说都尉大人?”

  王冀原本打算就此打住话头,只是不曾想四周袍泽,好像都挺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加上少年又追问不已,问那京城到底如何,汉子便继续说道:“兵部衙门没进去,意迟巷和篪儿街,将军倒是专程带我一起跑了趟。”

  那两条京城街巷,是出了名的将种如云。

  少年眼中满是憧憬,“咋样,是不是戒备森严?让人走在路上,就不敢踹口大气儿,是不是放个屁都要先与兵部报备?不然就要咔嚓一下,掉了脑袋?”

  说到这里,那个年轻伍长自顾自笑了起来,这个玩笑,比较有水准了,值得回头跟手底下几个小崽子唠叨唠叨。岁数大咋了,还不是大爷我手底下的士卒?

  王冀摇头道:“一开始紧张得两手冒汗,比上战场还怕,走着走着,也没啥两样,就是两边树木,都上了岁数,大夏天走在那边,都走树荫里边,让人不热。”

  这位都尉没好意思说,当时是自己一转头,就瞧见将军两眼炯炯有神,毫不怯场,好一个龙骧虎步,才跟着没啥紧张了。

  至于将军当时是不是强自镇定,以前没多想,就没问过,打算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一定要问一嘴。

  那少年斜眼那程青,大笑道:“意迟巷,篪儿街,听听!你们能取出这样的好名字?”

  程青点头道:“能取出一样好的名字来,只不过意迟巷和篪儿街,只有大骊能有。”

  这是一句肺腑之言。

  年轻伍长大怒道:“看把你大爷能的,找削不是?!老子赤手空拳,让你一把刀,与你技击切磋一场?谁输谁孙子……”

  王冀再次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不让他继续丢人现眼,笑骂道:“人家是在说好话,长点心吧。以后多读书。”

  那年轻人凑过脑袋,悄悄说道:“好话坏话还听不出啊,到底是咱们都尉一手带出来的,我就是看他们心烦,找个由头发发火。”

  都尉只是重复一句,“以后多读书。”

  这个年轻伍长,在都尉眼中,其实就是个孩子,何况十六岁,年纪大吗?

  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够活到太平世道,就可以多读书。

  让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官稍大的,先死。

  都尉没有跟年轻伍长说那衙门当差的老人,取茶具和递茶罐的那只手,很稳,但是刻意掩藏的另外一只手,颤颤巍巍。

  是在战场上给砍断了手筋。

  至于老人那只不会颤抖的手,则少了两根半手指头。

  边军斥候,随军修士,大骊老卒。

  大骊王朝最重这些。

  动辄就会先死。当了神仙的都还不惜命。以及在战场上活得久的人。

  文官老爷,神仙风采,名士风流。

  大骊王朝如今也认,但是只要遇到前者,都给老子靠边站!

  他们这些大骊铁骑与各国藩属兵马在组建、合拢之初,大大小小,冲突不断,不止是言语上的,双方经常动手,他为此也没少出手护着自己的手下,好歹讨要一个过得去的公道。只求大骊边军那拨锐士悍卒的言语别太过分,就足够了,不敢奢望更多。所幸大骊边军律例一直在那边搁着,藩属边军打不过,

  那些个言语无忌的大骊边军,也不敢闹大,而且往往在演武场上打趴下对手,回去就要被拎回演武场,当场挨一顿没有半点水分的军棍。大骊边军看得见,藩属兵马一样看得见。

  或是按照某些大骊边军习俗,被刀背狠狠敲打裸露背脊,更有甚者,违例重了,会被战马拖拽,整个后背都要血肉模糊,

  奇怪的是,一起扎堆看热闹的时候,藩属将士往往沉默不语,大骊边军反而对自家人起哄最多,使劲吹哨子,大声说怪话,哎呦喂,屁股蛋儿白又白,晚上让兄弟们解解馋。大骊边军有一怪,上了岁数的边军斥候标长,或是出身老字营的老伍长,官位不高,甚至说很低了,却个个架子比天大,尤其是前者,哪怕是得了正统兵部官衔的大骊武将,在路上瞧见了,往往都要先抱拳,而对方还不还礼,只看心情。

  甚至亲眼见过一幕画面,一位从五品的年轻武将,从别处军营骑马来此议事,离开军帐后,在路上遇到一位老伍长,竟是立即翻身下马,与那老伍长抱拳致礼。此人年纪轻轻,据说还是那篪儿街将种门庭出身,如今手握大骊边军五千精锐兵马,还是一个老字营!

  搁在宝瓶洲藩属国,此人权柄之重,兴许比本国什么大将军都要大了

  那老伍长却只是伸出拳头,敲了敲武将鲜亮甲胄,还使劲一拧年轻武将的脸颊,笑骂道:“小王八蛋,功劳不多,当官不小。难怪当初要离开咱们斥候队伍,摊上个当大官的好爹就是能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娘的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找你,你当爹,我给你当儿子。”

  然后老伍长轻轻一巴掌甩过去,“滚远点。不当只能送死的小卒子了,以后就好好当官,反正还是在马背上,更好。”

  王冀突然视线扫过所有人,最后说道:“各位,咱们其实恩怨多了去,也大了去,可不管如何,如今都是沙场袍泽,都是悬佩一把大骊制式战刀的人,漂亮话说不出口,我王冀也不晓得说,就一句,咱们大骊战刀,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媳妇,人手一个,别嫌少!”

  副尉程青和那少年伍长,还有其余所有人,都有些笑意,有些笑出声,有些没有而已。

  小小宝瓶洲的一洲山河,各国铁骑的马蹄一起去听海潮声,不问世事的山上神仙重返山下,绿林好汉与那江湖豪杰,一起投身沙场……

  而那更为广袤的桐叶洲版图上,有那托月山百剑仙之一,身在一座屁大的偏远仙家山头,手心抵住剑柄,长剑钉入一具尸体的头颅。只觉得遗憾太不尽兴,不费吹灰之力就宰了个金丹。

  这位剑修身后,是一座破碎不堪的祖师堂建筑,有来自同一军帐的年轻修士,抬起一只手,色泽惨白的纤细手指,却有猩红的指甲,而祖师堂内有五位傀儡正在辗转腾挪,好似在那修士驾驭下,正在翩翩起舞。

  有那坐在巨大京城废墟中的大妖,身躯庞大,覆盖住小半座京城,身躯偶尔微微一动,就要碾碎无数老故事。

  一道道金色光彩,破开天幕,跨过大门,落在桐叶洲版图上。

  当其中一位巨大的远古神灵走过人间,身后拖曳着七彩琉璃色的光阴。

  甲子帐昭告桐叶一洲,所有桐叶洲本土妖族,只要能够就近找到一座军帐,按照境界高低,一律封正为不同品秩的山水神灵,

  重返故地后,打碎各地文庙,只保留下武庙,当那城隍爷、山水正神,自行筹建祠庙,收拢香火。

  还有人说既然我们能过一座剑气长城,没理由过不了一座小小老龙城。

  周密站在桐叶洲最北端的一处渡口,望向身在宝瓶洲中部的崔瀺,微笑道:“虽说已经让绣虎失望,却不能让绣虎太失望。”

  崔瀺转头望向远处,稍稍偏移视线,分别是那扶摇洲和金甲洲。

  周密点头道:“再做谋划,来不及了。”

  扶摇洲那边,先前有那剑光万千,去往所有残存于世的众多书院学塾处。

  已经让出大半山河的金甲洲,妖族大军依旧不断往北稳步推进。

  在一处大局已定的战场上。

  一头飞升境大妖,与那曹慈一伙人狭路相逢。

  大妖下令让那大军散开,手持一枚火红葫芦,鼓吹三昧真火。方圆数百里,皆是焦土。

  不过那一袭白衣依旧在出拳。

  战场之中,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女子,已经被大妖麾下一位极其稀罕的九境巅峰武夫,刚好与她耍耍,捉对厮杀一场。

  这场大战,几乎集结了金甲洲仅剩的精锐兵马,和众多上五境和地仙的山上战力。

  与那妖族大军厮杀一月之久,原本胜负皆有可能,金甲洲最终惨败收场,因为一位金甲洲本土老飞升大修士的叛变。

  大道尽头,命不久矣。

  老修士便要人间旧山河,与他一人万古同悲。

  在纯粹武夫之间的厮杀之际,一个上五境妖族修士,缩地山河,来到那女子武夫身后,手持一杆长矛,两头皆有锋锐矛头如长刀。

  就要一矛砍掉那女子的头颅。

  至于是否会误伤自家的九境武夫,得了一桩战功再说。

  就在那年轻女子武夫刚刚身体前倾、同时微斜头颅之时。

  那玉璞境妖族手中一端锋锐矛尖之上,突兀出现了一个矮小干瘦老者,脚踩矛尖。

  白发,紫衣,赤脚。

  老人的紫色长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八卦图案。

  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晶莹剔透,清晰可见里边的景象,星光点点,如同收拢了一整条天上银河在酒壶。

  骨瘦如柴的老人,刚刚从中土神洲赶来,与那金甲洲飞升境曾经有些小恩怨,只是终究来晚了一步。

  那个上五境修士再次缩地山河,只是那个矮小老头竟是如影随形,还笑问道:“认不认得我?”

  偷袭不成便撤退的玉璞境,这次竟是直接舍了本命铁矛,瞬间转移山河在数百里之外,不曾想那根长矛便与老者一起跟着到了新地方。

  老人笑道:“不讲究啊。死去。”

  一头玉璞境妖族,当场身躯连同金丹元婴、阴神阳神一同粉碎。

  连那糟老头子到底施展了什么术法神通,临终都不曾察觉到丝毫。

  那杆铁矛摔落在地,老人依旧“站在”远处,一拍脑袋,略显歉意道:“忘记你听不懂我的家乡方言了,早知道换成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老人瞥了眼其余两处战场,看样子都不用自己掺和。

  桐叶洲北端渡口,周密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崔瀺应对。

  看似处境不太妙的萧愻,如今身上所披“法袍”,是那周密故意剥离出来的桐叶、扶摇两洲的浩然气运,那左右只管倾力出剑,反正半数落在文圣身上。可要是不出全力,那就得试试看萧愻的倾力出剑了。

  除此之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绣虎你让那左右瞬间跨洲,那我周密比你手笔略大些许。

  金甲洲战场上,老人蓦然大皱眉头。一个身形拔高至天幕,忧心忡忡望向南边的扶摇洲。

  这个老人,他叫于玄。

  或者可以说为“符箓于玄”。

  就像提及诗仙必是那位最得意,提及武神必是大端王朝的女子裴杯,提及狗日的必然是某人。

  亚圣一脉陈淳安,独占醇儒。龙虎山大天师,独占雷法。

  这个老人,则独占天下“符箓”。

  好家伙,六头畜生,齐聚一洲?

  白也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