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雪光

  山中连雨,草木最知春。

  在那改名为折腰山的山脚酒肆,与自家山头一并改了名字的山神娘娘宋瘠,施展望气术,远眺玉宣国京城。

  她已经顾不上担心马氏的命途了,只是忧愁自己的折腰山毗邻京城,害怕被殃及,就是不知先前那一行人,会在京城内掀起多大的风浪,就怕这种动辄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双方一上手就不收手啊。那三个先前在此避雨歇脚的酒客,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顾璨,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他们哪个不是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洲拔尖人物,撇开身份、实力不谈,宋瘠毕竟是位女子山神,因此对那年纪轻轻却名动天下的裴宗师最是仰慕,若非今天玉宣国这场变故,她能在自己铺子喝酒,宋瘠得多开心?宋瘠幽幽叹息一声,倒是羡慕起附近那些水神同僚了,至少可以稍稍远避风波,她提了提裙角,露出一双绣鞋,哀怨起那山中祠庙金身神像的“不长脚”了。

  就在此时,门口凭空现身一个庄稼汉模样的老人,吓得宋瘠就要当场跪地行礼,毕竟这位可是顶头上司的上司,双方神位品秩差了太多。来者正是一洲西岳山君,如今该敬称为神君的佟文畅了,双手负后,率先跨过门槛,说道:“今日不谈公务,不必拘束,只是找个地方喝酒,你是主人我是客。”

  宋瘠震惊之余,如释重负,立即愁眉舒展,有佟神君在此,她这小小山神的祠庙必然无忧了。

  京城内,顾璨施展缩地神通,一步离开了皇宫,径直来到钦天监附近,也没有给那位名义上的婢女打招呼,只是如游人一般,独自逛起了这边的街铺,在一间卖善本的书肆内随便翻检书籍,选了一本托名某某真人的神仙书,给掌柜放在了显眼的位置,市井坊间,这类书籍还是比较不畅销的,顾璨随手翻开一页,是说那山中仙人如何烹煮几种药膳的,按照这本书上的说法,仙家的山野清供,大有玄妙,食之神爽肉不肥,可让浊气转为轻灵,久而久之,食客便可以身轻如叶,健步如飞,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顾璨笑着摇摇头,炼气士入山修道,想要达到轻身举形这一层境界,哪有这么简单,不过书中有句批注倒是不俗,等于一语道破了天机,古真炼仙丹,采药穷山川。

  有娇媚女子,姗姗然步入铺子,故意一个踉跄,腰肢拧转,倒向顾璨怀中,顾璨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抵住那女子的额头,再一推远。看得一旁卖书掌柜瞪大眼睛,不曾想这位只看不买的客人,还是一位正人君子。换成自己,同样是伸手“搀扶”,慌乱之下,可保不准会按住那美人娇躯何处。

  女子站直了身体,掩嘴娇笑道:“公子此行还算稳当?”

  顾璨置若罔闻,只是与那掌柜问道:“铺子里有没有卖百剑仙印谱?”

  掌柜一头雾水,好奇询问道:“是哪位金石大家编的?敢问是原钤本还是翻刻本?”

  顾璨笑了笑,放下手中书籍,带着顾灵验离开铺子,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粗略看过顾灵验此行的收成,一并收入囊中,给出一个不高不低的评价,“凑合。”

  顾灵验从袖中摸出一枚山鬼花钱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还有这个。”

  顾璨问道:“什么?”

  顾灵验说道:“都是些古旧历书,不同年份的,还有些是跟历书相关的专业书籍,数算非我所长,我看着就头疼,便一股脑儿都装进了咫尺物。”

  顾璨分出一道神识,检阅花钱内的储藏,粗略扫了几眼,只从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册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将那件方寸物抛还给她,“其余的历书,都给钦天监还回去。”

  自上古起,人间王朝就开始有了编订和颁发历书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欢搜集这个,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历书。不过顾璨留下的,只是前人勘定、编纂的律历,还有一些附带的日躔月离表的校正,好像对历书并不感兴趣。见她满脸心有不甘的表情,顾璨与她大致解释了一下,“按照市井说法,如果搜集一甲子的历书,就会家遭回禄。”

  顾灵验眨眼,“什么意思?”

  顾璨说道:“就是宅子容易走水,发生火灾。”

  顾灵验问道:“真的假的?”

  顾璨说道:“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犯不着以身试法,验证真伪。”

  似乎心情不错,顾璨难得在她这边多说几句闲天,“若是遇到星变导致的洪涝灾害,各国朝廷就会‘请出’一整套甲子历书,行压胜之法。所以钦天监用来储藏各朝历书的地方,就有了讲究,比如书楼名称的某个字,一般都会是水字偏旁,例如渊,源,溯、津等。”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顾璨突然问道:“这枚山鬼花钱,哪来的?”

  顾灵验嫣然笑道:“蛮荒天下也有仙家渡口和市井坊间好不好,还不许我踩狗屎捡个漏啊。”

  山鬼,是为了与正统山神区分开来。请道观开过光的山鬼花钱,被视为纯阳之物,既可镇宅,也能悬佩。

  哪怕是在山上,这类花钱都颇受欢迎,因为没有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顾虑,用以开炉镇库效果不错。

  顾璨说道:“值点钱,好好留着。”

  顾灵验问道:“公子还是没想好宗门选址?”

  顾璨点点头,“不是小事,反正不急,多看几个地方好了。”

  顾灵验笑道:“说到底,公子就是犹豫,举棋不定了。”

  不惜与灵飞宫交恶,也要横插一脚,从青杏国朝廷手上,买下那处被说成是小书简湖的合欢山地界。

  顾璨总不可能是嫌钱多烫手吧。

  说到底,就是顾璨犹豫了,一个冲动,想要在将宗门选定在那合欢山地界,做点什么,好跟某人证明些什么。

  只是理智又告诉他这种选择,属于不过脑子的白痴举动。

  顾璨不愿意跟她聊这个,心思转移别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顾璨笑道:“宝瓶洲这边还好,消息闭塞,知道事情不多。墙里开花墙外香,在别地,有些说法,很有意思,都觉得他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就饱腹诗书,理由很好玩,‘君看百皕谱,岂是布衣语。’”

  她掩嘴而笑,确实有趣。

  顾璨继续说道:“即便了解他的大致出身,晓得他是泥腿子,也说是什么这就叫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陈君年少就慨然有立伟功于天地之志。’”

  一想到这些溢美之词,顾璨就想笑。

  她小心翼翼说道:“若非中土文庙刻意隐瞒,莫说是敬称‘陈君’,都有人尊称‘陈子’了吧?”

  顾璨一笑置之。

  “公子,有想过这辈子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只想过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举个例子呗。”

  “比如你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没有试过。”

  天上下雨地上流,床头打架床尾和,哈哈。

  到了一处,见顾璨停步不前,顾灵验疑惑问道:“公子,这是?”

  顾璨说道:“等个人,约好了在这边碰头。”

  顾灵验愈发好奇,“皇宫里边藏着高人?”

  顾璨说道:“没有那么多漏可捡。国师黄烈,金丹境,我拉拢他来当宗门的供奉,熟谙山上风气和官场规矩,他可以帮忙处理一些庶务。”

  顾灵验问道:“需要?”

  顾璨说道:“白帝城当然不需要,但是我这座宗门需要。”

  这是一处略沾仙气的京城名胜,名为月镜潭,养了各色鲤鱼,玉宣国京城百姓自古就有来此放生的习俗。水潭边构建一亭,亭额挂一古镜,楹联斑驳老旧得厉害,内容是那鱼虾鳖蛇不用避,此光只是照蛟龙。传言每逢明月夜,此地水面尤为皎洁明亮,波光粼粼,好像确实如楹联所说,并非虚言。方才顾璨没有走入凉亭,而是在附近的一处道观门口停步,夹杂于繁华闹市中,却是一处香火不旺的冷庙子,凡俗夫子路过就会错过的那种。顾灵验看着门脸儿很小的清净道观,此地门联也是怪的,一片精灵合有神,不知熔铸更何人。更像是半幅对联的文字……顾灵验瞬间了然,莫不是与那凉亭楹联才算合称一副对联?如此一来,顾灵验便对这名为“崇阳”的冷清小道观,高看了一眼半眼,可惜她不谙望气之术,看不出更多的门道,至于说什么嬉戏人间的高人在此隐居修道之类的,她是不当真的,更不上心,一来观内灵气稀薄,再者什么叫得道高人?她自己就是资质极好的玉璞,里边难道有仙人坐镇,飞升在此炼丹不成?

  她转头望去,来了个……不算年轻的金丹地仙。

  是这座道观的主人?

  顾璨笑问道:“交接完毕了?”

  黄烈点头道:“按照你的吩咐,跟薛逄照实说了,一听说是你,满脸吃着屎的表情,根本不敢说什么。”

  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喻,似乎有点不妥当,老人赶忙笑道:“口不择言,见谅个。反正就是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好聚好散。”

  顾璨说道:“以后说话可以随意点。薛逄尚且能够容忍一个扪虱脱靴的国师,我的气量总比他要略大几分。”

  黄烈笑道:“这敢情好,来时路上,还在纠结,会不会被顾宗主给骗进门了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摇头说道:“你还是对我们白帝城不了解,外界传闻以讹传讹,做不得准的。白帝城之内,土生土长的谱牒修士外出做事,路子比较野,半路入城的山泽野修反而规矩重。”

  黄烈小心翼翼说道:“我有无机会去白帝城内走马观灯一遍,能够看个大略风貌即可,实在是既好奇又憧憬,心神往之已久。”

  顾璨说道:“以后白帝城的门槛只会越来越高,此事确实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商量,比如等你跻身元婴境再说。”

  顾灵验好像才发现有这么一号人物,笑容嫣然,阴阳怪气道:“哎呦,了不得,竟然还是一位金丹老神仙。”

  黄烈哈哈笑道:“马马虎虎,一般一般。”

  顾璨瞥了眼她,提醒道:“说人话。”

  她显然是个听劝的,姗姗然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奴婢灵验,见过前辈。奴婢跟随公子时日尚短,不懂规矩和礼数,恳请前辈赎罪个。”

  顾璨介绍道:“她如今化名灵验,蛮荒妖族出身,玉璞境,资质不错。”

  黄烈竟是半点不意外,郑城主他老人家的高徒,出门不得讲点排场啊?不过就是带个玉璞境的贴身侍女,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

  想是这么想,老金丹心中难免惆怅,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年轻女子,终究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玉璞境啊,关键是她来自蛮荒天下。

  黄烈忍不住好奇问道:“陈山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如白帝城一般,内里的真实景象,跟外界传闻偏差极大?”

  顾璨笑道:“不用反复利用他来敲打我。”

  黄烈头皮一紧,“不敢,顾宗主误会了。”

  顾璨说道:“那就尽量不要让我误会。”

  黄烈直到这一刻,才有点真正理解白帝城谱牒修士的独有行事风格。

  顾灵验笑得花枝招展。

  顾璨问道:“这里是?”

  黄烈笑道:“这里啊,历史上曾是一处达官贵人捐钱建造的家庙,古名炼丹观,如今改叫崇阳了。”

  顾璨点头道:“先前我见这里气象不错,当然是相对你们玉宣国京城而言,就叫炼丹观?难怪我就觉得这里是个炼丹的好地方,名字改得不错,估摸着是个高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前人故意选择此地,在此炼的是水丹无疑了,再名崇阳,又有几分增益。巨橐熔物,洪炉范金,紫光渐发,赤气逾深。估摸着以后会出现一位所谓的陆地神仙吧。至于以后是多久,到底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我是望气术一道的门外汉,就不清楚了。”

  望气术,有别于一般的仙家术法神通,也与所谓的天眼通,跟脚、妙用皆是不同。这门手段,类似符箓一道,门槛颇高,讲究学道人的天资和根骨,成与不成,仿佛不在人力,只在天定。唯有山水神灵,便是不受朝廷封正的淫祠,却是塑了金身,立起祠庙,便可立即掌握这门道。除了各国钦天监,此外就是那些云游四方的奇人异士,相士之流。

  黄烈说道:“进去讨杯茶水喝?”

  顾璨摇摇头,“去别处逛逛,走到哪算哪。”

  红尘万丈,熏染人身,天地熔炉,铸炼金丹。

  世人都说神仙好,金丹一粒定长生。只是不知修道难,可能心炼得成灰。

  一路行停,愁看柳色,逐春深长。

  在那陈平安的心相天地内。

  只见城头上,马苦玄身后站着一个周密,似那山水间的一尊淫祠神人,金身熠熠,笑容恬淡,好像就只差没说一句终于再会了。

  虽然心知必定是假,可陈平安还是心情古怪,皱眉问道:“怎么做到的?”

  马苦玄老神在在道:“叫魂。”

  马苦玄眼神炙热,就像出了一个天大的谜底难题让陈平安去解,“你记性不是一直很好嘛,以前杏花巷泥瓶巷附近,不常有这类事,忘记了?孩子受到惊吓,丢了魂,父辈就牵着他们走在街巷和野外,一路呼喊名字,好帮迷却道路的游魂归家返身。人间多少祖传手艺,失了传承,我不过是重新捡起来罢了,效果如何?吓了一跳吧?能够让见惯了大世面的陈隐官陈剑仙,如此心生忌惮,不枉我如此处心积虑,耗费阴功无数,不亏。”

  陈平安问道:“想过后果吗?”

  世间修道之士心心念念的天人感应,说的都是人与天地的共鸣,你马苦玄就不怕占据天庭旧址的在天周密,与人间起了连接?分出身来,降临大地?生出个万一?尤其还是在这三教祖师已然散道的关键时刻。

  马苦玄就像听到一个最好玩的笑话,“你都杀上门了,还劝我不要破罐子破摔?我留着这类杀手锏干嘛,明年上坟祭祖的时候用啊?”

  陈平安默然。

  马苦玄死死盯着那个记仇记这么多年的家伙,沉声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立即退出马氏家族,旧仇一笔勾销,我也会劝说他们断了享受香火祭祀、成就神道不朽的念头,一日日形骸衰老,寿终即正寝。要么你为了报一己私仇,不惜冒着将整个人间拽入漩涡的风险,与我为敌,当然,只是有这个风险,我可没说身后叫魂而至的这位,一定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祸害了人间。你,可以,赌!”

  陈平安说道:“你想岔了,我所谓的后果,跟此方天地干系不大,燕子衔泥似的白手起家和收拾烂摊子,我都比较擅长。我说的是你自己,就这么想要明年清明,马研山和马月眉,给你这个被他们视为家族顶梁柱的兄长,敬几杯酒?杏花巷马神婆,于我有接生之恩,你奶奶可以不念旧,我却要念这份情,此事归根结底,虽是一桩买卖,是她做过的众多生意之一,但是我年少时曾听人说过,我娘亲生我那会儿,过程并不容易,颇为凶险,所以我爹当年才会一受邀请,就离开原先的宝溪窑口,跑去你们窑口当师傅烧瓷器,收徒弟,就是因为记念这份恩情,杏花巷马氏有杏花巷马氏的家教,我们泥瓶巷陈氏也有我们自己的门风。所以我才一直劝你,劝你不要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可以等着你以后来找我报仇。”

  马苦玄沉默片刻,说道:“那你也想岔了,我并不想着有朝一日给他们报什么仇,只因为是他们把我生下来的,我只想着报恩,还上这笔债,就跟他们两清了。所以你登门复仇,这就我们间的一个死结。少年时我为何会赚那一袋子钱,要故意泄露你跟宁姚躲藏在神仙坟的消息?难道我会贪图那点金精铜钱?我为何明明觉得你我是同路人,整个骊珠洞天的同龄人,看你最是顺眼,却要故意加重双方因果,就是为了你我在某天相见,可以早点分出生死,不要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不管死了谁,就可以把两家的恩怨一并结账了,结果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

  马苦玄略作停顿,才缓缓说出两个字,“失望。”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纠结的不是我,其实是你,因为你一直不认可和接受自己的根脚,你内心深处,无比憎恶自己历历分明的那种来历,也看不见明天的命运,所以你才会跟境遇相同的余时务成为唯一的朋友。既不接受自己的来处,又找不到自己的去处,你在这世上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既然昨天都是错的,那么明日就会做多错多。所以你一直在等今天。”

  说到这里,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卷起两只袖子,“我知道这种滋味,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是同路人,至少人生道路上有很大一段路程,都是相同的。”

  马苦玄说道:“可惜我们注定不是朋友。那就彻彻底底,让苦等已久的‘今天’痛快些。不要变成你们酒铺的那种青神山酒水,谁喝谁皱眉,我喝过,还是专门找人捎带了两壶,太坑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种混账话,一听就不是爱喝酒的人说出口,喝酒要看地方。在酒铺只需掏出一颗雪花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地喝完拉倒,跟找朋友托关系,从剑气长城过倒悬山,带到宝瓶洲,送到真武山你手上,同样的酒水,能是一种味道?你期待的就不是一颗雪花钱的滋味了。”

  马苦玄笑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有谈兴了?”

  陈平安伸手指向那个身高两丈余的“周密”,“这不是想要看看这位仁兄,能够支撑多久嘛。你如今是仙人境,如果请来个十四境假象,肯定不愿意跟我浪费唇舌半句,那我就好避战推延。若是个飞升境修为的打手,以你的脾气,碍于面子,至多硬着头皮聊几句,你就要打断我的话头,我也好且战且退,现在看来,至多就是个伪飞升,仙人境,却有几手飞升境的压箱底手段,点燃一炷香,亲身降真,持续时间颇为不短,所以你才半点不急?”

  马苦玄啧啧道:“不愧是剑修,贱是真的贱。”

  天空下起了一场鹅毛大雪,雪花繁密,不知是从天上落下还是往天上升去。

  马苦玄听说剑气长城的剑修,不管境界高低,死后都是没有坟墓的,自然也就没有了祭祖的风俗。

  这场雪,城头就像坟头,无穷雪花就像洒落无数的白色纸钱,祭奠英灵。

  人成古人,地成遗迹。俱往矣。

  马苦玄笑容灿烂,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嗯?”

  刹那之间,异象横生,只见整片天幕凝聚出一座雷池,声势浩荡,宛如大修士闭关接引而至的天劫,蓦然从中分出一道粗如山峰的闪电,半空转了几折,瞬间笔直一线,愈发凝练,变得纤细,其中蕴藏道韵却更为惊人,如一把金色飞剑砸向陈平安。等到这道金雷即将砸中陈平安的头颅,天穹处雷池附近响起一阵震动声响,陈平安不知是躲无可躲,还是想要掂量一下这道“天雷”的分量,竟是不挪步,一拳朝上硬扛递出,“剑尖”处砰然炸开,方圆百丈之内,迸溅出无数的金色火星,衬托得陈平安宛如置身于一座铸剑打铁的火宅中。

  只是这一剑,或者说天落一雷,威势便不弱于玉璞境剑修的倾力一击。

  而那马苦玄根本就没有动用一丝灵气,手中既无符箓驱使,也根本无需念咒引雷。

  总计雷分五色,恰好五行循环,生生不息,在那雷池中不断分化而出,完全不给陈平安换气的间隙,一道道落在城头。

  五雷轰顶,这本是道家术语。就因为太过威力过大,太过深入人心,故而市井百姓,还有那江湖上的绿林好汉,总喜欢说一句,如若违背誓言,就教头顶云影立现,天打五雷轰。

  马苦玄已经缩地脉,身形去往别地,远离战场,微笑道:“人间千百术法,为练气士掌握,神通却是吾家事。”

  不知硬抗了几十道天雷,陈平安拳头血肉模糊,可见白骨,整条手臂一阵酥麻,只得晃了晃胳膊,依旧纠缠萦绕手臂的一长串电光,如十几条雪白电蛇被陈平安抖落在地。

  陈平安有些奇怪,马苦玄为何没有借机多丢出几道雷法神通?

  先前言语之中,谈及龙虎山天师府,马苦玄看似口出狂言,并不高看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还觉得自己有资格给赵天籁传授雷法真意,马苦玄再眼高于顶,也不觉得自己在术法造诣上,高过赵天籁,只是马苦玄属于神灵转世,出身远古天庭的雷部,以雷法正宗自居,确无问题。

  马苦玄遥遥笑道:“故意给你换气机会都不用,如此托大,反而想要借机研磨拳意、淬炼体魄两不误,你们十境武夫,真是了不起,羡慕羡慕,羡慕至极。”

  言语之际,雷池天劫愈来愈低沉,大举压顶之势,令人窒息。那座不知积攒了多少古老道意的广阔雷池,就像一座深潭积水,被马苦玄以大神通,分出了一条沟渠,牵引到了陈平安身上。造就出了一种仿佛以河水浇筑井口的格局。一气呵成,道意浓如浆液的雷电,因为落雷过于频繁,道道相连,衔接不断,本来稍有间隔的炸雷声响就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滚雷,宛如云中有神人擂鼓,有人将耳朵就贴在了那鼓面上。别说是局中人的陈平安,震得马苦玄都有些胸口发闷,伸出手来,轻轻揉着耳朵,嗤笑一句,“心相幻化,终是假物。”

  原来一座剑气长城已经被数以百计的落雷给震塌,那一袭鲜红的芥子身影,就站在废墟之中,继续以双拳力扛天劫,每一拳递出,周边就是亿万火光、绚烂一片的瑰丽景象,分不清是火海还是无垠虚空的星罗棋布。

  “你还敢说只以武夫对敌吗?当真不去施展缩地术法、剑遁手段?”

  “我倒想看看,止境宗师的一口纯粹真气,到底能坚持多久。”

  按照马苦玄的计算,等陈平安换气,在新旧两气尚未衔接的间隙,就要再打赏他一记神仙手。

  修道之士,本来人身,就是一座“福地”,血肉、筋骨是山川,所谓修行,就是利用一座长生桥连接“洞天”,淬炼里边的精神气。佛家说人身难得,从来不是虚言。世间众生以人为万灵之长,为何大地之上的所有开窍妖族,都要苦求炼形成就人身形骸?自然是有利可图,有了人身,修道才能事半功倍,简单说来,某种意义上,人族就是……自由的神灵。

  这座天劫雷池的规模,照理说可以完全压制一位玉璞境剑修,将其镇杀,化作齑粉,连魂魄都要落个灰飞烟灭,不必奢谈来世了。任由山巅的大修士,可以出入酆都冥府,想要挽回局面,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凭此独门神通,杀个玉璞,或是重伤仙人,已经是马苦玄的“人力”极致,一旦索求再多,哪怕是丝毫,马苦玄就必须付出一种严格对等、毫厘不差的代价,步入神道,重归神位,就此成神!

  而这种大道趋势,是不可逆的。故而更进一步,多窃取天机半点,马苦玄就会彻底摒弃七情六欲,再不因果所拘,哪怕保存这一世的记忆。所以这就是个悖论,欲想借助更多神道,帮助自身神通广大,能够以碾压姿态杀个仙人,马苦玄就会不再是马苦玄。既然这条道路,暂时已经走到了尽头,马苦玄就在另外道路上,又给陈平安准备了几份礼物,作为待客之道。

  在那塌陷的底部,漫天飞雪中,夹着着金色的雷电肆意激荡游走。

  人力终有穷尽时,那一袭鲜红法袍主人的雄浑拳意,却是毫无衰减的迹象。

  难不成陈平安真能一鼓作气“吃掉”所有雷池?

  马苦玄好奇问道:“止境武夫,都这么厉害?”

  对于修行关节,马苦玄是行家里手,眼界极高,唯独对付武学,未曾亲涉,所知甚少。

  一旁周密答道:“因为他在气盛一层,前无古人,得天独厚,才能扛更久。”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有本事就熬着,反而是好事。”

  周密不置可否。

  马苦玄哈哈大笑,一拍膝盖,“稍后脱困,这家伙肯定要埋怨我一句‘你这手段,也太下作了些。’是也不是?”

  周密提醒道:“身在阵中,现在高兴还早了点。”

  毕竟这位被马苦玄扶乩请神而来的蛮荒文海,是马苦玄以远古秘法观想、再通过“熔炉铸炼”而出的存在,等于是同时用上了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中两位的本命神通,远非寻常傀儡可以媲美。被马苦玄以“叫魂”命名之,暗契天机,倒也不差。

  周密微笑道:“人争一口气,神受一炷香。确实应景。”

  大地之上,陈平安拳法之简单,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招术可言,脱了窠臼。

  拳意之鼎盛,更是浩大无匹,宛如一尊不受香火的神明,打破桎梏,行走人间。

  马苦玄一张脸庞,被金光和雪色映照得熠熠生辉,目不转睛,望向那处仿佛武夫身前无敌手、只与天放对的沙场。

  山上万千术法迭出,眼花缭乱,好看是好看,可在马苦玄眼中,似乎终究不如单凭双拳,来得快意。

  可惜他接近余时务,起先是意有所图,到底是不忍心对这个朋友出手,来一出鸠占鹊巢,借尸还魂。

  马苦玄不由得感叹一句,“真是怪物。”

  周密说道:“不比飞升境修士,同时代能够跻身神到一层的武夫,寥寥无几,相互放对的机会,问拳次数更少。”

  马苦玄说道:“设身处地,哪怕折算成纸面的战力相当,面对这座雷池,我就走不到他这么随意。”

  周密说道:“是从容。”

  天劫的存在,除了是修道之人视若危途的关隘,属于逃无可逃的命里劫数。其中凶险之恐怖,只说历史上那些因为无法脱劫、只得兵解离世的修士便知。此外还有一层更深道理,天劫落地的存在,可削功德,斩却尘世因果。

  若是学道不精,落个身死道消的田地,不过是物归还主了,可若是渡劫功成,便是大道裨益,可以帮助脱劫的有道之士,道心澄澈,道体不染红尘,否则为何得道之士,传授天机,都苦口婆心,讲究一个需等功德圆满了,才去证道应劫,才有得道飞仙的机会。

  可要说天劫是人造而成,那就有天壤之别了,一着不慎,就会被天劫五雷,削了头顶三花,灭去好不容易凝聚而得的人身五气。

  马苦玄要做的,就是让做了不少壮举的年轻隐官、落魄山主人,一身言行功德俱被斩尽,失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某种庇护。

  此举可以倒转形势,让陈平安暂时失去“天时”。甭管你是靠飞剑还是什么手段,在此反客为主,我就依样画葫芦,反客为主。

  此外,马苦玄更有妙用。

  马苦玄定睛望向那个家伙,喃喃自语道:“斩却你一身功德,不求永久,片时即可。”

  当人功德散尽,就成了个时运不济的衰鬼。老话说运强人欺鬼,运衰鬼弄人,便是此理。

  如今人间山水神灵,为何愿意礼敬过境某人?或现身恭送,或暗中庇护?世间城隍庙又为何会单有一本以朱笔录名的册子。

  一切皆缘于上古岁月,礼圣曾有过一番改制,其中就有一新订“天条”,炼气士与山水神祇,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

  人间功德分阴阳,至于何谓阴德?犹如耳鸣,己独闻之,人无知者。常有劝诫,得富贵立荣名,不如种阴德。一个种字,便又泄露了天机,心地即是福田。田地荒芜,水源枯竭,还谈什么来年收成。这可不是“骗人”向善的空话,只说那道家某条法脉,收徒传道极为严苛,为何要求门中弟子,三千功德与八百善行的圆备?

  人有向道之心,成仙之志,冲天之愿,依旧是非运不能自通。

  俗子在市井坊间,人生路上遇见贵人,且不曾错过,那么这桩得手机缘,既是人力,努力自取,亦有缘法深藏其中。

  自家田地中,拾取了金银。若能大而广之,将自家田地变成整个天地,便是修道。

  周密突然说道:“陈平安身上功德,实在太少,远低预期,简直低得没有道理可言,估计他是遇到什么事情,主动先行散……道了。”

  马苦玄满脸无所谓,笑道:“无妨,他身上功德多寡,终究无碍大局。我只要个清清爽爽的结果。这一手削三花却五气的手段,是多了不退,少却要补,在他身上砸出个命理窟窿来,看他拿什么来补缺。”

  马苦玄站起身,“可以了。”

  高悬在天的一座广袤如巨湖的雷池,“水面”已经清减为薄薄一层,至多再支撑起数个循环的五行天雷。

  周密点点头,“请下法旨。”

  马苦玄不敢大意,以心声言语几句。

  这个文海周密便遵命奉旨,施展起“周密真身”一手未曾有机会在人间战场抖搂的神通。

  不给陈平安喘口气的机会,便有一道无迹可寻的神通附在了陈平安身上,在那瞬间,陈平安身躯就是一沉,地面上凹陷处一个巨大的坑洞,蛛网密布,

  纯粹武夫,唯有止境神到一层,才无需换气,这也是为何同样是止境,每相差一层依旧是云泥之别的根源所在。

  因果本身无关善恶,但是因果会带来不同的利弊影响,那么一个人的福缘多寡和气数深浅,功德圆缺和气运浓淡,就会出现“打架”,交织一片,各自增减,相互抵消,最终定在某个水准线上,类似成为相士望气所见一个人的“当下面目”。

  一直出拳闲散、行走从容的陈平安皱起眉头,瞬间振臂摇肩,好似想要震散身上所附之外物。

  只是这么个动作,就带起阵阵罡风如震雷在大地之上滚动,让一座大坑扩张何止数倍,方圆数十里,几成平地。

  至于那几道天雷,倒是不痛不痒被陈平安随手拍散。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那个移步走到“崖畔”的马苦玄。

  耳畔传来马苦玄的笑声,“受着。”

  马苦玄微笑道:“听说陈山主这辈子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当好人吗,那就让你结结实实知道个道理,什么叫做好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句话我爱听。原来你没吹牛,不愧是同道知己者。”

  马苦玄指了指陈平安肩头,“每一个人上人,都是人驮鬼,背上驮着鬼呢。”

  “我不过是将其显化而已。你先前功德足够,当然察觉不到这份古怪。搁在市井,常有个说法,少了阳气的人,什么脖子凉飕飕,后背发凉,总觉得身后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对吧?”

  “闯过江湖,手染血腥无数的人,当下根骨强健,煞气重,倒也没什么,等到年老气衰,神气不足,再来看看是什么光景。呵,走江湖的,为何口口声声一句祸不及家人,偏要来一场金盆洗手,当官的,为何最怕株连抄家,这就是怕果不知因了。”

  “直接死在你手上的,间接因你而死的,游历路途中的,在那书简湖停步,在这剑气长城常驻的,无论他们是该死的,枉死的,人鬼精怪,妖族神祇,反正如今都在你背上驮着了。”

  陈平安确实已经被压得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呈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姿态,绝不是作伪。

  马苦玄笑问道:“你亲眼见过背夫这个行当的翻山之苦吗?就是那种背箧苦力,与道路一同蛇行山间。我觉得你现在跟他们是差不多的。”

  陈平安淡然反问道:“那你见过女子背夫吗?”

  马苦玄一愣。

  陈平安说道:“我见过。知道她们是怎么用笋壳的吗?”

  马苦玄怔怔无言,长叹一声,“容我硬着头皮,拗着心性,难得说句人话,陈平安,你不该将这世间别人的苦难看得这么重。”

  周密提醒道:“不要拖延了。”

  马苦玄点点头,“那就继续,凑足三板斧。”

  那个身穿鲜红法袍的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显然是示意马苦玄别客气,只管放马过来。

  那周密突然神色微变。

  马苦玄疑惑道:“塑造不出?有十四境修士未卜先知,帮陈平安早早设置了某种护身符?”

  周密摇头道:“要更古怪些。”

  “先以人力造天劫,再用秘法显因果。怎的,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仿制修道之人的心魔了?”

  陈平安讥笑道:“若真是如此,如我所料,那你这三板斧,还真是非同寻常。一般仙人,未必遭得住。”

  马苦玄等于还没出手,与之对敌的仙人,恐怕就已经非死即伤了。

  原本黑压压的天幕,天开一线,破开一个窟窿,金光一闪,便有一道璀璨剑光直落。

  剑尖所指,不在别处。

  正是陈平安。

  不斩他物只斩己。

  身上那件鲜红法袍已经自行脱落,早先一步,掠往别地。

  一人青衫背剑,走出马氏祠堂,来到此方天地,“终于见面了。”

  站在原地,摊开双手,那件鲜红法袍便自行穿在身上。

  陈平安微笑道:“不容易,竟然能够逼出我的真身来此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