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烽火戏诸侯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凛然气

    陈平安身形拔地而起,青天之间青光大作,异彩夺目,剑光之浩荡盛大,剑意之浑厚沛然,足可惊骇一洲山腰之上的修士。

    大骊京城国师府书房剑架之上,扶摇麓私人道场墙壁之上,各有一把佩剑,在鞘内铿锵作响龙鸣已久。

    以仙剑之一太白剑尖炼为长剑、龙君法袍炼为剑鞘的“夜游”,以半截剑气长城遗址蜕变为一把长剑的长剑“浮萍”。

    俱是自动追随主人陈平安,跟随一袭青衫剑游青天。

    宝瓶洲上空再次云海翻涌,最终出现了不断移动的七个巨大的漩涡。一把本命飞剑“北斗”,化作七道金色剑光,在天外剑指人间,伺机而动。

    大骊地支一脉,一道道身影亦是虹化追随大骊年轻国师,飞升境剑修陈平安,一起离开大骊京城。他们以遁法依循阵法,各自就位于宝瓶洲某处山河。

    除此之外,宝瓶洲五岳亦是有所动作。

    先前,按照大骊刑部和钦天监的演算,地支一脉只要补缺完整,就可以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可惜阵眼却是那位一直空悬的纯粹武夫,这就导致只有十一炼气士的大骊地支在杀力上,始终大打折扣。

    就像一套百花福地的十二月花神杯,哪怕仅仅是缺了一只,品相和价格就会相差一大截。

    同理,只有十一人的大骊地支,跟有了周海镜补缺的大骊地支,云泥之别。

    一洲疆域之内,天才修士好寻,武学宗师难觅,在周海镜之前,大骊朝廷就有想过落魄山裴钱,甚至是北俱芦洲那个叫绣娘的女子武夫。

    前者其实是最合适的,“郑钱”在陪都一役战场,大放异彩,在大骊边军中和宝瓶洲山上都是声望极高。

    但是大骊王朝这边没谁合适去当说客,京城那边暗示过洛王宋睦,藩王当场发了一通火,只是负责递话的游侠许弱只好作罢。

    宋集薪,那家伙在剑气长城那边依旧生死未卜,我在宝瓶洲这边挖他的墙脚?就算他没办法掐死我,老子也做不出这种昧良心的勾当!少他娘的跟我谈宝瓶洲大势,谈什么足可影响到战场走向。我一个从泥瓶巷走出的泥腿子藩王,替天子守国门,住持战事至今,从老龙城战场一路且战且退到了中部大渎……所以当时藩王就脸色阴森,让许弱捎句话给京城,不如让皇帝陛下直接来这里跟我面议此事!

    相对来说,绣娘更好商量,但是京城那边觉得一来这位女子武夫本非宝瓶洲本土人氏,二来她当时武学境界还不够高,最终一番权衡利弊,也就算了。

    而有没有一位主心骨住持大局的大骊地支十二人,就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地支”了。

    这位统率众人的主心骨,如果只是境界高,道龄长,依旧不管用,地支十一位修士和一位女子武学宗师,是肯定会口服心不服的,况且他们甚至未必口服。

    但是有个人,绝对是例外,他们对此人不仅仅是心服口服,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既敬且畏,就是将他们十一人先后两次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陈平安”,曾经的落魄山陈山主,如今的大骊新任国师。

    那么陈平安是不是飞升境的崭新地支一脉,就又有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能够调动仿白玉京十二把飞剑的陈平安,他的运筹帷幄,居中调度,就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雪中送炭。

    尤其是除了陈平安之外,大骊王朝京城之内,还多出了一位可谓是锦上添花的金冠道人,准飞升,道号撄宁的宋云间。

    既然万事俱备矣,那就只欠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只欠某人送死了。

    在今天之前,负责大骊京城庆典暗中戒严的他们,还曾抽空聚在一起闲聊,聊到最后,总是绕不过一个他们最关心的问题。

    他们都想要知道答案,若是陈先生肯露面,亲自指挥他们地支一脉,而不是由酒鬼侍郎曹耕心在那边发号施令做些盯梢的杂务。

    那我们地支一脉十二人,杀得一位擅自越界、挑衅我们大骊的飞升境吗?!

    除了宋续和袁化境没有开口表态,各有各的说法,答案却是大致一致的,好杀。随便杀。这不是砍瓜切菜么。

    但是宋续抛出一个问题,让十一人都陷入沉默了。

    既然你们都觉得飞升境好杀。

    杀得十四境吗?!

    没有人敢说行或是不行,说行,好像有点过于自负了,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说不行,谁都不肯开口。

    说实话,飞升境之下,想要见一个十四境就已经比登天还难了。

    要想打伤一个十四境,公认只有两类人能够做到,整座人间除了屈指可数的飞升境之外,唯有十四境,必须同样是十四境!

    既然如此,杀十四境?

    他们确实都很好奇的同时,谁也都不敢打包票,但是他们无比期待这种机会的出现。

    不过他们当时都觉得宋续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却没啥意义,毕竟近期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谁想就在今天,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而且陈先生说了,是随他在宝瓶洲境内,“白日斩鬼”,这就是给他们地支一脉的大考!

    即便成功斩鬼,可只要是过了时辰,那你们就是一帮不堪大用的酒囊饭袋,都是废物!

    压力大不大?极大!那么有无信心?必须更大!

    我们又不是跟陈先生为敌,怕个卵?!

    必杀之!

    城头之上,宋云间得了陈国师的一道密令,或者准确说来是一道敕令,如获大赦,身形长掠至宝瓶洲大渎上方的仿白玉京。

    这道凝聚不散的道意,竟是在天地间拉伸出了一条极长的虹光,经久不息,如架桥,如铺路,如大蛟走水,如天龙升空。

    小陌依旧留在原地,远远看着国师府那边的貂帽少女。

    不管因为他是末代隐官也好,是山主、宗主也罢,只要是与陈平安牵涉越深的得道之士,越是能够感知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心起伏和杀机腾腾。

    落魄山地界一众藩属山头,其中又以拜剑台地界最为感受清晰,齐廷济笑骂一句,刘蜕真贼。心中感叹一句,给你刘蜕说中了。

    米裕问道:“齐廷济,你总要给句准话,真不用我们出手,帮点小忙也好啊?”

    齐廷济摇头道:“小忙不必帮,大忙帮不上,何况这是陈平安和大骊王朝的家务事,你我外人,何必插手。”

    米裕疑惑道:“怎就是外人了。你齐廷济是,我米裕却不是啊。我虽然从没有在霁色峰祖师堂‘升官’的想法,却也不愿意因为今天没有出手而后悔,否则白玄孙春王他们下次连我一起骂,我怎么还嘴?”

    齐廷济说道:“笨人肯听聪明人的就不是真笨人。”

    米裕一时语噎,纠结万分,终于还是说道:“且信你一回。”

    暂时恢复平静的老莺湖,宋集薪看到同为地支修士之一的宋续竟然没有离开,藩王微微皱眉。

    宋续从墙头飘落在地,以心声解释道:“洛王,我留在这边,不是在保护谁,而是职责所在,因为大骊京城就是第一座大阵的枢纽之一,我刚好负责坐镇此地。”

    宋集薪点点头,脸色和缓几分,笑问道:“你小子出现得这么及时,是陛下算好了的?”

    李拔当然已经施展道法隔绝了天地,防止“隔墙”有耳,玉道人黄幔也被李拔拉上,额外增添了一层山水禁制,别看宫艳手持纨扇笑脸如花,实则她心里紧张得很呐,至于陆地蛟裔出身的溪蛮,更是站在洛王跟那武夫高弑之间,这家伙,确有一把好刀,能够如虎添翼,难怪先前看那李拔都有一种“老道士不太够看”的气势。

    可惜了,这厮缺了点宗师风范,不够嘴硬,你怎么不跟隐官大人干一架呢?否则这把神兵利器,不就是无主的了?

    腰间挎绿鞘长刀的高弑已经算是身材魁梧,不曾想碰到个更为壮硕的硬点子,高弑站在墙根那边,察觉到这位藩王宋睦身边的扈从眼神不善,高弑心一紧,捉对厮杀倒是不怕,怕就怕此人跟他主子洛王是一路货色,宋睦明显不是个好相与的,绝非好鸟,那两句话一说出口,串通白玉京坑害大骊的大帽子一扣,宋睦就是当面糊了皇帝殷绩一脸黄泥巴,不是吃屎也是沾了屎了的。

    他娘的,之前只是听说从那座骊珠洞天走出的年轻一辈,一个比一个会说话,今儿算是真正领教过了,确实不弱,功力深厚!

    溪蛮到底是眼馋那把挎刀,便以眼神示意对方,哥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划出道来,找块空地,咱俩练练手?

    高弑立即以眼神回顶过去,练你妈的练呢,老子现在是大骊边军之一,有官身的,正忙公务呢,谁有空跟你切磋拳法扯私事。

    宋集薪对此对而不见,见侄子宋续一脸坏笑就是不肯开口说话的模样。宋集薪不怒反笑,果然是咱们老宋家的种,焉儿坏。

    宋续在这个二叔这边是比较随意的,昔年还是少年时,就以地支一脉剑修身份,在陪都就跟洛王宋睦有过一些公事往来。

    宋续发自肺腑的敬重二叔,宋集薪也很喜欢这个侄子,内心亲近这个晚辈颇多。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就在宋续来到这边说“可以杀”的那一刻。

    宋集薪内心其实是暴怒的,就只是“可以杀”?大骊朝廷,你皇帝宋和,不还是将杀与不杀的难题,交给陈平安?

    好,你今天是赢了。

    但是我宋集薪也没有输。

    等我回到蛮荒战场,哪天打完仗了,下次再返回宝瓶洲,坐镇洛京藩邸,那条大渎依旧是姓宋,却未必是你的了。

    因为我会恢复“宋和”这个真名,你要么承认自己是宋睦,要么就与我争抢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先帝嫡长子?!

    只是宋集薪没有想到皇宫那边,皇帝竟然能够说服所有参加小朝会的大骊重臣,不但可杀殷绩,还要同大绶王朝两地同时开战!

    直到这一刻,宋集薪才彻底没有了“先划渎而治,再来统一大骊王朝和整个宝瓶洲”的心思。

    宋集薪问道:“焠掌道友,那头鬼物是什么根脚?挨了那么一剑,都能不死透?”

    李拔答道:“洛王,我只是听朋友说过,中土神洲有一头道力极高的飞升境鬼物,单字道号‘蚬’,行踪极为隐蔽,只是长久游荡在大绶王朝境内,很奇怪,文庙也不约束她,她也不打搅阴间,不过知晓她存在的山巅修士,始终寥寥无几。”

    宋集薪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寥寥无几,她真不是满大街都晓得的存在?你是山巅修士吗?”

    李拔无所谓洛王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我那朋友,早年游览中土,期间偶然路过大绶王朝,他还是凭借一件傍身的远古功德重宝,才能够察觉到这头女鬼的细微气息,就想要……积攒一份斩鬼而来的阴德,多次挑衅,鬼物终于现身,双方斗法一番,完全不敌,我那朋友惨败,连那件仙兵品秩的功德重宝都毁了,只好认输,本以为肉身连同魂魄都会沦为对方的大道资粮,但是对方竟然也就随意放过他了,甚至将那些破碎的重宝残片都任由他取回,只是警告他这辈子再不要踏足大绶国土半步。”

    宋集薪笑道:“焠掌道友,你那位踢到铁板、腿都瘸了的朋友,就是你们金甲洲的老飞升,完颜老景完颜老神仙吧?”

    李拔点点头,“洛王,完颜老景当然是金甲洲的罪人,但他待我确是不薄,当年我既不会助他,一起投靠蛮荒,如今要我如何骂他恨他,我却也做不出。”

    宋集薪说道:“李拔,你倒是个实诚人。”

    溪蛮密语道:“洛王,这个‘蚬’,定然极其厉害,感觉就像……我当初第一次见着王府君差不多,怕得好没道理。”

    宋集薪问道:“玉道人,宫艳,你们见着‘蚬’,有没有这种感觉?”

    玉道人摇头,今天这场风波,即便是在他这位老字号仙人看来,也能算是云诡波谲、险象环生了,黄幔愈发坚定了不来大骊王朝趟浑水的决心。

    当年去海上钓个鱼、抢个钓位而已,就被张条霞打了顿,此次不过是陪着府君王朱来这边见一下藩王宋睦,就亲眼见证了那位年轻国师的暴虐手段,连杀数人不说,还要斩草除根,让等于死了一遭的殷绩等人的魂魄,与那头鬼物一并乖乖留在宝瓶洲境内?

    黄幔百思不得其解,陈平安这家伙,真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真是个读过圣贤书的读书人?先前中土文庙鸳鸯渚那边,也发生过类似风波,当时浩然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就觉得他们大致有数了,相较于文脉身份,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好像更看重末代隐官的身份?现在黄幔很想告诉他们,不,你们心里还是不够有数。

    陈平安这个狠人,是了是了,玉道人终于想明白了一个最重要的关节……陈平安绝对是极为看重文脉道统的,但恰恰因为如此,你们若是觉得有机可乘,是陈平安的软肋所在,就敢主动招惹他,陈平安肯定不会心慈手软,而且次数多了,文庙那边就会越来越尴尬,他们可能这些年来,一直想要用“某种最为合适的方式”招徕他,结果你们一个个的,将这位年轻人拼了命往文庙之外拽是吧?

    宫艳说道:“完全不会啊。”

    李拔说道:“完颜老景有过猜测,‘蚬’既是鬼物,而且她极有可能还是一种类似大道显化而生的悠久存在。”

    宋集薪问道:“她是十四境候补,还是已经十四境?”

    李拔摇头说道:“无法确定。”

    宋集薪陷入沉思。

    宫艳手持纨扇挥了挥,将那些刺鼻的血腥气驱散。

    侍女崔佶的无头尸体躺在血泊中,脑袋好像去了老莺湖,先前殷邈不就丢了颗雪花钱在湖里,脑袋约莫是找钱去了。

    大绶朝的学士蔡玉缮更是当场化作一团稀碎的血肉,本该是彻底魂飞魄散却被死死拘押在老莺湖园子里边的下场,好像方才被那“蚬”瞬间收拢起来一并带走了。果然是一手匪夷所思的好神通,这都能将稀烂魂魄修补起来,在陈国师的眼皮子底下逃遁。若是一头十四境鬼物,宝瓶洲如何留得住她呢?

    宫艳瞥了眼地面,皇子殷邈的尸体不见了,但是皇帝殷绩那具尸体还留在原地,是她带不走更多的肉身了,必须二选一?

    还是由于皇帝的尸体距离陈国师太近了,生怕功亏一篑,连累她都要被截留在大骊京城地界,被陈平安占尽了天时地利?

    宫艳心有余悸,山上凶险呐。

    宋续开口说道:“洛王,如果第二座大阵开启,我恐怕就要离开老莺湖了。”

    宋集薪笑问道:“御书房小朝会那边,吵了没有?”

    宋续点点头。

    宋续赶来这边之前,皇宫临时紧急召开了一场御书房小朝会,人有点多,以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把所有椅子都撤掉了。

    连耄耋之年的兵部老尚书沈沉都没有椅子可坐。但是这场议事,缺了两位重要人物,国师陈平安,洛王宋睦。

    宋续和司礼监掌印太监站在门口那边。

    宋和的第一句话,就不是以往御书房商量事情的态度了,“寡人已经决定了,与大绶王朝正式宣战。皇帝殷绩可杀,必须杀!”

    平地起惊雷的一句话,让屋内所有还不明就里的大骊文武重臣都是面面相觑。之后宋和才大略解释了老莺湖那边的经过和缘由。

    宋集薪问道:“最终还是成功力排众议?算是皇帝陛下一锤定音?”

    宋续还是点头。

    宋集薪看了眼二皇子宋续。

    宋续心领神会。

    有异议的,有哪些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立场,他们各自说了哪些道理,宋续都记住了。

    “出题的,是绣虎崔瀺,阅卷的,是新国师陈平安。”

    宋集薪拍了拍侄子的肩膀,问道:“这张考卷答题,连同你我在内,谁都不能是例外,明白了吗?”

    宋续欲言又止,本想说一句二叔,其实我是例外。只是这位二皇子还有个地支一脉身份,好像确实无法置身事外,宋续就沉默。

    两座水榭,既然先生说了她这得意学生算不得更多大势,那她就算一算意迟巷和篪儿街的眼前事呗。

    算着算着,少女许谧便是脸色苍白起来。

    洪崇本叹了口气,说道:“终于算明白了?”

    许谧颤声道:“先生,我该怎么办?”

    洪崇本说道:“你能怎么办,你不能怎么办。这些年跟着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无用腐儒,躲在山中读书治学,仅此而已。”

    老夫子说道:“大骊京城,三座谁都不想打交道的衙门,其中兵马巡城司管京师一切杂务,统领洪霁一不贪二不占,实打实的战功在身,这些年只领取一份干干净净的俸禄,绝大部分还都寄送给了别人。而且洪霁把巡城司管得不错,既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出身籍贯,又是天子倚重的心腹武将,他怕什么?只要跟新任国师没有私怨,就像他自己在马背上说的,在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国师,他只要看谁不顺眼,谁都能管上一管。这就是无私心则持身正,持身正便胆气足,胆气足就能够做事爽快。”

    “但是,兵马司做事情再跋扈,比如一名年轻校尉就敢将礼部和鸿胪寺挡在门外,

    终究是治小病于明眼处。”

    “刑部掌管一国刑罚政令和审核刑名,这些年重心还需要偏向山上,约束修道之人,如今大骊境内,有哪位山上修士敢明目张胆滥杀凡俗?刑部颁发的三块无事牌,别说大骊境内,就是大渎以南,甚至是桐叶洲,谁敢故意视而不见,不是捏着鼻子主动退避三舍?那他刑部既然有了这份底气,还怕什么?”

    “但是,刑部不负责行医救人,他们更多是负责给人定罪,负责夺官入狱,甚至是杀人。”

    “大理寺跟刑部很像,只负责大案要案的审讯、审理和复核。”

    “就像刑部尚书马沅自己说的,他这衙门,更像是告诉某些人,你们已经没救了。”

    说过了巡城兵马司和刑部,那就只剩下大骊京城都察院了,而且是上柱国袁氏家主袁崇职掌多年的都察院。

    许谧愈发心惊,一股恐惧从内心深处慢慢渗出来,让少女瞬间手脚冰凉,就像接连灌了好几大碗的冰镇梅子汤。

    洪崇本说道:“不需要算什么的,都察院的职责,就是监察大骊百官,简而言之,就是绣虎当年对你爷爷所说的那么个道理。”

    “都察院是治病于未病之时,且必须如此!”

    许谧闻言刹那之间如坠冰窟。

    她爷爷袁崇的书房是一处“禁地”,很多袁氏子弟至今都没有资格进去一次,袁崇也几乎从不在这里款待贵客,多是在厅屋那边跟朋友或是同僚聊事情,许谧却是没有这种忌讳的,经常去那边翻书看,书房不大,

    墙上挂着一幅极小的斗方字画,也没有署名落款,许谧小时候就问了好多次是谁写的,爷爷只是笑着却不告诉她。

    “既有活人剑,亦藏杀人刀,不言不语震慑百僚,可救人于必死之前。”

    许谧泪眼朦胧,怎么办呢。她不知道,管着整座都察院好多年了的爷爷,和拥有一个上柱国姓氏的家族那边?

    大绶皇帝殷绩、皇子殷邈这些外人已经死了,接下来就要死多少个不是外人的人了?意迟巷魏浃注定逃不掉了,永泰县王涌金死不死不好说,丢官总是必然的,那么未曾做到“救人于必死之前”的大骊都察院,当真可以置身事外,能像那大骊外人的武夫高弑一般,侥幸逃过一劫吗?

    洪崇本叹了口气,兴许除了听之任之受之苦之哭之的老百姓,大骊王朝的所有官员,这个“之”,谁都难辞其咎?

    老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山中看着大骊朝野的沿革变迁,每次出山游历,都是在地方州郡观察各类朝廷政策的落地结果,凭此精研、勘验书上大传统和书外小传统的相互转变一事。

    若说那几部边疆学著作是肉眼可见实在国境线,那么这些年来“自号”愚庐先生的洪崇本,老人所看所思所记录的,便是大骊王朝虚的、无形的国境。此事绝非一个迂腐老夫子皓首穷经钻在故纸堆里研究的无用学问,恰恰相反,两份国境“堪舆图”的偏差,不可不察,要知道这份肉眼不可见的“虚实转换”,既是经年累月造就而出的结果,有朝一日的翻天覆地,换了国姓,断了国祚,只在一瞬间,看似一件小事就可以让天地变色!

    韩祎觉得若是绣虎崔瀺还是大骊国师,他就毫不犹豫冲上去了,因为他毫不担心因为此事,自己会丢了官帽子,或是连累家族。

    年轻校尉司徒殿武高坐马背,挡住了礼部和鸿胪寺官员进入老莺湖园子,忧心忡忡,年轻人看那一眼国师府方向。

    一旁同僚秦骠看着那些文官毫不让人意外的按规矩行事,有章可循,滴水不漏的……秦骠其实早就有了决定。这才几年?再过十年后,二三十年之后又会如何?既然如此,还不如回到家乡,捞个高官厚禄,说不定自己还能照顾好亲眷们。

    一旦京城都是永泰县王涌金这样的官,而且他们的官注定会当得越来越大,秦骠觉得就凭自己那点脑子,要么跟他们一起混,否则迟早有一天,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在家乡,那些不干人事的封疆大吏也好,恶名昭彰的奸臣也罢,秦骠自认好歹晓得他们做坏事大致是什么路数,大骊官员则不然,他们一个个的,实在是太聪明了,国师崔瀺主持朝政百年,尤其是在战前战后,已经教给了他们太多的眼界、能耐和手腕。

    几年前,秦骠还觉得大骊王朝之外的宝瓶洲诸国,你们理当觉得我们大骊铁骑可怕。

    时间久了,秦骠便觉得连他这个当年主动选择留在大骊京城的兵马司校尉,觉得大骊王朝可怕在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中。

    水榭内,少女心中所想的“韩县令大概是个好官”,其中“大概”二字,就是一种答案。

    巡城兵马司校尉秦骠的媳妇,京城本土人氏的妇人,听到了自家男人的提议,她“呆了呆,说好的。”也是一种答案。

    这些,还有大骊王朝,官场和民间,还有山上,更多的人心,言语,行为。

    都是他们在绣虎崔瀺离开大骊、陈平安来到京城接任国师之间的……答案!

    老夫子站起身,虽然愁容满面,依旧忧心,但是眼神熠熠光彩。不怕你雷霆震怒,就怕你含糊略过,更怕你杀鸡儆猴,雷声大雨点小,现在就很好,再好不过了!却依旧不够,远远不够,接下来才是你身为大骊国师、是否及格的考验所在。

    绣虎,果然是我错了,你才是对的!

    当年以故意赠送“愚庐”的一块文房匾额给我,骂得好,一骂就骂了我这么多年,算你狠!

    只希望接下来在大骊京城,在整座庙堂整个官场,乃至于大骊边军,你都敢下刀子,敢于让整个朝廷都别再误会一事了,你肯出任国师,不是什么大伙儿在一条船上了,而是你要让他们明白一个最结实的道理,到底何为“舟中敌国”!

    ————

    殷邈带出院子的一帮扈从,除了高弑站在墙边,其实还有三个活人,不过他们没有说话的份,此刻反而是还能站着,活着。

    他们当下都很嫉妒“走一边去凉快”的高弑。

    曹略犹豫了一下,觉得他一个既是大绶王朝又是大骊宋氏的外人,站在原地不像话,思来想去,就去跟高弑作个伴,躲是非。

    高弑用眼神阻止这位大绶王朝的头等贵客,无果,曹略转身,靠着墙壁,高弑无可奈何。

    曹略笑问道:“高宗师,当真底子干净?”

    高弑没好气道:“曹公子,你也别跟我说些风凉话。在那乌烟瘴气的大绶王朝,我是什么身份?大绶殷氏的头等客卿!好歹是个九境瓶颈的山巅境,关键年纪还不大,他皇子殷邈又是什么身份,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脏活,轮得到我去亲自动手?蔡玉缮不就是专门安排谁谁谁去做这些个的?”

    曹略点头道:“书上不写这些学问,倒是听说过一些门道。”

    高弑一边用手掌擦拭那把刀鞘的血迹,一边疑惑问道:“曹公子,你来这边趟浑水做什么?”

    曹略说道:“我是跟着来游山玩水的,事先哪里猜得到是趟浑水。”

    高弑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这身份的聪明人,除了蹲茅坑坐马桶,在其它地方,放个屁都是有目的、有心计的呢。”

    曹略笑道:“我可不是殷邈这种聪明人,胆子更没有怀潜这种神仙大。”

    高弑听说过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摔过一个大跟头,点燃了祠堂本命灯才得以续命,换了一副肉身,勉强重新修行。

    至于身边这个曹略,高弑对他的印象还行,年轻人对大骊王朝和那位年轻隐官颇为推崇,若说言语可以作假,神态却难作伪。

    高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来自大端王朝的“曹略”。他的命很好。

    真名曹焽,焽是个不太常见的生僻字,据说是他爷爷翻了好几宿的字典才挑选出来的。

    他从小就被爷爷带在身边,什么都教,做人做事读书拳法,前三者,爷爷都是极有见地的,唯独拳法,实在是……不堪入目。

    由于爷爷格外喜欢看江湖侠义小说的缘故,曹焽也很向往那些只有刀光剑影没有腾云驾雾的精彩故事。

    所以爷孙俩经常一起看某本香艳的山水游记,总之就是各有各的喜好和见解了。比如爷爷总是埋怨主人公陈凭案太胆小了,这女子如此绝色,那女子那般妖冶,收啊,为何不全都收了,何必弱水三千只取几瓢饮呢,害得更多的佳人们伤心落泪。

    小时候曹焽就跟着向往江湖起来,也想要认得几位江湖女侠,爷爷说想要闯荡江湖,不会喝酒可不行。曹焽觉得在理,但是他实在喝不来酒,少年时就狠狠练过,除了大吐了几回,毫无用处,贼他娘的难喝。

    他有个同姓的朋友,叫曹慈,比曹焽年纪刚好大一轮。

    爷爷以前总骗曹焽,说曹慈其实是他的私生子,还故意让曹焽猜谁是曹慈的娘亲……曹焽一想到那位气态凛然、姿色无双的女子国师,少年便觉得答案好猜极了,呦呵,竟然跟好朋友的曹慈,原来是有血缘关系的!难怪投缘,亲上加亲!

    曹慈好像是那种天生就可以让所有人都放心的人。曹焽跟着“自家小叔”曹慈外出,随便逛都无妨,爷爷是放心的。

    但是跟着曹慈外出游历一趟,总需要跟人解释一番自己的名字。所以这趟出门,就干脆用了曹略这个化名。

    大端王朝是浩然天下第二大王朝,姓曹。

    女子国师裴杯,浩然天下的武道第一人。

    曹慈是她的嫡传弟子。

    而曹慈又跟“陈凭案”是武学道路上的宿敌,年龄相差不过三个月的同龄人,俱是少年时,在剑气长城问过拳,前不久的不惑之年,又在中土文庙也问拳过。

    曹焽只是年少好骗,可终究不是什么缺心眼的人,很快就清楚他爷爷跟国师裴杯,没啥。估计爷爷倒是想要有点啥,不敢罢了。

    他爷爷死了,对于大端王朝而言,是叫先帝驾崩。

    曹焽就从大端曹氏的皇孙,顺势成为大端王朝的太子殿下了。当了太子,开心有一点,伤心却是伤透了心。曹焽很想念爷爷。

    就在前不久,大绶王朝殷氏的一位皇室女子,与大端王朝的某个顶尖豪阀联姻。皇帝殷绩亲自出席了,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殷绩是想要借机跟大端曹氏皇帝见个面,聊些两国在蛮荒天下那边战场的布置,看看能不能求个同气连枝。

    没有外人的酒席上,他父亲也就看似微醺,顺势劝说殷绩不如跟大骊王朝缓和一下关系,没必要闹得那么僵,真正的大仗硬仗就快要来了,你们两家的精骑都是极负盛名的,难道还要在战场上相互提防对方,会不会一方死战不退,一方故意迟迟不去驰援?

    曹焽当然在场,只是他年纪轻,没有说话的份。

    至少大绶皇帝殷绩表面上是听进去了的,坦言可以借助大骊国师庆典的机会,亲自来跟大骊宋氏皇帝密谈,争取双方摒弃前嫌,缔结盟约。

    是大绶殷绩早有此心,还是临时起意,曹焽不好确定。帝心难测,曹略自己就是出身于帝王人家,再清楚不过。

    只说大端王朝皇帝,也就是曹略的父亲,那顿酒局的尾声,可不是什么偶然提及此事,拉家常的。

    你来大端做客,我就客客气气请你喝顿好酒,那我跟你殷绩喝过酒交过心了,你总要当场给我个答案。

    曹焽靠着墙壁,显得无所事事。

    高弑密语问道:“太子殿下,接下来咋个办?”

    曹焽笑道:“你好办,我难办了。”

    高弑问道:“可你看着一点不着急上火啊。”

    曹焽说道:“高宗师也说了是‘看着’啊。”

    今天的老莺湖园子里边,除了大绶皇帝,大骊新任国师,大端王朝的太子曹焽,还有大骊藩王宋睦,还有身形落在墙头上边的年轻剑修,他不会是大皇子宋赓,那就是宋续了。好像还可以加上先前那个急匆匆往返……少女?大骊宋氏的三公主殿下,黄连?

    高弑试探性问道:“你们大端曹氏也想要跟大骊宋氏结盟?”

    曹焽说道:“这里边比较复杂,几句话说不太清楚。”

    高弑乐呵道:“太子殿下,你看咱们俩现在像个忙人吗?”

    曹焽忍俊不禁,“也对,那就陪你多聊几句闲天?”

    高弑说道:“聊啊,干嘛不聊,不聊天就容易胡思乱想,越想越后怕,我能够忍住趁着陈隐官外出杀敌的空当,不翻墙跑路都算极有定力了。”

    曹焽说道:“除了陈隐官跟曹慈的那场‘青白之争’,你有没有听说过其它的内幕?”

    高弑点头道:“有次从殷邈跟蔡玉缮搁那儿指点江山的时候,听说过一件事,好像陈国师在跟曹慈问拳之前,是他先去找了马癯仙几个,狠狠干了一架,打得马癯仙跌了境,彻底害他断了武道登顶的念想?”

    高弑使劲甩了甩手,摔掉手上的鲜血,揉了揉下巴,“所以大端王朝是绝不会主动跟大骊宋氏结盟的,面子上过不去嘛,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面子不值钱,皇帝和朝廷的颜面却是国体,大将军马癯仙刚刚被人家的新任国师打了个半死,你爹新帝登基还没几天呢,如果一穿上龙袍,就让你这个太子公开身份,主动跑来宝瓶洲,确实不像话了,总要考虑一下朝野上下的议论纷纷。”

    曹焽笑道:“有理有据,刮目相看。就是高宗师的‘咱们平头百姓’这句话,好像说得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了?”

    高弑重新密语道:“曹焽,你能不能让我去大端王朝投军,当个领兵的将军之类的?”

    曹焽点头说道:“当不当得上武将,我只是太子,不敢保证。带你离开大骊京城和宝瓶洲,却是可以的。”

    高弑说道:“这就足够了!”

    “在我带着高弑的尸体,一起离开大骊京城之前。”

    曹焽笑道:“高宗师你不妨先说说看,有没有挑好一块坟地?丧葬费用我可以帮忙出。”

    高弑愣在当场,骂了一句娘,你们这些个与国同姓的天潢贵胄,全都不是啥好鸟!

    曹焽问道:“还聊不聊了?”

    高弑双臂环胸,开始闭目养神。曹焽自顾自笑道:“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算缺心眼,高弑你既然明明是借我的势,言语中与我耍心机,那我自然要让你长点记性。高弑,看在你底子还算干净的身份,这一路还算是客客气气的,就听我一句劝,跟那些比你聪明十倍一百倍的人打交道,还是笨点好。”

    高弑叹了口气,使劲揉搓着脸颊,“真是怕了你们。”

    曹焽笑问道:“把我们加在一块,都不如怕陈国师一个人吧?”

    高弑想了想,以密语说道:“对你们,我是先怕再敬你们几分。对陈隐官,我是先敬他再有畏惧。不一样的。”

    曹焽笑了笑,“确是真心话,确实不一样。”

    只要生在帝王家,别人说话,我们都是用来看的。别人做事,我们都是用来猜的。

    只不过这种“家学”,也未必是所有的皇亲国戚、金枝玉叶都能听得见,想得明白了。

    三个正值国力鼎盛的王朝,都是浩然十大王朝里边名次极为靠前的。

    三个强国,如果真的能够在文庙没有说什么的前提下,主动缔结盟约,还是比较能够提升士气的。

    相信中土文庙那边,肯定乐见其成。

    曹焽来宝瓶洲之前,父皇让他多看少说,最好是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讲,跑去喝花酒都可以,但是在外边别有私生子私生女之类的,真要有了,他可是一定会认的。

    聊着聊着就逐渐跑题了,大端皇帝还说你爷爷太狠了,我总不能学他,给你将来同样也说句“你爷爷太狠了”的机会。我是说,你小子,估计到时候是用骂的。

    其实在国师陈平安现身之前,曹焽就已经有了决断,看来大端王朝没有必要跟大骊宋氏结盟了。曹氏没必要既丢面子更没里子。

    本来身为大端皇帝的父亲,在那个酒局上,是给了大绶王朝一个机会,你大绶殷氏只要跟能够与大骊宋氏结盟,那么我们大端曹氏就会考虑跟你殷氏结盟。至于殷邈是怎么想的,殷绩又是怎么盘算的,曹焽这个外人都不在意,他只看结果,结果就是跟这样的大骊宋氏结盟,还不如直接跟大绶王朝合作,后者好歹做事直来直往,前者却是个花里花哨的空架子。一旦结盟对象错了,在蛮荒战场那边是要死人的,而且会白白死很多人。

    但是现在,靠墙站着的曹焽,觉得自己有必要再看看。要不要直接跳过大绶殷氏不说,两国直接结盟之外,同时对大绶宣战?!

    高弑毕竟是位只差半步就是止境的武夫,瞬间察觉到身边的大端太子殿下,好像心中杀气也不轻啊。

    ————

    道士杨后觉早就将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自家太子殿下,给拉回到了甲字号院子的台阶上,大门没关,也能看到外边的景象。

    带着卢钧游历宝瓶洲之前,有过一场人数不超过一只手的密谈,杨后觉即将继任大源王朝国师,不过杨清恐依旧暂时保留崇玄署云霄宫的领袖真人头衔。

    皇帝卢涣,太子卢钧。杨清恐,杨后觉。两个姓氏,二对二。

    由此可见,大源王朝卢与杨共治天下,倒不是什么假话。

    杨后觉带着卢钧去大骊王朝京城,没什么可讨论的,无非是让卢钧收着点脾气,不要跟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这个自家人伤了和气,万一遇到什么郁郁不平的事情,别着急,可以去找你师父商量商量,既然他马上就是大骊王朝新任国师了,你这个不记名弟子,只要占着理,没道理偏袒外人。

    卢钧问了个关键问题,如果我占理,那个师父还是偏袒大骊某人某事,怎么办?

    皇帝卢涣好像被问住了,便伸手指了指杨后觉,“这种屁大小事,你找国师商量去。”

    御书房真正的谈话重点,还是大源王朝的“位次”问题。

    卢涣问道:“杨老真人,杨国师,咱们大源王朝作为北俱芦洲的第一强国,短时间内争取前五,估计有难度,至少得要超过那个排在第六的邵元王朝吧?”

    老真人就跟睡着了似的,坐在椅子上边闭目养神,这种要了老命的军国大事,陛下你跟新任国师说去,他还年轻。

    杨后觉倍感无奈,“陛下,任何一个位次的差距,都是一种十分显著的国力差距,陛下要说争取坐十望九,我还敢说点大话。”

    卢涣说道:“抟泥,你看看他们邵元王朝的国师,林君璧才几岁,你杨后觉杨国师多大岁数了,着实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朕自己是无所谓的,只是要替你和崇玄署都觉得颜面无光啊。”

    老真人也没睁眼,只是呵呵笑着。

    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家族,一向是北俱芦洲公认的念恩极重,报恩极久,同样的,记仇极久,报仇极恨。

    喜欢问剑祖师堂,是北俱芦洲剑修的家常菜,没问过别家的祖师堂,你这剑修就当得没滋没味了,

    但是大源王朝境内的仙家府邸,大小道场,虽然也被问剑过,但是约莫半数,都会有一场崇玄署杨氏道士的还礼。

    剩余半数,云霄宫了解过事情经过,全不搭理,被拆了祖师堂就花钱修缮,反正经验丰富,熟门熟路。其中一座仙府,杨后觉甚至了解过内幕之后,又去亲自补了一场问剑,只拆了一半的祖师堂,这下好了,可以彻底重建了。

    卢涣说道:“你们是不知道我的郁闷啊,比如那几个平时关系不错、也是当皇帝国君的家伙,近期书信往来,总是拿话气我,还给我取了个绰号,你们猜是啥,‘卢垫底’!”

    “你们听听,这是人话吗?我一开始还提笔回骂几句,说你们有本事也捞个浩然第十,少在那边阴阳怪气,你们再猜怎么着,他们不但腆着个脸说自己真没那本事,但是你卢涣也还是卢垫底,其中有个最王八蛋的,还说我窝里横个什么呢,浩然垫底!”

    “都说主辱臣死,算了算了,我没那么大本事,能决定你们两位志在飞升的神仙如何,可是我这个当皇帝当的,都快憋屈死了,你们不是国师便是云霄宫杨氏家主,总要帮我稍微挣点面子回来吧?反正我现在就两点要求,要么就是你们谁今年明年的,速速证道飞升,要么就帮助大源王朝挣来个第八!第七也行,第六不错,第五是最好了,第四我也不太敢想,第三就算了,咱们跟大骊宋氏都是自家人,不伤和气……”

    卢钧发现那位上了岁数的杨老真人竟然都打鼾了。

    年轻国师杨后觉微笑道:“那贫道就争取早点证道飞升。”

    卢涣一拍茶几震天响,“外人合起伙来气我也就算了,你们也这么气我,当着一国太子的面子,如此不给当今天子的面子?!”

    听得卢钧直翻白眼,卢涣让他先离开屋子,卢钧乐得跑出去,耍那套自认越来越纯属、几乎可算炉火纯青的绝世拳法。

    卢涣说道:“刚才卢钧在,有些事情不好多说,事实上,这次让卢钧去大骊京城,是要让后觉捎个口信给陈先生,我这边就仨字,没问题!”

    杨老真人终于不瞌睡了,睁眼开口问道:“当真想好了?”

    卢涣疑惑道:“都能算到是什么事情?”

    杨清恐摇摇头,“陛下不必跟我说什么事情,贫道只问陛下一个问题,确定想好了?”

    卢涣点点头。

    杨清恐闭上眼睛,“那就行了。让后觉陪着太子殿下走趟大骊京城便是。”

    卢涣说道:“是我连累真人不得飞升了。”

    杨清恐淡然道:“两家人不说三家话。”

    卢涣哑然。

    当年有一场决定国运的大仗,身为国师的杨清恐在战场上出手了,虽然只是断后,却依旧误了道心,至今无法证道飞升。

    需知皇帝卢涣是庶出的皇子,甚至都不是长子。但是老皇帝毫不掩饰自己最看好他,一心想要扶他作储君。

    老皇帝也是个狠人,当年跟一个极为难缠的邻居,起了一场各自赌上国运的两国交战,边境硝烟四起,战事胶着,谁输谁赢都有可能。

    他先是假装病重,一看就是活不了几天的那种。之后他喊来所有宗亲老人、一堆皇子和十余位庙堂重臣,老皇帝当时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他亲自披挂上阵,御驾亲征去边关战场,让卢涣留在京城监国。要么就让卢涣带着一支精锐大军去边关,主持大局,若是输了,他身为主帅理当受罚,赢了,另当别论,你们到时候就可以商量着来,自行定夺了。

    这他娘的也叫选择?就老皇帝当时躺在病榻上,那副出气多于吸气、已经病入膏肓的模样,真要披挂一副甲胄,别说走到边关,能不能活着走出京畿之地都不好说吧?到时候还不是谁监国谁说了算?是不是太子重要吗?监国之后,老皇帝只要在半道成了先帝,谁是皇帝都能说了算。

    当场就有个功勋卓著的国舅爷,他既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也是跟老皇帝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患难兄弟,他就发飙了。

    “姓卢的,你也别跟我们玩这套,直接让卢涣当太子监国,不就完事了。你大可以放心,我虽然是大皇子二皇子的亲舅舅,但我更是大源王朝的官,每个月拿俸禄吃皇粮,谁当了皇帝,我就替他卖命!好,一辈子的过命交情了,还信不过我,到头来跟我整这么一出,是吧?”

    大概他也确实是被老皇帝给恶心到了,一个没忍住,直接蹦出一句,“你咋个不直接禅让呢?!啊?”

    把病榻上的老皇帝气得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向那个家伙,含糊念叨着混账东西,混账东西……看上去差点就要当场驾崩。

    在这种时刻,老国师杨清恐第一个开口说此事,其实可行,但是要把话事先说好,如果皇子卢涣吃败仗了,这辈子就别带兵了。

    国舅爷沉默片刻,看了眼那位回光返照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老皇帝,点头说就这么办,姓卢的,你要再叽叽歪歪,我就让他们都退出去,掐死你得了。

    老皇帝当场就给气晕过去了。老真人赶忙快步走去病榻那边,双指并拢在老皇帝鼻孔那边停留片刻,说放心,还有气。

    当时皇子卢涣整个人都跟酒蒙子似的,迷迷糊糊走出那间充满药味的屋子,披挂甲胄,代替皇帝去边关用兵。

    但是那场仗,打输了。害得大源边军伤筋动骨,折损颇多,朝野上下,口诛笔伐,义愤填膺,连无用的皇子卢涣和昏聩的老皇帝一起骂。偶有一些不同看法的议论,终究是被汹汹议论给掩盖得悄无声息。

    本来实力相当的两国,大源王朝从此稍稍落了下风。那天的御书房内,好像再不是父子,而只是君臣,老皇帝披衣朱批奏折,头也不抬,就是不去看一眼长久跪在御书房里边的卢涣。

    到最后,老皇帝终于记起屋内还有个败军之将,抬起头,缓缓说道:“这笔账,你自己回去想清楚,哪天想明白了,再来跟朕解释清楚。卢涣,记住了,你这辈子只有一次机会。”

    老皇帝当时没有说出一句,大概朕也是了。

    皇子卢涣就此心灰意冷,熬了三年,又熬了三年,再他娘的熬了三年,始终是朝堂最边缘的人物,既然这辈子都无法领兵,出京就藩去了,属于在地方当了个太平王爷。还好,老皇帝并没有一病不起,约莫是觉得他这个自己选定的储君人选都靠不住,其余几个,就更不行。事实上,到了最后几年,老皇帝当真是硬撑着的,卢涣被突然召回到京城的那晚,他眼中的那个老人,几乎油尽灯枯的大源皇帝,更老了,真的老了,那个确实忠心为国的国舅爷也已经死了。大皇子二皇子耐心太差,都被贬为庶民了。

    都说三皇子总算熬出头了。卢涣本人是却无所谓了。

    夜幕中,风烛残年的老皇帝最后一次踏入御书房,让卢涣进宫觐见。

    去接卢涣,陪着这位皇子一起走入御书房的,正是国师杨清恐。

    老皇帝咳嗽不已,气喘吁吁,但是眼神极为有神,说道:“卢涣,你知不知道,你当年就算下了那道军令,朕也会让所有人都闭嘴,让你顺顺利利继位的。因为朕再清楚不过了,既然让你去用兵边关,你就一定会挨骂,无非是当官的骂,或是换成被杨清恐他们这些个山上神仙骂,反正都无所谓,朕是大源王朝的皇帝,都可以帮你摆平!”

    卢涣只是沉默不语。

    老皇帝问道:“结果就是让你多熬了九年。是你自找的。后不后悔?如今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也算得偿所愿,高不高兴?”

    卢涣摇头道:“不后悔,如果后悔,我早就来跟陛下认错了。高兴,倒也谈不上,反正我这辈子都高兴不起来。”

    原来当年那场战事的关键一役,敌国的一大拨剑修,都毅然决然去了剑气长城,只留下极小部分剑修在战场。

    敌国那两拨数量悬殊的剑修,前者可能是去异乡送死,后者也可能是在家乡等死。

    反观大源王朝,大概是气运都被崇玄署给占据了大半,道门剑仙也有相当数量,由于修道志在长生不朽,所以极少赶赴战场。

    此消彼长,战场形势立即出现了变化,使得大源王朝边军突然间就有了一种意料之外的优势,完全可以一鼓作气,冲杀敌军。

    卢涣却犹豫了,一而再再而三犹豫,最终就是贻误战机,敌国在私底下花了巨大代价,以最快速度从别国请来了一大拨修士和武夫宗师。其实对峙双方在战场依旧是均势,但是大源王朝却被皇子卢涣的决定,再加上某些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导致军心涣散,一败涂地。

    如果不是护国真人杨清恐负责断后,说不定大源王朝的撤退边军,十不存三。一场唾手可得的登基之战,硬生生被卢涣打成了一场几乎是灭国之战的败仗。

    老皇帝拍了拍椅把手,“那笔账,你继续算去,过不过得去,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现在把这把椅子,虽说晚点交给你来坐,寡人就算今晚就嗝屁,还是很放心了。很放心!”

    卢涣大概是一下子就腰杆硬了,回了一句,“早不跟我说这些肺腑之言,早点去当太上皇颐养天年不好吗?”

    老皇帝爆了句粗口,草你妈。

    尚未是新皇帝、至少当晚依旧是皇子的卢涣,黑着脸。

    老皇帝悻悻然道,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不这样,怎么会有你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卢涣脸色更黑了。

    不管如何,卢涣终究是当上了大源王朝的皇帝陛下,绝大部分事情,都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还是想不明白,算不清帐。

    所以卢涣一直想要找个机会,跟那位陈先生当面聊一聊,没有外人,就他跟他,与那位账房先生请教请教,好让自己心里好受。

    那天御书房,当了多年皇帝、都有了太子的卢涣,看着两位道士,说道:“记住,以后史书提起这件事,是太子卢钧的建议!”

    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的两位崇玄署道士,毫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在我们北俱芦洲,面子比天大!

    绝不是酒桌上初次见面就好好好,离了酒桌便难难难,最后把事情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你们剑气长城独独不把我们北俱芦洲当外人是吧?

    那我们北俱芦洲就绝不给你们把我们当外人的机会!

    这就叫北俱芦洲的面子。

    卢涣将两位道士送出御书房。

    你陈平安即便当了大骊国师,也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吧?

    院内台阶上,卢钧咧嘴笑道:“国师,怎样,我这个不记名弟子,当得如何?大源有我这个太子,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杨后觉说道:“你们卢氏的家务事,贫道不作评价。”

    卢钧说道:“别介啊,国师你这么年轻,我也是个天真烂漫的活泼少年,你想啊,以后咱们怎么都该有小百年的共事光阴呢,找个好姑娘娶了当太子妃,把我爹熬走,坐龙椅穿龙袍当皇帝,给崽儿取名字,教他们读书识字,再盯着他们一个个成材,他们再娶妻生子或是嫁了人相夫教子,先在心中选定太子,还有可能废几个太子呢,对吧,一桩桩一件件的,哪个不是家务事,国师你都得操心的,多担待啊。”

    杨后觉默然,头疼。这是一个少年太子能说的话?臭小子,贫道暂时还是你爹的国师!

    其实皇子卢钧,性情还是比较稳重的,可自从认了陈先生作那武学师父之后,这小子就彻底……活泼起来了,跟脱缰野马似的,等到当上太子,更是跟他爷爷年轻那会儿一个德行。跟他爹,当今天子是半点不像。

    见国师杨后觉可能是被自己的肺腑之言给感动到了。

    这就对了,师父的落魄山,不就一向讲个以诚待人?

    卢钧便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起卷的册子,蘸了蘸口水,翻了几页,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一本能够让我直接变成绝顶高手的秘籍啊。”

    杨后觉实在忍不住,提醒道:“太子殿下,那就是一部稍作修改的撼山拳谱。你去随便哪座仙家渡口,都能买到初版,花不了几个钱。”

    卢钧摇摇头,“杨国师你是修道之人,不懂我们纯粹武夫的拳脚路数,不晓得这部被师父修改文字的拳谱,到底有多可怕。”

    杨后觉揉了揉眉心。

    卢钧看了几页拳法口诀,觉得自己的武学造诣又精进几分了,自顾自点点头,小心翼翼放回袖子,问道:“现在可以走出院子了吧?”

    杨后觉点点头。

    卢钧便出了院子,四处张望一番,最后选择走到靠墙罚站的两位跟前,问道:“宗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高弑头皮发麻,他现在一听到这句话就跟被戳心窝似的。更过分的是曹焽这王八蛋,竟然挪步走开了,怎的,怕溅我一身血吗?

    卢钧朝那走开的“曹略”抬了抬下巴,笑道:“别紧张,我跟他一样,都是外人。”

    高弑立即朗声说道:“我也是外人!”

    卢钧好奇问道:“这把刀叫什么名字?卖不卖?啥价格?”

    高弑眯起眼,微笑道:“怎么,大源王朝买得起?”

    卢钧摆摆手,“小瞧人了不是,我跟殷邈那种货色能一样?他们啊,小聪明,做买卖,都是既买刀也买人的,我却不然,就真的只是好奇这把刀的价格,你开个价,我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拉倒。”

    高弑问道:“一万颗谷雨钱,买不买得起?”

    卢钧反问道:“你这人说话有点搞笑啊,我要是有一万颗谷雨钱,还当什么太子?买个皇帝当当好了嘛,劝我爹赶紧禅让啊。”

    高弑愣住,立即挪步走开,这小子脑子铁定有坑。

    中土文庙。

    学宫祭酒司业们都在看两份手稿,三位正副教主却是在看那摞浩然九洲的堪舆图档案。但是好像被礼圣施展了禁制。

    亚圣面带笑意看着文圣。

    老秀才什么都不看,我火大嘞。

    ————

    皇帝宋和邀请陈平安担任大骊国师,一次是在大骊京城,陈平安参加同乡石嘉春他们家的婚宴,是第一次。

    当时作为婚宴客人的青衫男子,不可谓不神色倨傲,懒洋洋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露出一双布鞋,好像等着皇帝陛下求他。

    后来皇帝和皇后余勉出京,在那个陈平安担任学塾先生的小村子,是第二次,而且这次双方聊得比较多。

    要比起双方第一次在大骊京城见面,氛围已经好很多,不过要说他们是朋友或者知己了,好像还远远够不着。

    宋和跟陈平安曾经一起散步,走在两个村落间的小路上,他们既有聊到军国大事,也聊一些各自的趣闻,总之就是百无禁忌,都很真诚。

    最后他们坐在村头一条树干底下垫石板的“长椅”上边,继续聊,聊了很久。

    旁边就是端着碗吃饭、或是抽着旱烟的老人青壮妇孺们,正在聊着年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孩子们远远近近嬉笑打闹着。

    由于村庄地处偏远,大骊官话还是勉强能听懂一些,说是不会说的,陈平安偶尔还要帮皇帝解释一下当地乡言说了什么,才会引来轰然大笑或是突然就对骂起来吵了个什么。

    宋和是很感兴趣的,还让陈平安帮忙“解释”,转为当地方言去发表意见,或是询问村民们一些问题。

    宋和看得出来,若非他们在意陈平安那个村塾先生的身份,都不稀罕搭理自己,懒得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所以他很羡慕陈平安跟他们待在一起的那种……融洽氛围。于是皇帝觉得自己如果再多待一段时日,肯定也可以。

    结果好像猜到了皇帝的这点小心思,陈平安说他想多了,想要有自己的五成功力,你至少要能够帮忙去猪圈里边拽住猪蹄,会去下地干活插秧割稻,会背着箩筐去茶园里边摘茶叶,会笑着骂人和被人骂了就顶嘴,会跟泼辣的妇人们调侃,也要能躲着不被她们挠花脸,会在酒桌上跟他们划拳喝酒,跑出去吐完了回来继续喝反正就是不能怂……否则你至多就是个可以当学塾夫子、能够帮忙写对联的读书人,所以说你离我差得远呐。

    “外地的乡野读书人”当时大笑不已,侧身抱拳说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当地的学塾夫子”得意洋洋,拱手还礼,笑着说承让承认,一般一般。

    村头百姓们陆续散去,最后就只剩下陈平安和宋和继续坐在那边闲聊。

    陈平安说了一句,“天底下没有不吃苦就能享福的事情,宋和,你要想好了。”

    宋和说道:“我至少现在就可以保证一点,大骊朝廷察计一事,永远交由国师处置,宋和绝不过问半句,绝无半点异议!”

    陈平安摆摆手,“别急。‘耐烦’二字,与‘制怒’二字,总要遇到事情了再敢真正认得自己。”

    宋和刚要说话,陈平安转头笑问道:“那我就让大骊皇帝吃点苦头?宋和也可以顺便掂量掂量我当官的斤两?”

    宋和伸出一只手掌,倾向身边的青衫男子,说道:“那我宋和,现任大骊国君,就恳请陈国师让大骊百姓多享福了!”

    陈平安伸手重重一拍皇帝宋和的手掌,笑道:“君无戏言,书生亦然。天地作证,一言为定。”

    皇帝使劲攥住陈先生的手掌,“陈先生,一言为定!”

    大概正是从那一刻起,陈平安就真正答应赴任大骊新任国师了。

    ————

    拜剑台檐下竹椅坐着的宁姚站起身,却不是去大骊京城,而是一步缩地到了集灵峰之巅,她背剑站在台阶顶部,看着山脚。

    山门牌坊那边有个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早已将书籍收起,双手插袖,这位落魄山的看门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阵阵从山水田畴间掠过的清风,过了山门,沿着那条直通山巅一座旧神祠新庙子的神道台阶,清风如烟似雾袅袅高升。

    却被一股磅礴剑意所阻,在无形中如撞墙,清风停滞不前,不断凝聚,越来越浓郁,神道台阶中央地界,愈发雾蒙蒙一片。

    宁姚眯眼,神色淡漠。

    别说是五彩天下如何,与我何关?

    我只是一位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

    就算是整座人间如何,又与我宁姚何干?!

    我只是陈平安尚未娶过门而已的道侣。

    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昔年远古岁月的人间第一位道士转身。

    你只要今天敢压胜陈平安,我就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