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8.逆光·逆流（八）
“忍足，你很生气，是吗？
“可是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声音沈到自己都快捡不起来的地步。迹部将显示器的画面定格，头戴鸭舌帽穿一身运动衫，毫无特色的一个身影站在超市门前。
来人的眼眨了一下，黑暗里一只镜片反着光，另一只眼依然坚定淡漠地透过镜片迎视着他。迹部点点头笑起来：“你怕我认不出你？就这么大明大方地出入超市多次，还戴同样的帽子。呵──你想多了！”迹部推了一下他的肩又拍打一下，双手□□裤袋转身面向屏幕：“你看看这个背影，啧啧──三围94,79，92，很标准吧？本大爷可是一眼就被吸引了。”
“这世界上能一眼吸引我的，貌似就只有一个人而已。你觉得，那会是谁呢？”
找了一大圈，怀疑这个丶怀疑那个，最靠近自己的人往往就成了致命的盲点。生怕漏下什么的迹部在调取影像的时候取了一个月的时间段，只不过查看时是从最近的日期向前推，没想到就一直推到了事件发生十天前。那是迹部在港口受了风寒还没痊愈的时候，忍足不得不在第二天飞澳门去与手冢他们会合，於是当天跟他说要去组里安排一下就走了，一直弄到很晚才回来。
“如果不是我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大概那个时候就察觉有恙了吧。印象里，你已经很久没有对我说谎了。只是隐瞒的功夫，堪称天世界第一啊。能对我设下这么庞大的局的人，我早就应该想到，非你莫属了。”
“你从何时开始的？”
“……上一届议员选举。”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们为了扩展势力开始搜寻扶植的对象时，迹部对所谓的议员们尽失所望，所以才萌生了自己去做的想法。
“你了解我，三围都能清楚地说出来？正如我了解你一样。”忍足也浅笑一下，他执起迹部的手抚弄着：“如你所言，如果不是用去几年的时间来设计如此大的一张网，我是瞒不住你的。我瞒不住你，也无法准确地计算你。我一直在等待，没有人比我更加不想动用这样的手段，对於你。直到你开始有所行动，我让蜃在警局透露不二的信息给山下，於是那个心里有鬼的警部果真就把不二从香港接了回来。等到棋子都到位了，我还给了我们两人最后的收手机会──我不惜动用苦肉计，希望你能注意到我们的时间，我希望你能变得更加珍惜，於是有了那次俱乐部被搜出“药品”的事件。本以为让你看到从警局出来负了伤的我，你一定会重新考虑。没想到却只是更加坚定了你进军政坛的决心而已。──我能算得了那么多人，手冢丶不二丶包括幸村和白石山下，他们所有的人，却算不准你。”忍足亲吻他，很轻很轻的，继续道：“不愧是丶我的景吾。”
娓娓道来的嗓音，依然很像情话。
以往的每一次，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即使表面上不屑一顾，心里依然是高兴的。自己的口不对心就像忍足风流轻浮的言行举止一样。在今天之前他还认为自己是了解他的，非常了解。因为是非常重视的人所以才会在意会关注，一点一滴都不想放过，只要是关於他的。迹部自嘲地笑起来，他都错过了些什么？──他错过的已经太多。现在想起来，仅有的几次当他想要向忍足坦白计划的时候，每一次都被对方的“安排”或言语挡了回去。他不让他说，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这个局过早地被看穿吧。忍足侑士，就是这么心思缜密的男人啊。连他自己都认可，这是个在策略上堪称天才的人物。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也是他视为第一珍惜的对象。就算嘴上说不出来，但是至少在行动上迹部从来没有扭扭捏捏──或者说他从来都藏不住。听说俱乐部查出兴奋剂忍足入狱，他疯了一样地指责他不珍惜自己；听说他被卷入港口的危险之中，他不顾一切地赶到现场；看到在硝烟中几次都好像要被海浪卷走的人，也不管场合地冲上前去；因为不能陪同去澳门而担心不已甚至一小时前还在为他的“生气”而焦躁不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忠於自己的最真实的反应。
可是呢？可是到头来却不过是在照着这个人一手编排的剧本演了出无可救药的烂戏！
他们都拿彼此对於对方的了解来说事儿，可现在却觉得两人间如此的陌生。迹部重新审视他，忍足的表情非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没有表情。他们交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就算闹别扭也从没有拖到第二天的时候，然而这一次却有着撕破脸的架势。可他从忍足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担心和害怕。
“别说什么‘不愧’，本大爷也不过丶是你众多棋子之中的一枚罢了。你设下如此庞大的局，为了阻止我，所以将我重重围困在这棋局之中。你出招，我接招。我所有的反应，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为你担忧不安，为你奔波，担惊受怕，而你则是用好听的话来安抚我。——我就觉得奇怪，从你第一次对我说爱的时候，就隐隐透着些别的什么。只是我没有怀疑，虽然没有怀疑，却觉得沈重。现在，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忍足，看到我落在你所设的陷阱，每一次当你对我说要我记得丶你是爱我的，当你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是不是连你自己都觉得──你根本丶是在耍我。
“全世界能让本大爷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的人，恐怕只有你丶忍足侑士。而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反过来摧毁丶我所建立的一切？我是如何创办起一个公司，又是如何将它发展为集团，我是如何一步一步做到今天这一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明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心血，我如何不眠不休丶费尽心机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本大爷为此付出了多少！难道这些不是我和你共同付出了，不是我们共同承担共同牺牲的结果吗？为什么你就可以如此轻易地决定摧毁它丶同时也摧毁我！”
“我可以摧毁一切，”忍足紧盯着他的双眼，忽然开口说道：“即使是摧毁这个世界我也不在乎。但是它们都不会是你。”迹部瞪视他，他必须用尽所有力气才压得住满腔的怒火。深吸一口气，为了尽可能地心平气和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桌面上。
“我确实是为了阻止你丶确切地说，是为了阻止你和手冢而设下了这个局，从我开始计划的那一刻就猜到我们会有今天。既然你了解我，那么你一定也知道，我之所以会这么不择手段，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增加我能赢得的筹码而已。
“记得当初，夫人让我们自己做选择，就是因为想到我们三人不可能在同一个组织里。就算是兄弟，却都有各自的理想。我姑且不论，你与手冢就都是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行事作风却相去甚远。后来你说要创建公司，不就是因为你自己也有所察觉？”
迹部微微一怔。
“所以夫人在离开日本回国之前就嘱咐我，代替她好好看着你们。”忍足轻轻一笑：“那是七年前了吧，她说总觉得你们俩还小，不好好看着的话，就一刻也不能安心。她的本意大概是一点儿也不想离开，可是又怕我们因为太在意她而不能放手去做。离开之前还犹豫不决的夫人，从我这里要走了一个承诺──代替她好好看着你们，当你们要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不管理由是什么为了什么，都要阻止你们。──对於这个承诺，我虽然一直铭记於心，却也没有发现到更深层的含义，直到，你在俄罗斯游学与我们失去联系。”
迹部身形一震，又再度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忍足继续道：“当你说要去游学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到你可能会遇上那样的危险，直到你已经出事我再找到你，看到伤痕累累的你时，我才明白那个承诺的含义。──我的责任就是毫不松懈地看着你们，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必须提前想到并且确保能够应对才可以。如果因为我的疏忽而使你们陷入不利的境地，那就全部都是我的错。那样的事件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开始习惯於推算，每一件事，当你们遇上，你们可能会做出怎样的应对，而我又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久而久之，对於你们可能做出的举动，算不准十件，也算得出九件了。”又是轻笑声，只不过是沈默的短短几秒，迹部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我猜到你会在这一届选举中实行你的计划，也猜到手冢看出你的计划后就会将不二送出去，我则刚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进行接下来的部署。等到港口和澳门的事全都布置妥当了，再等到时机成熟就把不二叫了回来。在我的设想里，最好的情况就是不二能认清事实做出明确的决定，拉拢立海，并且顺利地踢掉赌场经营权，同时擡高青组在道上的声誉。而这一切全都进行得很顺利，我想手冢他大概早就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才能这么顺风顺水吧。我……”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想法？你真的以为凭你就能算得准他？你难道不觉得，只是自己的不可一世使得他不得不顺着你去做吗！你以为他为什么总是向着你呢？即使你把我们都当做棋子耍的团团转他还是始终向着你！”确定画面中的人是忍足的时候，迹部就想明白了一切。手冢三番五次欲言又止，和好几次忍足给他的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还有罗伊对他说的话。“他舍身救不二的两次也是你计算好的吧？你对自己如此有信心，还信誓旦旦地说是为了遵守与罗伊的承诺，你不想让我们陷入危险，却又算计他和我不断地接近危险本身！你难道就没想过丶只要出现一点点误差，他和不二都有可能会死吗？还有港口的事，海啸还不够，还有爆炸！你知道我听到消息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是疯了吗？是疯了吗！你居然丶居然还口口声声说我们三个人丶都是一个人。你居然让我不要忘记丶说你爱我！你究竟丶置我於何地？你是在耍我吗？忍足？你是不是根本就是在耍我！”
眼睛都好像充了血的迹部狠命地抓紧忍足的衣襟，相对於自己信任和依赖的背叛，十多年来的爱恋更令他悲愤交织。愤怒让他几乎推翻了过往的一切，他开始怀疑所有他们曾在一起的时间，每当这个人温柔地在他身边丶对他说爱的时候，那些他听进心里的话，难道丶就只是为了今日能成为他的筹码？
“不要再提你与罗伊的承诺……不要再用这些话来博取同情！我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所说的任何话！你不要……”迹部深深吸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他推开忍足别开脸：“不要丶再来逼丶我。”
时间的流动仿佛格外缓慢，心里所感受到的疼痛就像那一道道的沈默般深刻。在那双手抚上他的脸的时候，迹部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景吾。在我的计划中，实行到这一步，只留给了你唯一一个选择。”
……
“你以为丶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本大爷还会顺着你的意思吗？”
“……是。”
“如果我说‘不’呢？”为他的自信满满错愕不已，迹部拧着眉问他。
“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关於我们的未来。”
“哈丶哈哈，你对我，连威胁的手段都用上了——你还相信丶我们能有未来？”
迹部重新迎上了忍足的眼，他希望能从中看出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恐惧丶慌乱丶担心，只要一点点的动摇……可是他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忍足是认真的。
他要他在帝国与他们的未来之间做出选择，他是认真的。──他居然是认真的！
“你走……出去……你给我出去！”他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我不想再看见你，我不想再看见你！”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喊出来，他背过身去。他们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比起其他任何，要面对这个现实更令他无法接受。迹部撑着桌子，低垂着头。听到脚步声的瞬间，他狠狠地握紧了拳头。
“景吾，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永远爱你。”
“出去！你给我出去！”
“听我说完，就这一句。”
“……”
“除非我死，我永远爱你。只有这件事，绝对不会改变。”
“……滚……你给我滚！……滚！……滚出去！”伴随着桌子上所有被砸出去的东西碎裂撞击的声音，门在身后缓缓地合上了。明明有那么多嘈杂声掩盖着，落锁的那一下却仍然无比清晰。
“……全都给我滚……全都滚吧……滚！……”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他终於安静下来。屏幕上停滞的那一格，那个身影，即使本人已经不在，依然能撩拨着他的神经。迹部忽然走过去一拳扎进了屏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