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谎言
第十一章 谎言
是李清轩。
严彦重重松了口气,他头回发觉李清轩是这般可靠,这种可靠与权势无关,而是在日积月累里,悄无声息形成的依赖。
雷霆力剑上的电光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姚海昌。只听“霍擦”一声,姚海昌连来人都没瞧清,就已发丝倒竖,满脸焦黑。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李清轩把那生锈的破剑挂回了腰间,又听他嗤笑道:“明华这种破烂地方你也有脸举着牌坊出来招摇?要不要老子陪你过过招?让你明白自己就是个阿猫阿狗?”
姚海昌渐渐回过神来,他气得发抖,颤颤地指着李清轩,憋了半天道:“你……你!”
李清轩嫌弃道:“你什么你?还不快回去照照自己是什么熊样。”
“你……你们给我等着!我师父不日就到,你们有种别跑!”姚海昌总算把话说全了,他怒气冲冲地拖起浅盏,又指着他的一众小修,骂骂咧咧道:“一群丢人现眼的玩意,还不快走?”
一眨眼的功夫,姚海昌就带着人跑得干干净净。
李清轩忍了忍,回头咆哮:“小兔崽子翅膀没硬就敢带师弟下山闯祸!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换作以往,严彦是定要回嘴的,可爆裂符的后劲过於凶悍,他被炸得经脉皆损,皮肤下正蔓延出大片大片的可怖血印。
李清轩一楞,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蹙眉道:“严彦?”
严彦瞳孔涣散,胸口起起伏伏,只下意识地抓着下面桑为胳膊。他张了张嘴,却蹦出一连串的咳嗽,每一声都混着血。
这伤比想象中的还重,不死也必残。
李清轩深吸了口气,到底只是恨骂了句,就大步来到严彦跟前,从胸口摸出个硬币大小的纸袋。
这纸袋有点岁月了,大概是一直被人拿着把玩,泛黄的袋边都起了毛。
李清轩利落地拆开纸袋,里面躺着颗乌黑发亮的药丸。他拿起药丸,指腹绕着它极快地摩挲了圈,就把它塞进了严彦的嘴里。
李清轩言简意赅:“吃了。”
严彦想都没想,乖乖吞了。
他原不指望李清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散修能有什么救命好药,不过是把自己看作死马当活马医里头的死马。
可这药丸偏偏不同寻常,才下肚,严彦就在迷迷糊糊间觉得一股温热灵力涌了上来,又瞬间淌进了四肢百骸,叫他疼痛骤减。
喘了数息后,居然能断断续续的讲话了,他忙不叠地说:“师父……桑……”
李清轩冷哼着打断:“桑为没事,他没有实打实的挨上爆裂符,就是灵力透支严重。若真有事了,老子定把你扫地出门,你这逆徒不要也罢。”
李清轩带大严彦这些年从没夸过严彦几句,嘴里不是“扫地出门”,就是“劈死你这逆徒”,但也没见他真的行动。
严彦这会劫后重生,又哪会把李清轩的话真放在心上?他听到桑为没事,只觉心里的大石头终於落了地,他眼皮愈发沈重,终於撑不住合上了眼。
林贤南走了上来,看着倒在地上的俩人,急切问道:“师父,那严师弟可有大碍?”
“他能有什么大碍?”李清轩先是哼笑,他把纸袋小心叠好放回胸口,又想是回忆起了什么,口气变得淡淡,解释道,“木香谷大隐於市,谷内药修神出鬼没,每隔百年才炼出一颗能起死回生的木香丹。刚给严彦的这颗,是为师曾经……”
他顿了顿,“曾经挚友赠予。”
林贤南也是一楞,随后惊讶道:“师父竟有这般慷慨的挚友,怎从未听师父您提起过?此人现在何处?应该好好感谢才是。”
李清轩捞起腰间的酒囊喝了口,他沈默了会,垂下眸遮掩住了情绪,冷声道:“不必了,这人已经死了。”
***
桑为又做噩梦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痛恨那些墓碑也可怜这些亡魂。
“小桑?”有人在不远处喊他。
那年瘟疫来时,他也是不愿独活的,但天不遂人愿,他偏偏活了下来。可活着也不能让亡魂安息,它们怨气冲天,在梦里纠缠,把人逼入绝境。
“小桑!”那声音更近了。
桑为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安神香,道观的安稳岁月突然纷沓而至,冲散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境。
他忽地睁开眼,看到林贤南正在床边俯视着自己。
他眨了眨眼,随后猛地坐起,一阵目眩后又倒了回去,诧异道:“师兄?!”
“醒了?”林贤南帮桑为擦了擦汗,“我见你睡得不安稳,怕你是被魇了,这才把你叫起来。”
桑为心虚,虽说也不是自个儿想下山,但脚到底长在自己身上,总不能说是严彦绑着自己溜出来的吧?
他嗫声道:“师兄怎会在此处?”
林贤南转身去桌上拿了汤药,又坐回了床头,轻声责备:“你还问我,我倒要问你怎会和严彦偷溜到这儿的,你不知外面现在很不安生吗?”
桑为一时语塞,这下山的缘由实在难以启齿,他眼睛打漂,胡扯道:“我就是……想下山买些阵法图册。”
林贤南看着他:“就这事?”
桑为欲盖弥彰地重重点头:“嗯,就这事。”
林贤南不由笑出声来:“我们小桑还是撒不来谎,这阵法图册哪有那么好找?就算要找,也得往修道门派找,又怎会来明安城?”
桑为楞楞地张张嘴,磕磕巴巴地辩解:“我不是……我其实是……我……”
林贤南摆摆手道:“罢了,小桑不想说,我也不为难你,我就当你是贪玩才下的山。”
他把药碗递到桑为跟前,“这是补气的汤药,对灵力恢覆或有帮助,你先服下吧。”
桑为只觉逃过一劫,他忙不叠地坐起,接过汤药,刚要喝下就见林贤南的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他一惊,问道:“师兄受伤了?”
林贤南的手一抖,他没立刻说话,像在思索什么,他沈沈地看了桑为半晌,才道:“叫那爆裂符烫的。”
他讲得理所当然,温和的脸上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桑为自是知道有人在最后关头替自己挡了爆裂符,这会他看到林贤南的伤,心里内疚得很。
“是我给师兄添麻烦了,师兄伤得重么?可否让我看看?”
林贤南没给桑为看,他很自然地站了起来:“不算重,也已经上过药了。我去弄些清粥吧,晚些时候你能喝。”
桑为急道:“那……”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憋出了个“好”。
林贤南帮桑为掖了掖被子,说:“小桑要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你无需操心。”
桑为点点头,他目光追着林贤南转身,又见他走到门口就要离去,还是忍不住出声唤住了他:“等等!”
林贤南回头:“小桑还有事?”
“那个……”桑为觉得脸有点烧,吞吞吐吐道:“那个严师兄……他怎么样了?”
林贤南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勾起嘴角,答得轻巧:“我和师父来得巧,严彦也没什么事,此刻估计正在被师父教训吧。小桑就莫要担心了。”
***
桑为喝了药,用了粥,昏昏沈沈地睡了一夜,好不容易养足了精神,可天刚泛白他就又摸出了门。
这回倒不是不听劝了,他是想着要给师父请罪,同时也惦记着林贤南手上的伤。
他虽没钱,但木制雀鸟却做得以假乱真,倒还真给他在集市上换到了一小坛酒和条活蹦乱跳的鱼。
这会儿,他正提着东西穿过热闹的早市,匆匆往客栈赶,心里盘算着过会要借客栈的竈头做些小菜。
突然毫无征兆地刮起了一阵风,这风不大,桑为却猛地顿住脚步,拧起了眉。
这风里夹杂着丝竹声,极轻,却无比清晰地钻入耳内。仔细再听,居然还有嬉笑声。
桑为瞬间毛骨悚然。
他和严彦昨日到的匆忙,还没好好逛过这明安城。他环顾四周,早市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在大声吆喝,摊位店铺皆琳琅满目,人来人往里是一片繁华景象。
可这乐声说不出的古怪,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桑为本不想再惹事,可他擡腿走了几步,那乐声不减反增,像催魂似地纠缠在耳边。桑为不堪其扰,索性从袖口抖落一只雀鸟,拍拍它的脑袋,吩咐道:“去探。”
这雀鸟的双眼霎时发亮,扑棱着翅膀盘旋而起,所见之物一丝不拉,全都落入桑为眼中。
说来也奇怪,桑为作为个道修,讲他聪慧吧,他如此刻苦也没能修得道丹和附灵;可讲他愚钝吧,他又总能折腾出些连大能都未必会的奇怪法术来。
此刻,桑为瞳孔中飞快闪过各种画面,神识随着雀鸟追着乐声而去,最终落在一阁楼面前。
这阁楼墙壁布满精美雕花,飞檐翘角上雕着琵琶舞女,无数宫灯绕楼漂浮,窗纸里透出人影,他们扭动着身体,正在放纵狂欢。
雀鸟想要探个究竟,却撞上一道瞧不见的空墙,上面荡漾出一圈圈淡色灵流。
桑为瞳孔微缩,这是……结界?一个观赏歌舞的地方,竟有阵灵师为之布上结界?
“嘻嘻嘻……小道士对我们遥仙阁如此好奇吗?”
什么东西!桑为一个激灵,那声音半男半女,绕在雀鸟身边,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那东西咯咯笑道:“不如你进来看看?只要付出一点点无伤大雅的代价,我就能让你如愿以偿。”
桑为汗毛倒竖,他定睛一看,墙面和地板之间扭曲变形。而这里的人群丶音律丶雕花丶乐舞丶甚至飞檐都渗透出细微的暴虐魔息。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遥仙阁?
桑为惊恐,里面分明藏着大魔!
这大魔与他曾经在村里遇到的双生魇魔截然不同,它魔息倾巢而下,压得他双膝发软,直想跪地臣服。
那声音还在继续蛊惑:“小道士不心动吗?除了摆脱噩梦,我还能让你心心念念的严……”
“……住口!”桑为大喝一声,猛地切断与雀鸟的联系。
他心口砰砰直跳,全身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比起灵力透支时有过而无不及。
银铃般的笑声带着馀音,回荡在耳边:“你又不知我要说什么,为何要这般害怕?你也定会喜欢这里的,没有人能拒绝遥仙阁,我就在此处等你……”
早市的喧嚣重新回到耳边,日头已经上来了,带着夏天的劲道。
桑为出了满身的冷汗,他擡起脚,逃一般地在鳞次栉比的屋舍间奔跑,要把那雌雄莫辨的声音甩出脑海。
那些不好讲出口的心思,自己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都是他第一天入清轩神派,在梨花树相遇的那刻起就存起的心思。
他藏了很久,藏得谁都没发现,他根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也根本没奢望过,如今却差点被这大魔点破,他羞耻地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了。
自己也一直晓得魔物可怖,原只道是因其有强悍的魔气,如今才领教到它们洞察人心的骇人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