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毒蝎
第三十二章 毒蝎
晨雾渐渐散了。
桑为一刻不停地奔回别院自己的房间,他关上门窗,转身打开了橱柜。里面是堆成小山的雀鸟,都是先前放出去找严彦又落空飞回来的。
他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贴在雀鸟上,果然不出所料闻到了十分浅淡的魔息,都是魔源内核的那股。它们稀释在空气里,微不可察,好叫人放松警惕。
桑为背脊发凉,这些雀鸟没能带回严彦的消息,却从四面八方带回了魔息。谁能料到世间已被魔修侵蚀到了这个地步?
桑为开始拼命往行囊里塞这些雀鸟,他想把它们统统带回道观,要同林贤南再好好讲讲。
可他很快就发现雀鸟的数目不对,有好几只雀鸟没有回来,恰恰没回来的那些去的又都是同一个方向。
他对自己做的这批雀鸟有足够的把控,它们不回来总有原因,比如是被其他阵灵师捉住不能回来了。又或者是找到了要找的人,可那人却不愿回来。
若是不愿回来……桑为垂下拿着雀鸟的手,他楞楞地盯着眼前那堆雀鸟,再也克制不住地想起了严彦。
他松开了雀鸟,雀鸟掉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他却毫不自知地擡起手,指尖轻轻地落在耳廓,和那天林子里的严彦一样,一路滑过嘴唇,又来到脖颈,他顿了顿,倏地蜷起手指。
他没有刻意回忆过这些,但那些急促的呼吸这般激烈地落在颈子里,除了生气,也有陌生的战栗。
那种异样一直停留在身上,桑为读过情爱话本,也见过狐狸毛幻化出的妙曼女子,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变得束手无策,可罪魁祸首却不在这里。
严彦这个混蛋!
桑为愤愤地想。
他恨死他了,就不该去找这个人。
***
桑为不会御剑,要走的那天邵紫仪给准备了马车,里面干粮软垫一应俱全,足够他和林贤南回到清轩神派。
桑为和林贤南轮流赶车,这会是林贤南在前头,桑为则坐在车里,瞧着手中的玛瑙珠。
这珠子色泽润亮,摸起来暖暖的,还隐隐透着灵气,是临行前邵子秋硬塞给自己的。
“桑道长。”邵子秋转着轮椅来到马车边,他拿出玛瑙珠,“你与我也算是过命之交,我备此薄礼,还请笑纳。”
他不等桑为回答,就把玛瑙珠塞进他手里。
压低声,“那魔修还没找到,还请桑道长不要推辞,这不是普通的玛瑙珠,你只要对它讲话,我就能听得见,反之亦然,若桑道长有任何发现都可与我联系。”
邵子秋话都到了这份上,桑为也不好再拒绝,他这会打量着玛瑙珠,想着不知邵子秋能不能信,是不是可以把自己发现的事都告诉他。
“小桑。”林贤南坐在外面,他回头撩起帘子,“若你觉得无趣,可看看小几上的阵法图册,是我新寻来的,据说是个可以开胃解乏的阵。”
桑为把珠子攥在手心,顺手放到了背后,滑进了袖袋里,点点头道:“好。”
他垂眸看了眼小几上的图册,这阵法叫“偷梁不换柱”,名字极不正经,不太像是林贤南拿出来的东西。
桑为随口问道:“这是师兄哪里收来的?”
“巧合。”林贤南又放下了帘子赶车,说,“我这回下山时遇到个散修,我与他同行了一路,他说和我有缘,就赠予了我。”
桑为盯着图册看了会,伸手翻开了它。
阵法蓦地跳出页面,解说洋洋洒洒地从半空落下,这偷梁不换柱竟比防御法阵还要覆杂。
桑为原也只是随便看看,谁知他才看了几行就挪不开眼了。他有不少阵法图册,却没见过这般反其道而行的。
这阵法说,只要有足够的精神力,开阵也未必需要灵力。又说,若灵力是道修所求,那为何自己就不能成为这份“所求”呢?
这太猖狂了,也太荒谬了。
可桑为一眨不眨地看着,在他修习阵法的日子里,最缺的就是灵力,他在这场像是有预谋的量身定做里恍了神。
是啊……他想,难道道丹就是唯一获得灵力的途径吗?
他也不信。
他拿出雀鸟,按着解说一步一步地落下阵罩,他想试试。
这阵罩不大,和他开的其他法阵也不同,上面镶着华丽的红色灵流,它们极快地缩在了一起,形成一只拳头大小的四脚小兽。
桑为惊讶地眨眨眼,他没听说过能唤出活物的阵法。
这小兽长着双芝麻绿豆的眼,身覆红色鳞片,头上长着对鹿角,怎是一个“丑”能形容?
桑为刚伸手要碰小兽,却见它倏地张开大嘴,一口吞掉了小几上的一碟干点。
与此同时,桑为发现有软软的东西正顺着喉咙滑下,那干点竟跑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桑为:“……”
这太匪夷所思了,是哪位阵灵师发明了这个阵法,先是信口开河了一通,又大张旗鼓地唤来小兽,结果却是为了吃饭?
桑为收了阵,一把掀开帘子,追问道:“师兄,你是在哪里遇到那位散修朋友的?”
林贤南道:“是我和师父去明安城找你们前,在离这里很远的小镇上。”他抽了下马鞭,笑了笑,“小桑刚刚试过了?可还有趣?”
此刻,林贤南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多一分就显得刻意,少一分又显得寡淡。可开口却还是避重就轻的回答。
这偷梁不换柱如此特殊,怎会轻易交给一个路人?
桑为在这瞬间生出了一丝怀疑,他在沈默地凝视里回忆与林贤南的种种。可除了偶然,林贤南那让人舒服的温和一直浑然天成。
不可能。
桑为想:师兄不会害我。
他把图册收了起来,点点头:“嗯,试过了,还挺特别的。”
***
桑为和林贤南回到了道观。
时隔两个月,道观似乎静止在离开的那天。
后院里还晒着道袍,地上横着严彦随意乱丢的扫帚簸箕,李清轩的房门没关好,隐约可见摆在床底的酒坛。
都和以前没有不同。
桑为如往常那般收下道袍,叠好,又扶起扫帚。最后来到李清轩的屋前,他没进去,只双手搭在门上。
指尖沾到了厚厚的灰尘,留下清晰的指印。桑为楞了楞,想,这里应该是一尘不染的。
他关上了门,擡手抹掉了门框上的灰尘,灰尘积的太多,他不停地抹,直到蹭脏了袍子。
他回家了,可并不喜悦,除了那堆沾了魔息的雀鸟,他什么线索都没有。
桑为擦干净了门框,刚要回屋。
忽地,李清轩的房顶上冒出个小脑袋,接着又冒出个大脑袋,那一人一熊就这样扒着屋檐与桑为大眼瞪小眼。
屋顶上的人长吁一声:“呼!终於赶上了!”
桑为揉揉眼,惊道:“叶子?!你怎么在这里!”
叶子咧嘴一笑,她像猫似的轻轻落在院子里,拍拍手上的灰,得意道:“跟来的呗。”
“啊?”桑为目瞪口呆,从明安城外的别院到这里,坐马车也得花个七八日,这可怎么跟?
桑为问:“那你跟来是要做什么?”
叶子一板一眼道:“我想过了,我要学人的习性,这样才能知己知彼,不被那白无常笑话!”
桑为点头:“这是好事。”
叶子继续道:“也想学剑法道法,这样才能保护家人!”
桑为又点头:“这也是好事。”
叶子道:“可没人教我,所以我要找好人哥哥做我小师父!”
桑为指了指自己:“我?”
一人一熊点头如捣蒜。
桑为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叶子道:“为什么不行?我又不要你供吃供喝,还能给你摘果子吃!”
桑为手伸进袖袋,想掏玛瑙珠:“你可以去凌云门,我来给邵子秋传信,他定能给你寻个好师父。”
叶子楞了一瞬,脸倏地涨得通红,她急忙拦住桑为,怒道:“我不要白无常!他哪有小师父这样狼心狗肺?”
桑为深吸一口气:“我不是小师父,还有叶子……狼心狗肺不是这样用的。”
他拿出玛瑙珠,“凌云门是千年修道大派,机会难得,你若想好好学,总得找个像样的道修做师父。”
叶子没吭声,她抓住了桑为的手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桑为见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耐着性子解释道:“叶子是个好孩子,可我连道丹都没成,剑法也学得不好,又怎么能做你的师父?”
叶子在沈默里揪皱了桑为的袍子,过会好一会,才见她嘴唇动了动,含糊着小声道:“那又如何?是你把药让给我了。”
桑为没反应过来:“什么药?”
叶子的肩膀颤动了起来,她憋了半天,终於咬咬牙,啜泣道:“是你把叶奶奶的药让给了我!不是别的什么像样的道修!”
她把鼻涕擦到脏兮兮的衣服上,泣不成声道:“我错了,小丶小师父,我真的丶真的错了!我说过要做牛做马的,反正明安城也回不去了,叶奶奶也没了,你不能再赶我走了!”
桑为失去父母时比叶子还要大上三岁,那连绵的坟头,和无依无靠的滋味他一直没忘。
他在叶子痛哭流涕的陈情中,动了恻隐之心。何况这人都跋山涉水到了这儿,山外又都被魔修染指,赶出去还真说不过去。
於是他道:“叶子要找师父的事情再说,但叶子想暂时住在这里,我也很高兴。”
叶子扬起哭花的脸:“真的?”
桑为笑了笑:“真的。快去洗手吧,师兄已经在做饭了。”
***
叶子就这样在道观住下了。
她终於洗掉了脸上的泥垢,头一回漏出原本白里透红的圆脸,那双眼睛就像黑色的玻璃珠子,可爱极了。
桑为改小了几件道袍,还给叶子扎了两根松松的麻花辫,他看了看,笑道:“像女孩子了。”
他原先没想当什么师父,可叶子总是小师父长小师父短的喊,好像自己不教点什么,就真的在误人子弟。
於是他还真就开始教叶子功课了。
他倒没教叶子剑法,而是拿了些字帖同叶子坐在院里,决定从认字开始。
这日,桑为刚教完“叶”这个字,他搁下笔道:“我听邵子秋喊你叶风风?”
叶子手上一抖,在纸上拉出道墨,急道:“小师父,白无常虽然走不了路,可他……”
她是想到解元和邵子秋那些不得了的对话,以及他们要灌自己禁言汤剂的事,她气得咬牙切齿,“可他才是疯疯!”
桑为轻笑起来,他拿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个“风”字。
“叶子误会。此风非彼疯,叶子还没有名字,邵子秋选得这个风字倒也不错,长歌迎松风*,他是羡慕你的自在无忧,我以后唤你风歌可好?”
叶子眨了下眼,她楞楞地盯着那“风”字,又见桑为紧跟着落下个“歌”字。
她不记得父母,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她唤自己叶子,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叶子……和叶风歌。”她喃喃着,忽地就激动了起来。
这世上有无数片叶子,可叶风歌只有一个。
太神奇了。
叶子想,这定是小师父给的最温暖的法术。
她拿起那张纸,一把揣进怀中,眼里也聚起了水光,说:“谢谢小师父!我丶我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名字!”
***
山里下了几场秋雨,道观就凉了下来。桑为除了在夜里,就没再想过严彦。
林贤南前几日收到了邵紫仪的信,这是封急信,连信封上的字都写的潦草。林贤南看完只说凌云门有事要帮忙,很快回来,就匆匆提剑下了山。
桑为一头雾水,回道观后,自己与林贤南变得疏远,并没能问到凌云门出了什么事,他又对着玛瑙珠喊了好些天,也没能唤出邵子秋来。
他瞅着珠子:“这玛瑙珠,是不是不能唤人的?”
叶子正坐在台阶上,她除了每日认字看书,也就胡乱玩耍,她能编草鞋,也能摘到各种不同的草叶,搭上梨花,编出好看的花环。
她把梨花扎在花环里,随意道:“这玛瑙珠当然可……”
她想说邵子秋用玛瑙叫过解元,可又突然住了嘴,倒不是因为禁言汤剂,而是她想起自己答应过邵子秋不会胡说。
桑为没在意,他垂眸看到叶子手里的花环,笑道:“风歌编得真好看。”
叶子把花环戴到头上,在不知不觉中她学得词也越来越多:“那是!闭月羞花!”
桑为轻笑,刚想说这词用的不恰当,却忽地想到,这些草叶原先长在不同的地方,如今却能用一根枝条连在一块。
桑为睁大了眼睛,甚至把想的在不经意间说了出来:“把不同的地方……连在一块。”
叶子道:“小师父?”
桑为猛地回神,他利落地收起玛瑙珠,像想起了什么,擡腿就往屋里走,他厉声道:“风歌,你等我一会!”
他回到屋里,把那堆沾着魔息的雀鸟急急倒在桌上,又根据它们曾经去过的方位挨个摆在纸上,提笔,将最近的两只雀鸟连在一起。
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游走。线条穿过城池丶乡野丶林间,也穿过了明安城和自己的家乡,终於在纸上赫然形成只毒蝎的模样。
桑为蓦地想到他的家乡被瘟疫侵袭,除了自己无一活口,又想到明安城不计其数的人身中魔毒,成为树痂。
他全身翻起了鸡皮疙瘩,笔在手中剧颤一下。
这是……阵法!
有阵灵师野心勃勃,他以天地为纸,人命为引,悄没声息地布下天罗地网。
要做什么呢?
这样庞大的阵法没有数年经营难以完成,更需找到强大的阵眼驻阵才能维持,而明安城恰恰就在那毒蝎翘起的毒刺上,那遥仙阁里的魔源内核,就是阵眼。
桑为指尖点在纸上,滑过一个个布阵点,他发现这阵还没有布完,它在连续流畅的线条里断了一小截。手指停在那空缺的地方,桑为心脏开始猛烈跳动。
空缺的地方正好就是凌云门。
邵子秋被熟人遇袭,林子里与明安城相同的魔息,还有邵紫仪的急信……!种种迹象都指向那布阵人已经动手。
是了,凌云门是修道大派,除了门主还有好些长老,邵紫仪真需要帮忙又怎会来寻林贤南?除非邵紫仪遇到的困难,是不能同门内人言说的。她不信他们,所以她找了林贤南。
可如今桑为窥视到了这个秘密。
他起了层冷汗,在一阵没来由的晕眩里差点摔倒,他颤颤地掏出玛瑙珠,珠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这颗玛瑙珠从来没有反应,他甚至怀疑是邵子秋诓自己收下的。
他对着珠子喊:“子秋?邵子秋!”
珠子依然毫无反应。
桑为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你还……”
他没说下去,那奇怪的晕眩感又来了,这回比刚刚那次更剧烈,他仓皇地扶住桌子。
桑为在天旋地转里不知为何想到了偷梁不换柱阵。
他在消耗魂魄后,经常感到头晕,任何阵法都开的吃力,只有偷梁不换柱,那碟干点落在肚里的满足感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太难受了。
他还勉强扶着桌子,另一只手却情不自禁地拿出了雀鸟。
他想开阵。
作者有话说:
感谢每一位读者小天使ヽ(*′3`*)
有收到海星,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