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出关

第三十六章 出关

深坑上方的林子人迹罕至,从深坑底部漫上的灵气,浇得灌木油光上亮。

一只小松鼠被灵气吸引进来,正玩得流连忘返。谁知这林子突然毫无征兆地震动起来,这小松鼠吓了一跳,赶忙紧紧扒着地上的树根。

可震动愈演愈烈,连地上的碎石树枝都在不断跳动,不远处终於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小松鼠眨眨眼,在扬尘中瞧见个人。

那人回过头,他站在漫天灰雾里瞧不清具体的模样,但那双眼睛却很亮,像天上的星子一样好看。

他瞬间就移动到了小松鼠跟前,蹲下,“咦”了声。

“这里竟有个活物。”严彦道。

小松鼠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都发直了。

“啧啧啧!这小畜生居然能被你吓呆,也太没眼力见了!”小魔怪从严彦的宽袖里滑落,“你说说,光收拾点残魂就耗废了十个月,破个阵又花了两个月,一年时间就这样被你耗完了,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它嘴上不饶人,脚底也抹油,它在地上挪蹭了两小步,接着撒开脚丫子,一溜烟地往林外狂奔。

边跑还边飞快地说:“但也算出来了,从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就此别过!”

严彦咧嘴一笑,没人看清他是如何移到小魔怪跟前的,只见他弯腰提溜起它,说:“昆晟困了我足足一年,这才出来就忘恩负义想要开溜?”

小魔怪挣扎着双手乱舞:“痛痛痛!本座帮你吃过魔息,最后还勉为其难进洞陪了你,怎么说也算同生共死过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本座走?”

严彦佯装犯愁地叹气,故意拉着调:“昆晟是进洞陪我了,可连半——个——残魂都没消灭掉,你要是自己走了,岂不是随便哪个无名道修都能把你打得连滚带爬?”

他将昆晟一把塞进袖子,一本正经道,“你老人家好歹也指点过我剑法,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是不放心你嘛。”

昆晟呆楞了一瞬,骂道:“小兔崽子满嘴胡言!你师父一定没教会你这句话的正确用法,等本座寻回真身,定要把你脑袋拧下来当个碗使!”

严彦捏了个决,在昆晟的小细胳膊上系了根线,他捏着线的另一头,嘻嘻笑道:“既然魔源内核是你真身,那你就更不能走了。”

他敛起眸,哼了声,“我总要看看是谁害的你,又是谁害的我师父!”

昆晟掰扯不断那根细线,它气地往后一仰,索性躺平,负气道:“行吧,随便你,爱咋咋地。但你总得告诉本座,现在要带本座去哪儿吧?”

严彦的断剑挎在腰间,他目光落在远处,手沿着残缺的剑刃到了剑柄。

他没有被数万残魂吞没,也没有化作厉鬼。不是因为昆晟,而是雷霆力剑是横在他心中的利刺。他在这场近乎一年的厮杀里,牢牢记着清轩神剑,每一招,每一式。

严彦霍地握住剑柄,剑刃上“嗤”得蒸腾出一圈滚烫的水汽。

他轻飘飘地说:“算账呗。”

***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日。

叶风歌僵直直地躺在竹床上,她双眸紧闭着,脸色是灰白的,只有胸口在轻微起伏,证明她还是个活人。

那只叫阿秋的花猫这会正懒洋洋地趴她身上,尾巴像小刷子似的唰唰扫着叶风歌的脸。

邵子秋一把揪起花猫的后颈,将它放到腿上,顺了顺毛,笑道:“阿秋不要逗叶风风玩了,前几天我给她画了小胡子,她都没能醒来。”

这是间寻常农舍,离凌云门很远,屋子背靠榕树,出门就是小溪,是这荒无人烟里唯一的住户。

谁都不知道一年前叶子熊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这天还没真冷,屋里就烧了炭,阿秋怕热,趴邵子秋身上一动不动地纳凉。

邵子秋把叶子扶靠在床头,捏起她的鼻子,熟门熟路地把药汁给她灌了下去。

接着,他像摊饼似地把叶子翻了个面,三下五除二掀了她的衣服,啧,那小身板看着倒比原先长了些肉。

邵子秋银针起落,眨眼就把叶子的背扎成了刺猬。

解元掀了布帘进屋,他在外间脱了蓑衣,腰间的瓷瓶敲得叮当响,急声道:“你老子的小妾——”

他慌忙从桌上小碟里拿了个干辣椒抛嘴里,才舒坦地长吁了口气,“是有人从偏僻小镇的春楼里买来的。”

邵子秋伸掌在叶子背上一挥,针间荡漾起灵流,他放下床幔,转着轮椅出了里间。

他瞧着解元,问:“可知是谁了?”

“买家没露面。”解元松了些衣领,屋闷热得很,逼得他又饮了杯凉茶,“这人花得不是钱,花得是获了官府批文的法器,市值不菲,可以买下十个花娘,要的不就是卖命么?”

邵子秋颔首:“这花娘确实做的不错,她在我眼皮子底下给那杯酒动了手脚,再交由我送到父亲嘴里,用的还是最下三滥的毒药。”

解元“嘶”了声:“可你做为药修却没发觉。”

邵子秋没做声,那日门主夫人拼命劝自己酒,那酒很烈,他醉得确实厉害。可作为药俢亲手给老门主端上毒酒,这事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子秋,我一直觉得这太巧了。”解元坐下,岔着腿,“门主夫人一直要除掉你,她恨那花娘,更恨你老子,扶持邵紫仪上位才能让她自己解脱。”

邵子秋知道解元在想什么,他摇摇头,说:“买花娘的一定不是夫人,凌云门存放批文法器的库房只有门主和门主继承者才能打开,夫人她没这能耐,而阿姊也断不可能。”

他手指敲着轮椅的玛瑙,这是个类似於思索的动作,“夫人应该是在无意间发现了花娘要做的事情,把我灌醉不过是推波助澜了一把。”

他笑了笑:“阿姊又岂能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她面上把我赶出凌云门,实则是先发制人,好叫我免於死罪,不然……”

“邵子秋。”解元不耐烦了。

“嗯?”邵子秋一楞。

解元皱眉:“我就搞不懂了,你这样不累吗?”

邵子秋没回答。

解元继续道:“阴谋诡计丶权力纷争,这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哪怕你落到这般田地,也未必能锁住你心中乾坤。”

他顿了顿,“若是付出些无害的代价,换一次从头来过,你愿意吗?”

邵子秋忽地笑出声:“世上哪有这种东西?”

“有。”解元看着他,斩钉截铁道,“仙酒皆忘,它能让你再得道丹,亦能让你忘记过去,而你的过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雨水砸落,劈里啪啦地敲在屋顶。

“解元大哥。”邵子秋道,“那只是近年来,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

他擡手揉了揉阿秋的肚子,“就算是真的,那木香谷孤清长老终其一生也只配制了一瓶皆忘,他似乎也从未收过弟子,哪有可能寻得到?”

他轻叹一声,“何况木香谷药修神出鬼没,就算我们拥有如此完善的消息网,也从未找到过一个木香谷药修。”

解元深吸了口气,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屋外的溪流猛烈地撞着鹅卵石,哗哗作响。

他半张着嘴,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缓缓转头看着窗外,雨还在下,溅起白茫茫的水雾。

解元想起自己遇到邵子秋时,整个大地也是这样的白茫茫。那年他才十九岁,就和个乞丐一样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倒在厚厚的雪地里。

那时邵子秋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腿脚也是无碍的,他看到了解元,於是披上白色的厚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把厚裘罩在解元身上,问:“你没有家吗?

躺在雪里不冷吗?”

解元嘴唇干裂,他勉强撑开眼,在意识游离间把邵子秋看成死去的小弟,哑声道:“是阿……弟吗?”

解元过去的记忆不断泛黄,它们变得模糊不堪,可唯有阿弟的样子是鲜活的。他一直牢牢地记得,自己的阿弟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可那时,少年的孔雀羽剑就悬在阿弟的脖颈边,少年笑盈盈道:“解元,只有木香丹是赎不回令弟的,我说过,还要你交出皆忘。”

解元和少年一般大,他虽生的魁梧,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修,他打不过剑修,也想不通,为何这人十六七岁的年纪就敢提剑杀人。

阿弟像冰块似地僵在那儿不说话,连嘴唇都是青的,那无助的眼神,解元一辈子都没敢忘。

他如鲠在喉,艰难地丶缓缓地开口:“我盗取了木香丹,已不配做木香谷弟子。”

他盯着眼前的地面,不敢多看阿弟一眼,“但皆忘是师父的毕生心血,他临终前特意嘱咐过,此酒定要赠予良善之人。”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剧烈颤了起来,过了好久,他忽地痛哭出声,“我……我实在不能给你!何况你道丹已成,索取皆忘又有何用?”

赫海遗憾地叹声,剑身浮起层灰色浪花,淡淡道:“我要做的事那人不会原谅,可我又想他永远跟随我,那他就定要忘却前尘。”

解元痛不欲生,他没有交出皆忘,也失去了阿弟,可他交不交都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后来三年,他都没有回过木香谷,也没再救治过一个人。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个药修了。

他后悔,后悔到发疯。

可他只能徘徊在痛苦里,最后倒在茫茫的雪夜。他融不入黑夜,也化不进白雪,直到温暖的厚裘落在身上。

他看到小小的邵子秋接过随从递来的茶壶,那茶壶拔了盖头后,往外冒着热气。

邵子秋蹲下,肉乎乎的双手抱着茶壶递了过去,对解元道:“这是桂花茶,是阿姊秋天时带我摘的,里面还加了蜂蜜,天冷喝起来全身都会暖。”他笑着,脆生生道,“你要不要尝尝?”

解元想,他和阿弟长得真像啊。

邵子秋的笑脸和他身后的天空都落进了解元的眼里,唤回那么一点点丶卑微的温暖。

解元曾经总是透过邵子秋看着另一个人,但在岁月流淌的不知不觉中,又延展出了全新的情谊,邵子秋长大了,他不再是粉雕玉琢,也不再像亲弟。

他就是他。

可奇怪的是,解元蓦地发现,他已与亲弟一样,叫自己难以割舍了。他对任何人都不再关心,却把医术倾囊相授,又想给他“皆忘”,这都不仅仅是对一个逝去亲人的补偿。

邵子秋等了片刻,见解元不说话,於是又接了原先的话来讲。

“一年前的影爪也还未查清,安神香也不是稀有的熏香,只是这事与老门主被害之间挨得如此近,花娘与它也很难脱得了关系。这一连串的事都是把矛头指向凌云门,此人是要对凌云门不利。”

这一年里,他与桑为用来联系的玛瑙没再亮过。其实最初也亮过几回,只是那时他正身陷杀害凌云门门主的风口浪尖上,恰好就错失了联系。

后来,自己与凌云门的关系变得十分尴尬,而邵紫仪与林贤南却越走越近,甚至订婚大典就安排在近日。

桑为作为未来凌云门女婿的师弟,他不愿再唤自己这个凌云门叛徒,邵子秋也真没再多想。

解元回过神,点头道:“而叶姑娘的伤口也绝非寻常魔修所伤,没准背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邵子秋叹气:“这叶风风已经花光了我的灵丹妙药,我算了笔账,她就算今日醒,也得在咱们铺里打工五百二十六年三百零五天才能还清。”

解元道:“她若醒不过来,说不出是谁伤的她,那你可就亏大发了。”

“倒也……”邵子秋眨了下眼。

他见惯了肮脏的人心,却没见过叶子这样干净的眼睛。

邵子秋犹豫了下,说,“倒也不觉得亏。”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o(≥v≤)o

严彦已进修完毕!马上就能和桑为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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