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忐忑

第四十一章 忐忑

雨歇了,月色如洗。

桑为湿透了,连擡手的力气都没有,他靠着严彦很快睡着了,睡得很沈,几乎闻不见呼吸声。

严彦拨开他濡湿的发,低头瞧他,这一年他瘦的厉害了,刚刚抱着他,最后都怕晃散了他,他睫上还挂着几颗泪珠,是缠绵的馀韵。

这里是清轩神派的道观,它在众多道观里独树一帜,破败到连魔物都不愿驻足。

可这里也升起过炊烟,飘出过饭香,他们就在这屋前的小院里练剑修道,在后山成片的二月蓝和梨花树下躲懒摸鱼。

有笑有泪,这是家。

林贤南这个畜牲竟选了桑为最不设防的地方!

严彦不由地捏紧拳,心中的愤怒在此刻仿佛要将他燃烧殆尽。左肩蓦地传来一阵钻心剧痛,魔息被情绪牵扯,正蠢蠢欲动。

严彦想起身压制魔息,可他才稍动了一下,桑为便皱起了眉,连半曲的手指也变成了紧握状,想来是做了场噩梦。

严彦怕惊了他,他急忙运转灵力压制,又用手小心包住桑为的拳头,放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将桑为的噩梦驱散。等桑为眉头缓缓舒开,他才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床边的柜子。

这道观是不能住了,他要带桑为离开。

道观里过得是清贫日子,好些年了,这柜子里也就几件道袍和一大袋用过的雀鸟,收拾起来倒也十分容易。

他正要关上柜门,忽瞧这柜子深处还放着个不起眼的小木盒。严彦犹豫了下,还是打开了它,里头倒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只放着两样东西,一团皱巴巴的宣纸和一块修补过的木牌。

严彦记得这块木牌,是桑为爹娘的遗物,他把木牌与道袍一道包好,又展开了那团纸。

纸已泛黄,上面画了只背着乌龟壳的小狗,旁边还用小字认真备注了“严彦”二字,这分明是在骂他“乌龟王八狗东西”。

桑为把这张带着稚气的画团在小木盒里,一放就是那么多年。这原本也看不出头绪,可这和浅盏编写的幻境放在一块就有了端倪。

严彦猝不及防,桑为小心翼翼藏了多年的心思,就这样被他看到了。

喉间蔓延出苦味,他回到桑为身边躺下,伸手擦掉他眼角的泪珠。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严彦想。

自己怎么从未察觉过?

他心如刀绞,忍不住将桑为圈进怀里,把脸埋入他的颈窝,藏住了伤心的声音。

***

远处的天色泛了点白。

昆晟被栓在树杈上,它反着白眼,双手堵着耳朵,自己好歹是个大魔,但混得却不如一条狗,折腾了大半天,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想要自由,就俩字:费劲!

它还在腹诽,那门就开了,严彦背着行囊抱着人,来到它跟前。严彦曲了曲指尖,缠在树杈的线就回到自己手上。

昆晟一副活见鬼的模样:“兔崽子把本座拴外面淋一夜雨,吃一夜冷风,自己倒在里头逍遥快活,还搞出那么大动静,你说你怎么做的出来?”

严彦双眼布满血丝,他对昆晟的嘲讽充耳不闻,只冷冷道:“我师弟需要休养,这道观不能呆了,我们先去山下村子找个僻静的住处。”

昆晟抗议道:“是你们!不是我们!快放本座走!本座绝不妨碍你们搞断袖!”

“拿着。”严彦不容反驳,把一袋子雀鸟抛到昆晟头上。

昆晟整个身体都没这袋雀鸟大,它急急接住,踉跄着后退两步,怒道:“什么玩意?”

严彦道:“我师弟的东西。”

昆晟低头随意看了下,原还要骂骂咧咧,却忽地瞪大眼睛。

这雀鸟……好生眼熟?它楞了楞,结结巴巴道:“这……这些破鸟,是是……”

严彦疑惑:“是我师弟开阵的媒介,怎么了?你见过?”

昆晟咽了咽口水,它不仅见过,它还吃过。

这破鸟能闯进结界,可见阵灵师的实力不可小觑。昆晟想怎么着也得是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谁料竟比严彦这小兔崽子还小上几岁。

它偷偷打量桑为,这人脸色惨白,眼底是重重的乌青,瘦成皮包骨,整个人毫无活气,要不是自己刚刚听到哪些不能描述的响动,就说这是个死人它也能信。

昆晟也不蠢,它在树杈上受了一夜罪,早摸透了这些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这会儿也得出了结论,当日它吞掉的那些破鸟,定是这小相好来找严彦的。自己这是在不知不觉中,推波助澜的把人搞的那么惨。

昆晟眼咕噜一转,清清嗓子:“本座没见过。”

严彦皱眉,直觉这昆晟有所隐瞒,但眼下他也没心思追问。

昆晟扛起袋子跳到严彦肩上,装模作样道:“但本座看你师弟体弱,索性好魔做到底,勉为其难再罩你们一回,就跟你们……”

它眼神一凛,一把揪住严彦,厉声道:“你魔息又出来过了?”

严彦御剑而起,道观刹那就落在了后面:“没事,控制得住。”

昆晟差点被吹走,它哇哇乱叫:“……你要找死本座不管!但你给本座慢点!”

清轩神派不仅是桑为的家,可严彦走时连头都没有回过。

***

桑为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张干净的榻上,身上也换了衣袍,还有股淡淡的皂角味道,长发也被人仔细梳理过,顺铺在枕上。

他坐了起来,环顾了下四周,这里似乎是间农家屋舍,布置随意,空气中还交杂着柴火和老屋潮湿的味道,透过薄薄的窗纸,能看到严彦在外练剑的身影。

桑为楞神,那波浪般的潮袭似乎还在继续,他局促地移开了目光,蓦地感到有些渴。

屋子也不大,茶壶就摆在桌上,与床不过几步之遥。

桑为起身去拿,可才刚刚站起,双腿竟不听使唤差点摔倒,他立马扒住墙,楞是没弄出响动。

过去的一年他只顾着与秘药抗衡,到了这会儿才意识到这药十分伤身,加上自己又躺了太久,竟让腿脚都忘了怎么走路。

桑为咬牙朝桌边一点点挪去,他用了全力,换作以前他也能一口气奔出好远,可现在他花了半盏茶的时间,却只前进了半步。

窗外,严彦还在练剑。桑为看得出来,他与之前是大不相同了,挺拔的身姿在深秋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一年的历练让他肩臂更加宽厚有力,一招一式皆凌厉飒爽。

不过隔着一堵墙,却有着云泥之别。

桑为双腿颤得厉害,背上浸出了汗,他扒着墙的手也湿了一片。

他好像自己还泡在欲/望的混浊里,他丢了识魂没了附灵,如今连走路都这么困难,就是个活生生的累赘。

***

昨夜严彦魔息发作,今日的剑就舞得像要和谁拼命,几招下来,把昆晟都轰到了角落。

这里是道观山脚下村子,他来时天还没亮,可村民们还念着他曾经帮忙除过双生魇魔的恩情,便也热情地收拾出了空屋,铺了褥子,烧了热水。

等严彦把人都料理妥当已是第二天的午后,他一宿未睡却不肯闭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这人就会被风吹跑。

这会屋里传来瓷器破碎的脆响,严彦就如惊弓之鸟,他手上一颤,连断剑划破了虎口也浑然不觉,提腿就冲进了屋内。

他一进屋就看到桑为趴在地上,手上拿着块碎瓷片,指间已有鲜血渗出的模样。

严彦心跳都要停止了,他飞身扑过去,猛地拽起桑为的手。桑为被拽得转过身去,差点一头撞到严彦身上。

瓷片被严彦一把夺下,又扔到一边。

严彦凶声质问:“你在做什么!”

桑为没想寻死,他只是想喝水,奈何自己好不容易够到茶壶却脚下一软,他就连人带壶地摔在了地上。严彦冲进来时,他正在收拾,被唬得手上一哆嗦,又割破了手指。

桑为知他误会,却并不解释,只淡淡道:“没做什么。”

严彦瞬间红了眼,捏得那截细细的腕骨都泛了红,他恨道:“你现在丢了一魂已是进不了轮回,刚刚要是让你得了逞,是叫我连地府都寻你不着么?”

严彦离得太近,桑为甚至能细数出严彦根根分明的睫毛,他不由地往后仰了仰,说:“我记得严师兄走时决绝的很,在外玩了一年也不肯回家,你这般洒脱的人,怎么过了昨晚就变得柔情蜜意起来?”

严彦心如刀绞,他嗓音生涩:“昨夜你分明不是这样的……”

桑为面色又白了几分,笑道:“昨夜?畜牲发情时说的话做的事又怎可作数?”他胡说八道,把自己说得极为不堪,“难不成是严师兄食髓知味,想和林贤——”

严彦猛地把他抄抱起来,在桑为的惊呼里将人一把塞进了椅子里。

他气道:“我没想到你那么想和我上床!”

桑为怒目而视,挣扎着要从椅子上起来,却被严彦一把按回,他心头升起恐惧,等来的却只是是纱布和清水。

严彦又擡脚勾来另一张椅子,往桑为面前一坐,说:“那就先包扎,别晚上抓我一背血!”

桑为:“……”

严彦口气虽凶,动作却意外的轻柔,层层叠叠的纱布落在指上,痒得桑为忍不住蜷起了手指。

又是这种温柔的戏码,桑为有些晕眩,他知道这种温柔比烈酒更让人麻痹。他吃过亏,付出过代价,此刻再也不敢交付半点信任。

桑为低头摩挲着手上的纱布,若有所思了会,才放软口气,解释道:“是严师兄误会了,我刚刚只是口渴,没想要自尽,我不过是躺了太久,腿脚不听使唤,所以才不小心摔了。”

严彦一楞,皱眉道:“那你怎么不用雀鸟叫我?”

桑为冷漠道:“严师兄不用突然这样关切我,是我爱慕林师兄在先,还贴身藏了他的帕子,所以这一切皆是我自作自受,昨日严师兄顾念同门情谊,愿解我情药之苦,这份情谊已是足够,桑为很是感谢。”

严彦向来巧舌如簧,这会儿竟被桑为堵得哑口无言,他顿了顿,才轻轻道:“你可真行,才刚醒就变着法的气我。”

桑为却斩钉截铁道:“没有,我是句句真心。”

严彦沈默了须臾。

忽地伸手点在桑为的下巴,擡起他的头,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双桃花眼,要从里面看出心虚。

桑为直直地迎着他,眼神没有闪躲,在两张椅子的狭小空间里,两种目光交错,形成某种特别的对峙。

严彦没放过桑为脸上任何一个细微变化。

这人能把一场云雨,荒唐地归咎到同门情谊和同情可怜的份上。可经过昨夜,严彦若还看不明白自己对桑为的感情,那可就真的蠢到无可救药了。

但自己曾说过的混账话经过最糟糕的发酵,终於成了横在彼此心头的刺。

要不是他想起了自己就是阿郎,而桑为那团少时画作此刻正躺在自己的袖袋里,严彦几乎就要信了他的鬼话。

严彦站了起来,他俯视着桑为,一字一句道:“你为何要说这些话?是想故意刺激我,好让我把你轰出去?或是等你自己跑路了也不会想再寻你?”

严彦的目光蕴含着侵略,桑为不由地移开了视线,说:“并没有。”

严彦道:“那你怎么不看着我?”

桑为面无表情地再次看向他,挑眉道:“现在看着了。”

严彦见他面上淡定,可耳尖却红了,鬓边更是汗涔涔的。他弯腰捡起地上破碎的壶底,里头还攒着一汪水,淡淡道:“可你根本就不喜欢林贤南,又何来自作自受这一说?”

桑为呆了一瞬,随后心跳陡然失速,他激动到无法自控地一把抓住严彦的手臂。

这人……是知道什么了?!

严彦又道:“你刚刚说想喝水?”

桑为反应不及:“嗯?”

严彦就着壶底豁口将水一饮而尽,他托住桑为的后脑,在他说出更多戳人心窝的话前,低头含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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