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茫然

第四十四章 茫然

转眼已到冬日,光秃秃的树枝上已结满了雪霜。村里的日子就像结了冰的河,缓慢,凝滞。

严彦除了做农活,剩下的时间就全用来陪桑为,做饭打扫他都包办,他一个愉懒惯的,真要用了心倒也干得妥妥贴贴。

而桑为也没闲着,他每天坚持练习走路,从卯时三刻起床,一直要练到太阳西落,眼下他虽跑不快,缓缓走路却已无碍了。

今天是除夕,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笼,贴起了窗花,村里干活的人都意兴阑珊,严彦也早早收工赶回家。

他订了镇上最好的酒楼,要带桑为去尝尝,原本昆晟也想去凑热闹,可临了它还在呼呼大睡任凭谁叫都不起。

也不知怎么的,自从来到这村子昆晟就成天耷拉着眼皮趴桌上瞌睡,哪儿都不想去。严彦嘲笑它这是要冬眠了,它也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今天镇里有除夕灯会,这的酒楼虽不及城里的精美,却因节日也一样座无虚席,人头济济。

严彦和桑为的位子在二楼轩窗边,望下去便是游人如织的主街,他们到时店家已在桌上搁了暖炉,煮着热茶,一会儿小菜也摆了满满一桌,都是桑为爱吃的。

严彦喝了些酒,话就多了起来,他托着腮帮对着桑为扯个没完,先问菜好不好吃,又问今天高不高兴,还问想不想听个小曲,总之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桑为都只点头或摇头,接着就专心吃菜。

严彦也不介意桑为的沈默寡言,他搁下筷子,雀跃地说:“对了,我还有样礼物要送给你。”

桑为这才擡眼看他:“什么礼物?”

虽说严彦表明了心迹,可两人相处却更像普通朋友,总是严彦叽叽喳喳地说,桑为安安静静地听。

那日严彦在沙滩边说的话,桑为闭口不提,他们在明安城时还能同榻而眠,如今却欲盖弥彰的各睡各的。

此刻严彦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这包袱他背了一路,到这会儿才献宝似地抖了开来。

是件十分厚实的黑色氅衣,一看就知价格不菲。当初严意一眼看中后,与那店家死皮白赖地磨,磨得人家不胜其烦,才答应严彦一个月里不卖给别人。

说来可笑,因这村落小镇一直没什么魔物,自然也无驱魔生意可做,所以严意不得不多打三份零工,直到今日才将这大氅买回来。

严彦讨赏似地问:“喜不喜欢?”

桑为淡淡地笑了笑,又无奈地摇头:“铺张浪费。”

严彦不在意地哼了声,桑为没说不喜欢,那便是喜欢了。於是他厚着脸皮凑过去,问:“那我的呢?”

桑为装傻:“什么你的?”他从袖袋里拿出一只手指长短的木制小剑,“只有昆晟的。”

严彦气结:“你你你……”

桑为觉得好笑,可他嘴角才勾起,就听“嘭”得一声,窗外,新年的烟花已点亮了夜空。

小镇霎时陷入一片欢声笑语,整条主街张灯结彩,像一条长长的星带落在凡间的倒影。

不知为何,桑为忽地冒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在五光十色的绚烂中想起一件事来,一件相当重要却被所有人都忽略的事。

他的笑容凝固了。

这是魔物猖狂的时代,拥有众多道修的明安城都不堪其扰,今年更是执行了严格的宵禁,何况这荒山脚下的村落小镇

可细细算来,所处荒山的清轩神派从未来过魔物,甚至山脚下的这些村子也很少见过魔物,加上昆晟一到这里就嗜睡………

桑为瞳孔骤缩,甚至激动地一把抓住了严彦的手臂。

此地的太平安逸绝非寻常!前因后果在他脑海走马灯似地晃过,有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严师兄!这里有——”他已惊呼出声,却又戛然而止。

严彦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疑惑道:“这里有什么?”

可桑为在霎那间改变了主意,他将脱口而出的答案咽回了肚里,接着他松开了严彦的手臂,话锋一转,说:“没什么。”

他面上被烟花染得五光十色,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只要稍稍一笑,就足够让严彦神魂颠倒。

他道:“我自然也给严师兄准备了礼物。”

话音刚落,一团绿光已从袖间飞出,轻落在严彦的指尖。严彦低头一看,原来是只添加了灵力的小木蝶,做的和自己左手刃附灵一模一样,栩栩如生。

桑为解释道:“我在里面加了个驱邪的小阵,你若贴身携带,多少能吸附些你身上的魔息,虽然不多但也聊胜於无,算是讨个彩头吧。”

严彦没说话,只擡头热烈地看着桑为。

桑为有点慌,他是怕严彦看出什么端倪,破坏自己的计划。

谁知严彦竟突然起身,他单膝跪上那不宽的矮桌上,倾身俯下。桌上酒壶被撞倒,残馀的酒液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

桑为吓了一跳,往后仰了仰:“你干什么!”他不敢声张,不由地看了看周围,只压着声警告,“这里有很多人!”

“我高兴!”严彦把靠里边的竹帘忽地放下,将其他食客统统挡在外面,又伸手将桑为猛地捞了过来,他呼吸粗重,“高兴得想亲你!”

桑为全身绷了起来,从海边回来后,他们就再无亲昵之举,真如严彦承诺的那般,他没有碰过他一根手指头。

就算此刻他们离得已这般近,近到严彦只要偏一偏头就能吻住自己,他也硬生生停在一线之外,要询问自己:“可以吗?”

桑为闻到严彦身上浓烈的酒气,这才明白过来,严彦已经喝了不少酒,这件大氅是他鼓足勇气才送的。

或许是从未打消过离开严彦的念头,又或许人群中的欢声笑语熏得人晕醉。

桑为竟没有擡手去推,他垂着手没有说话,眼尾却稍上了红色。

“那我……”严彦颤声道,“就当你同意了。”

他等不了了,一口咬住了桑为,来势汹汹的,像一个猴急的寻/欢客,桑为不小心哼出了声,也被严彦连同津/液吞得丁点不剩。

***

夜深了,窗外的雪下得像棉絮。

屋里烧着炭,昆晟还趴在那桌上,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换过。严彦已经睡下,桑为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地来到他床边。

他也贪恋恬静的乡村生活,可这一切迟早会被打破。

严彦虽小心翼翼地没和自己提过林贤南,但在即将到来的春天,自己也定是要去凌云门搅黄林贤南的订婚宴,去阻止毒蝎阵落成最后一笔。

就在刚才,他也终於明白了荒山长久以来没有魔物的原因,那位躲在暗处的阵灵师既然能开出毒蝎大阵,那再开个驱魔大阵又有何难?

他虽不知这位阵灵师为何要在这里开驱魔阵,但有一点他能确定,那就是荒山附近是这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桑为凑近严彦,在无人打扰的夜里肆无忌惮地看着他,手指悬在他鼻尖一线之上,缓缓下移,描绘到嘴唇,再滑过喉结的曲线,流连忘返。

他腿脚已无大碍,是时候走了,他压根没想带严彦一起去凌云门破阵,只有将严彦留在这里,他才没有后顾之忧。

此刻,那枚小木蝶就在严彦亵衣贴近心口的斜袋里,桑为勾勾手指,它就从那儿滑出,飞落在桑为的掌心里,吐出一缕微乎其微的魔息。

桑为握起手,把严彦的魔息收了起来。

“严师兄。”他极轻地唤了声,“你多保重。”

接着,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氅衣放回严彦的床头。

他又在床边立了良久,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随后他决绝地转身,推门隐入了风雪里。

就与毒蝎阵一样,驱魔阵也定有阵眼,桑为要找到它,就要回一次道观。

严彦几乎在桑为关门的瞬间就一骨碌爬了起来,他摸了下小木蝶,接着赤脚追到窗边。

窗外风雪猛烈,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地上已积起薄薄的雪,留下一串脚印。

***

桑为连夜赶回了道观。

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开始搜寻,他真是太久没用子母鸟了,连子鸟挥翅的姿势都变得僵硬。

除了自己的屋子,道观的角角落落桑为都没放过,却还是没有发现阵眼的踪影,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去排查自己的屋子。

桑为深吸一口气,让子鸟一头扎进屋里。

这里依旧保持着他走时的模样,甚至还能闻到那淡淡的腥味。桑为在搜寻时尽力不去回忆,可过去的一切就如展开的画卷,事无巨细地展开在眼前。

桑为通过子鸟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和林贤南,他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严彦这些日子以来的呵护就像一场幻觉。

林贤南的指尖正温柔地抚过自己的眉骨,那嘴里聊得都是闲话家常:“过几日我会去凌云门找紫仪,算算也得三日。”

他软语哄道,“当然,你若想好要开纳元取道阵,我便给你份解药,再带你一同前往。”

桑为死灰般的眼睛起了波澜,是了,他发疯都想摆脱欲/望的纠缠,他霍地转过头,直楞楞地看着林贤南,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贤南低笑了几声,说:“小桑心动了?紫仪以后就是你的主母了,是该和她多相处些。”

桑为像受了巨大的屈辱,他睫毛簌簌,眼里迅速聚起水汽,身子也在细微颤抖,他使劲地摇头,人也往后缩了缩。

林贤南狠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拽了回来 ,他眼含疯癫:“这样的条件,你还犹豫什么!”

桑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泪被逼落在枕上,破碎的声音努力从喉管里挤出:“你……休想!”

林贤南扬起眉。

他手指松开桑为,在脖颈上留下清晰的五指痕迹,桑为倒回枕上不断咳嗽,喘喘道:“就算我开了纳元取道你也做不成,你想和邵姑娘成婚,可她不知道,你就是个阉人!”

林贤南脸色发青,在沈默片刻后他勾起嘴角,说:“书上记载,只要在开完纳元取道后,把你炼成丹药服下也一样能够过渡灵力,可师兄怎舍得把你吞下?这世上定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小桑”

他伸手要去碰桑为的头发,桑为闷哼一声,他偏过头,躲过林贤南的手指,骂道:“恶心!”

“恶心?”林贤南用力掰正他的下巴,恶毒地笑了起来,“小桑那么能忍,是还在等严彦么?说实话,我也有些好奇,他要是见了你发/情的模样,又会是什么表情?”

桑为记不清这是发生过的,还是想象的,虚境和真实搅和在一起,这一年的所有情节在脑海里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在雪里冻得手脚发麻,他此刻分明没有用过任何秘药,却还是觉得双腿发软,寸步难行。

而这场臆想脱离了现实,还在继续。

屋里的林贤南忽地看向门口的子鸟,说:“你也是小桑?”

林贤南站起,缓缓走来,将子鸟一把攥在手心,关切道:“你怎么抖得这般厉害?告诉师兄,你在怕什么?”

桑为僵着不答。

“不如我来猜猜?”林贤南半阖着眼,把子鸟端到眼前,“其实除了面上的为药所困,你更怕严彦不会回来,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绝望,甚至自己都没有发现——”

桑为摇头,矢口否认:“没有。”

“没有?”林贤南短促地笑了声,“真的?”

他语速突然变得极快,连珠炮似地,“可你在我提出解药的那刻动摇了,哪怕只有一瞬!但这份心动也足以让你感到恐惧,你突然发现,自己的意志力远远没有想象的坚强,只要我在多点时间——”

桑为颤颤道:“住口……”

林贤南狠声道:“你不承认!”

又陡然温软,“但你不得不认啊。”

桑为猛地撤掉子母鸟,那些画面烟消云散了,可他还在失神地摇头,不由地后退了几步,嘴里喃喃道:“我没有丶你骗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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