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僵持
第四十九章 僵持
解元在邵七的“覆仇”二字里想起了遥远的过去。
他记得自己和那个少年药修没打过几次照面,可邵七如今的打扮和记忆中的人大相径庭,眉眼间难觅当年爱笑的神态。
解元惊出一身冷汗,喃喃道:“你是……?”
邵七举起黑伞,说:“木香谷已逝的亭净长老是我师尊。”
解元双手巨颤,可下一瞬他扯下腰间的药瓶,用力掷向邵七,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为你师尊报仇,就冲我来!”
邵七是邵紫仪的侍卫,可他前来找解元报仇,在邵子秋面前连面都没遮,这并非是他大意,而是做好了杀人灭口的准备。
解元的药瓶在半空炸开了,里头的辣椒粉扑了邵七一脸。
邵七眼前一黑。解元磨的辣椒粉,就算是长老级的道修在一时三刻也要睁不开眼。
解元一手抄起轮椅上的邵子秋,迈了几大步,又抄起在床上的叶风歌,乘此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满头大汗,喊道:“叶子熊!”
叶子熊睡眼朦胧地从屋边的稻草堆上缓缓爬起。解元大步流星地跑过去,把邵子秋和叶子往熊背上一放,又转身要走。
邵子秋一把拉住解元:“解元大哥去哪儿?”
解元猛地抽回手,喝道:“别管我,你护着叶子先走!”
邵子秋急道:“你只是药修,又如何对付得了他?”
解元听到身后邵七的脚步。
他在电光火石间似乎又看到了那把孔雀羽剑,它重新横在了阿弟的脖颈,那时他没能护住阿弟,这次绝不能再失去邵子秋。
他瞋目裂眦,扯下腰间的一只细长条的黑色瓷瓶重重塞到邵子秋手里,接着恶狠狠地拍了把叶子熊,大声咆哮道:“拿着!你给我走!”
邵子秋在这刻前从未这般憎恨自己不能行走,他扶着昏迷的叶风歌,竭力探出身,指尖却只拂过解元的衣袍。
“解元大哥!”他惊恐喊道。
叶子熊没迟疑,它吼了声,撒开腿,背着两人狂奔而逃。
解元看着他们绕过屋后的榕树,又融进了山林里,良久,他才释然地回过身,对着迎风而立的邵七。
他苦涩地扯了下嘴角,说:“我知道,你总要寻到我的。”
邵七站在雪里,眼珠黑的看不见底,他沈默了片刻,开口道:“你查花娘时,我在春楼里看到了你。”
解元“哦”了下,面上渐显疲惫,他长长重重地唉了声,缓了缓,又唉了声。
邵七问:“叹什么气?”
解元茫茫然地望着远处,眼里渐渐混沌,像个老态龙钟的老翁在吃力回忆不堪的过去。
风鼓进邵七的黑袖,像白纸上起舞的墨,他淡淡地陈述:“盗走木香丹的是你,谷主却认定是吾师所为,直到他背着污名被处死,你也没有回谷澄清。”
磅礴的杀意霎时掀得邵七黑发猎猎,他擡起头,冷冷地睨着解元,缓缓道,“只因你遇到了邵子秋。”
解元闭上眼,露出极痛苦的神情。
亭净长老要被处死,邵子秋却刚巧被凌云门门主夫人毁掉道丹折了腿,他病得极重,换了无数药修皆救他不活。
彼时的解元左右为难,他辗转难眠,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救了邵子秋。
冬夜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解元的脸,他覆又睁开眼,哽咽道:“是我的错。你要恨我,我认;你要我命,我给,”他面露恳请之色,“我只求你莫要再去寻子秋,他是无辜的。”
邵七沈沈地看着他,擡起了黑伞,话像冰冷的刀子:“吾师亦是无辜。”
接着,那伞尖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解元的腹部,“他今天见了我,就是隐患,对紫仪来说,他更是。”
解元痛地弯下腰,血劈哩叭啦地砸了一地,他颤颤地张开嘴,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邵七霍地抽出伞,湿漉漉的黑色伞面看不出血色,他在解元失力倒在脚边时冷冷开口:“解元,他叫邵子秋,是凌云门的前少主,而你的阿弟,很早以前就不在了。”
“我岂会……”解元瞳孔涣散,他五指扒在雪上,奋力挤出最后两个字,“不知……”
***
林里的树都挂上了雾凇,像卧在大地上巨人的银发。
叶子熊跑得急,颠簸里要快把人晃到地上,可还是甩不掉身后紧追不舍的邵七。
邵子秋刚刚没来得及拿暖手炉,也没来得及拿毯子,此刻他的腿如针扎似的疼,双手冻的快要扶不住叶风歌。
他在叶子熊跃过一个雪坡时,终於支撑不住,同叶风歌一起掉下熊背。
坡面歪斜的厉害,他急忙揽住叶风歌,咬牙翻滚下了雪坡,落地时扬起一片雪沙。
叶子熊在原地急得刨雪,可探头望向坡下,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寻不见人。
它扭身看到邵七从远处追来,已经越来越近,它又看了眼坡下,犹豫片刻,终於下定决心似地后撤几步离开了坡边,撒腿往另一方向跑去。
邵七在坡前停了下来,地上有熊掌刨出的小坑,也有跑远的爪印。他做守卫那么多年,又怎会被一头熊的拙劣障眼法所迷惑,他屈腿跳下了雪坡。
坡下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可邵七不走,他手上提着个球似的东西:“邵公子不出来吗?”
邵子秋离邵七不远,他紧挨着叶风歌躲在坡下极矮的树洞里,在带人滚进树洞前他扬起过雪沙,盖掉了行动的痕迹。
或是动静太大,叶风歌被邵子秋挤着,手指竟开始微微蜷起。
邵七等了会,见无人回答,将手中的球往前一抛,那球就骨碌碌地滚到了树洞边。
邵子秋原以为那是什么法器,可定睛一看,那黑乎乎的球竟是……
他猛地咬住唇,铁锈味瞬间充满口腔。
是解元的头颅。
邵子秋整个人都剧烈颤抖了起来,他不由地擡手捂住嘴,把痛喊全部按回了咽喉。粘腻的鲜血蜿蜒到身边,他干瞪着解元那双没来及合上的眼,那里尽是不舍。
他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场大雪,自己在路边救了解元,而又在自己最痛不欲生时,又是解元救了自己。
邵子秋耳边轰鸣,听到了混乱的过去。
“不好了!小少主误吃了寒魄散!已经……已经昏倒了!”
“怎么回事!这有剧毒的东西,又怎会跑到少主的茶里!”
“启禀门主,小的暗里查明了,是……是夫人做的手脚,夫人她一直憎恨门主您不重视女儿,立外人做这少主……她……”
“这个农妇!她懂什么!”
“启禀门主,小少主的道丹已被冻裂,双腿也冻伤严重,多半……多半是不能行走了,我等已竭尽全力,怕是无力回天啊!”
“混账啊!他是我千挑万选丶精心培养的凌云门继承人!如今没了道丹就是废人,岂不是让我的心血统统白费?”
这些话过去多年依旧言犹在耳。
邵子秋在这树洞里,他喉间滚动,气血上涌,血腥味很快充斥口腔,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打湿了叶风歌的脸。
可记忆还在不可遏制地翻腾。
他记得自己终於醒了,睁眼就看到床边红着眼睛的解元,彼时的邵子秋是个孩童,还不知是解元救了自己。
他缓缓撑起身,无知地问:“解元大哥怎么来了?”
解元满脸憔悴,欣喜万分道:“阿弟总算醒了。”
邵子秋笑着揉揉眼:“嗯,我睡了很久吗?”
解元欲言又止。
邵子秋忽觉腰背酸痛,想要下床,却发现双腿不听使唤。
他想用灵力试试腿脚,可体内空空如也,他讶异着探了半天,都没有找到道丹的痕迹。
“解元大哥……”他扬起稚气的脸,天真地问,“我的道丹呢?”
解元痛得不得了,在邵子秋的注视里都不知如何道出实情。
从那以后解元时常会带他出去,陪他玩耍,教他药法。邵子秋喜欢药法,救治病人对他来讲,比做少主要有意义的多,渐渐地也不再郁郁寡欢。邵子秋敬爱解元,是把他当作亲大哥看待的。
可邵七还站在不远处,他只能强忍,他手上青筋突起,指甲深深埋进脸颊,掐出一弯弯的红印。
血不停得滴在叶风歌的脸上,她似是不满被人打扰安睡,不只是手,连睫毛也开始轻颤,她努力地挣了几下眼皮,在邵子秋冰冷的怀里缓缓地睁开眼,忽地醒了。
她昏了一年多,脑子一团乱麻,根本搞不清状况,只见邵子秋与自己在这树洞里贴得很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睁得极大。
邵子秋亦是震惊地看着她。
叶风歌十四了,在清轩神派的日子虽不长,可到底看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本,在那些书里,这年龄的姑娘都准备嫁人了。
她对近在咫尺的邵子秋似懂非懂,脸涨得通红,刚要撇头斥声,邵子秋就撑起胳膊肘,倏地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把解元的头颅和鲜血全部挡在了那双干净的眼眸之外。
叶风歌被那手冰得一阵哆嗦,听到邵子秋异常沙哑的低喃:“……别看。”
她刚要开口,邵子秋就俯得更近了,另一手又捂住她的嘴,极轻道,“也别说话!”
叶风歌想反抗,伸手胡乱摸到邵子秋的脸,竟已湿透,她如触电般地收回手。
邵子秋在哭。
叶风歌心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她睫毛刷在邵子秋的手心,感受到他极细微的颤抖。叶风歌的手垂落回地,死死地揪紧了把枯草。
他们僵持了一宿。
邵七像雕像一样站在林间,朝日穿过交错的树杈,在地上泛起点点金茫。他深深吸了口气,面上并无报仇雪恨的痛快。
他擡起脚,总算挪动了一步,说:“失去至亲之痛,邵七懂。但论定力,凌云门无人能和邵公子相提并论,邵七认输了。”
他走过来,拎起解元的头颅,那地上的血已结成红冰,缓缓道,“邵七告退。”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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