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抵命

第五十九章 抵命

林贤南说得分外真诚,真像不解似的。

严彦却在逐渐稀薄的空气里恍神,好像看到那条幽黑的地道里铺满着尸体,桑为也在其中,那里静悄悄地探不出一丝活气。

不能!他心底呐喊。

他握剑的手背骤然青筋暴突,水汽从断剑的横断面喷薄而出。

他还被影爪勒擡着脖颈,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擡臂,将水汽猛烈地扫向林贤南的双脚与影爪的连接处。

林贤南眼里闪过凶光,他没料到严彦能再次暴起。

影爪被炙热水汽扑得簌簌颤动,林贤南脚下顿感割裂般的剧痛,几乎迈不了步子,缠住严彦脖颈的那段影爪像破布似的断落在地。

严彦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双目充血,一个鲤鱼打挺又站了起来。

他背后已是鲜红泥泞,自己却恍若不知,他要速战速决,当即探身对林贤南双脚再次挥出左手刃。

两次了,林贤南都受制於双脚与影爪的链接处,这是他的弱点。

左手刃在半路划出一道银光,荧蝶也变得歇斯底里,一枚枚钉子似的嵌入林贤南脚下脆弱的连接处。

林贤南闪躲不及,他脸色瞬间煞白,额头蒸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顿时动弹不得,可他没有屈膝,只是木头一样僵站着,看严彦的眼神犹如盯着一根肉中刺。

严彦左手还握着左手刃,右手又擡起了断剑,水汽猝然涌出,这次却是对着跃上前来的识魂。

他裹挟着滔天怒火,剑指识魂:“今日谁也不能阻我!”

他急疯了,口不择言道,“就算你走投无路,屈服於他了也不行!桑为当初裂出识魂,是为了让明安城百姓魂魄重获轮回。那样的品行,才配得上桑为!”

此话之重之难听,犹如当头棒喝,琉璃剑在识魂手中猝然颤抖,像是心底的秘密裂出了口,被赤裸裸地扔到了台面上凌迟。

这半年比之前在道观时还要不堪,主身带走了全部的良善,让它再也没了抵抗之力,只能被恨肆意缠裹,委身於恶魔爪下。

它破罐子破摔,堕落成肮脏不堪的恶犬,它没有委屈的资格,对严彦也永远问不出主身的那句“你为什么不回来?”

它恨主身,也恨严彦,不想叫他们如愿以偿日日和睦地处在一起。

可它到底还是桑为。

到了紧要关头,他还是恨不了世间众人,没法用众多人命去满足自己恶劣的私欲。

识魂颓然地停下了脚步,他面色惨白如薄纸,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嘲笑,淡淡陈述:“我是不配,活该罢了。”

严彦的心被猛地揉成了一团,竟比背上血肉模糊的伤还痛,差点拿不住断剑。

他霍地撤回水汽,瞪眼看着识魂半晌,强横道:“我不管你配不配丶活不活该,今日我都要带你回家!”

识魂惊疑地看着严彦,似乎还是不信。

一旁的林贤南被钉得无法挪步,脚下的影爪拼命挣扎,在残壁上映出群魔乱舞的样子。

他闻言面目阴鸷,恶狠狠道:“你丶休丶想!”他擡起手,掌心聚起灵力,是要召回自己的琉璃剑与严彦拼死一搏。

识魂没握紧,琉璃剑脱手,他被惯性带摔在地上。严彦跨步挡在识魂前,护他,也是把伤痕累累的后背再次交给他。

殿顶已破,乌云吸饱了逆流而上的凌州湖水,再也承受不住地倒下雨水,密密麻麻的雨滴子如弹珠一般急急砸了下来。

眨眼水漫金山。

识魂手肘撑地仰望着眼前的严彦,自己也曾护过他好些次,只不过都是青鸾的姿态。

这是严彦头一回护着自己这缕残魂。

只这一念,他就无法再对严彦下手,只觉那背上的烧伤像长到了自己的身上,火辣辣的疼。

雨势越来越大,连视线都开始模糊。

雨水顺着严彦满是血污的脸颊滑落,在脸上蜿蜒出几条清白的小道,接着“嗒”得一声,在地上溅开。

严彦霍地擡脚,踩碎了一地的雨水,他凌空而起,化入左手刃中。

他迎着琉璃剑剑锋猛烈砸下,喊道:“第二招,惊涛拍浪!”

断剑像天上落下的重锤,狠狠地砸在琉璃剑上,两股灵流冲撞在一起,瞬间炸出煞白的光。

林贤南提剑接住断剑,双手青筋猝然暴显,他呼吸急促,吃力哼笑道:“你看起来好急,是怕桑为死无全尸还是怕凌云门就此覆灭?”

严彦化出身形,断剑上的水汽在盛怒下更加汹涌。

他眼中蔓延出血丝,双唇激动地微颤:“不管是你还是赫海,凡是伤过他的,我都要你们拿命来抵!而凌云门关系天下,就算今日我们尽数死在这里,世间百姓也不会答应!”

林贤南瞪着严彦,红莲从琉璃剑中疾速涌出,它们没有攻击严彦,而是扭头炸断了林贤南脚下被钉的影爪。

鲜血从白靴的绸缎面料里渗透出来,林贤南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影爪被他自己割断,它们毫无生气地缩成一团,碎布一般极快散去。

他疯戾地轻笑,低身从严彦腋下绕到后方,说:“世间百姓命如蝼蚁,蝼蚁发声只能无声无息。”

严彦的后背已经受伤,承受不了第二次重创,他在林贤南撩起剑时转身,却不愿后退半步,剑刃都抵在胸口。

“是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严彦擡腕,剑与刃擦着琉璃剑两边的剑锋,斜斜地夹住了琉璃剑。水汽也浇得赤焰红莲炸不出半点火花。

林贤南不得不在荧蝶再次聚在严彦头顶时后仰躲避,严彦陡然擡脚,勾住了林贤南的腿。

林贤南摔在了地上,水花四溅,他喘息不止,却翻身而起。

但严彦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扑身而来,将林贤南压在水里,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捏碎林贤南的肩胛骨。

水已经积了起来,瞬间涌进了林贤南的口鼻,他猛地侧过头,严彦的灵流就擦着他的脸颊落在了水里,血被水极快地冲走。

林贤南擡脚踹人,严彦松开了他,可他才浮出水面,却在剧烈咳嗽间被严彦拽住了手腕,卸去了琉璃剑。

这回是换严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眼里的震慑力是林贤南从未见过的。

林贤南大口呼吸,他竭尽所能地撑起身,擡起双腿,绞住严彦的手臂,扭身将人一起扳进水中,后又探出右臂去够严彦手中的琉璃剑。

严彦任凭自己翻进水里,他举起左手刃,对着林贤南的右臂决然挥下,林贤南的整条右臂被荧蝶们齐齐砍断,从身体上掉了下来。

林贤南脸色瞬白,雨不断带走温热的血水,他咬住舌尖,腥味充斥口腔,楞是没有发出痛呼。

到此,他已经用尽了全力,黔驴技穷。

严彦与曾经大相径庭,自己半年前在道观和他还交过手,林贤南想过严彦剑法大成,会较难对付,可到底还是低估了他。

雨淌湿了眼,耳边是殿外轰隆隆的厮杀声,每分每秒都在死人,林贤南却迟钝了起来,双眸一瞬黯淡。

赵家的老宅早已只剩森森白骨,无人生还,可林贤南仿佛又回到了被倒挂在树上的夜晚。

赵家嫡长子站在婆娑树影里,面目竟比想象中的还要清晰,连轻轻上扬,饱含嘲讽的嘴角都这般生动。

“赵贤南。”他说,“弱肉强食,才是世间唯一的法则。”

林贤南胸口激烈地起伏了几下,随后发出重重地叹息。

他入了魔,死了就要成为没有意识的魔魂,若魔源内核还在昆晟这里,他就要归为混沌,而现在只能漫长的等待消融。

可他不在乎,更不后悔。

他颓然地垂下另一只手,整个人都疲惫地松弛下来,看着血水顺着严彦的左手刃刃尖滴落。

“严彦。”他轻道,“今日是我败了,可我——”

严彦急怒交加,他像被逼到绝境的猎豹再无兴趣听他讲话,他卯足了劲,左手刃“噗”地一声扎进了林贤南的心窝。

林贤南的双目霎时瞪得极大,他张嘴发出无声的喘息。

只一瞬,他便发了狂似地窝起腰,左手死死握住严彦的手,林贤南如厉鬼似盯着严彦,从齿缝里挤出刚刚没说完的话:“可我没错!”

他甚至力大到严彦抽不回手。

“严彦,你听着!我没错!”林贤南面目扭曲狰狞,“弱肉强食才是世间唯一的法则,事实黑白由强者记载,弱者只能任人宰割!你赢了我,你!”

“就是见证者!”

他说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鲜血不断从心口涌出,淌在两人巨颤的手间。

这是他至始至终奉行的信念,从未改变过。

严彦垂下头,额发挡住了眼,轻缓地开口:“林贤南,强者是为守护弱者而生的,手中利器亦是为了苍生而战的。”

他很久没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同林贤南说话了,他们在这一刻不像敌人了,而像在煮茶论道的师兄弟。

可惜。

严彦覆擡起眼,灼灼目光里似有水汽,一字一句道,“这是清轩神派的信念,是师父的信念,现在,也是我的信念。”

林贤南艰难地眨眼,他楞了半晌,接着呵呵笑个不停,疯也似地摇头,牵得心口抽疼。

他忽地握着严彦的手,带着他一同狠狠地拔出了左手刃,鲜血顿时喷涌。

严彦被溅的满脸血污。

林贤南的白玉冠掉了,长发散在水里像墨汁般渐渐晕开。

水越积越深,已经到了半跪着的严彦胸口。

林贤南还勉强支着地,周围的声音在疾速退去,严彦的身影也愈发模糊,林贤南终於忍不住转过头,看向了识魂。

自己从最初就在算计桑为,步步为营,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把人彻底毁掉。

桑为不是最好使的物件,他不够听话,不愿为自己开纳元取道,还伤了自己。可到了最后一刻,自己居然还会惦记这个小东西。

林贤南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缓而难地擡手,朝着识魂的方向半眯起眼,轻轻喊了声:“小桑,过来。”

识魂浑身一震,他从刚刚就一直站在原地,此时也没有同往常那样走过去,只是垂在双侧的手倏地揪紧了袍子。

与林贤南的这半年,很快就会成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他抖得很厉害,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他不得不捂住嘴好让声音小一些,那双看林贤南的眼睛叫人琢磨不透,像是恨,又不全是。

水流变得湍急,面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桌凳器玉和倾倒的廊柱一股脑地被冲出了大殿。

林贤南几乎整个身子都没进了水里,他再也支撑不住,只好无力地垂下手,白色的宽袖浮了起来。

他浅浅地扯起嘴角,弯弯的眼像洁净的月牙,极为真诚似的,又缓缓喊了声:“小桑啊。”

他好像还有话要讲,可下一瞬,他就在识魂失神的注视中彻底跌进水里,像一只溺死的白鸟,没有溅起半点水花,极快地,随波逐流进了茫茫的凌州湖中。

识魂猛地咬住了唇,像扎在骤雨里的松柏一动不动。直到严彦淌水过来,它还望着林贤南刚刚待过的地方。

殿外的杀声渐弱,水盖掉了地势低矮的岛屿,守护灵还盘旋在半空,人都快死完了。

严彦心急如焚,他一把拽住识魂的胳膊,说:“这里要撑不住了,你快跟我走!”

识魂沈默着,被严彦拉着往殿外走,水位已升到了腰间,靴子裤脚被泡得极重,他逆着水流,每次擡脚都万分困难。

识魂想:严彦与主身情投意合,带着自己不过是要他与主身融魂。

他不甘心,不愿与主身融魂。

更不想严彦与主身情投意合。

此时严彦在前方,他照顾识魂所以走得不快,还在言简意赅地和识魂交代:“我们得赶去地下通道,邵子秋这边毫无动静,定是出了事!”

识魂听着,却迟迟没有说话。

严彦又叮嘱道:“水涨得太快,我们先找艘仙舟,你要抓牢我听到没?”

识魂还是不做声,忽地停住了脚步。

严彦回头看他:“怎么了?”

识魂静默了一瞬:“没什么。”

严彦火气蹭得窜上来,眼前的识魂和他的主身全然不同,要不是顶着一张脸,自己根本无法把他们想做是同一个人。

他忍无可忍道:“那你停下来做什么?”

识魂的沈默寡言彻底激怒了严彦。

他咄咄道:“昨夜你也在石滩,该是听到了赫海与林贤南的计划,所以你早就知道他会去地道了!”

“你怎会变得这般歹毒?!”

这话严彦不该说,起码不是现在,可他实在忍不了了,他来之前设想过很多种救回识魂的场景,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变成这副模样。

“歹毒?”识魂扬起眉毛,刻薄道,“严师兄这是被主身收拾服帖了?他是多么体贴,怎么到我这里就只馀歹毒了?”

严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识魂笑哼了声凑近,擡起双臂软软地挂在严彦的肩上。

严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心头一跳,不由地后退。

识魂却倏地收紧了臂,一下离得极近,他们泡在水里,衣服都湿答答地黏在身上,什么都无遮无拦地贴在一起。

识魂仰起脸,鼻尖就要挨上了鼻尖,细语着道:“可严师兄怎能怪我呢?”

他在这方面似乎比主身更加游刃有馀,他能轻松驾驭严彦,能把所有的痛苦都变成报覆的利剑。

他这会似乎极怕冷,讲话时都带着些轻喘,“我与魔修厮混久了,自然免不了是要浸染几分歹毒心思的。”

他又像是在难过,那双桃花眼微微泛起红,半阖起来像喝醉了酒似的,恍惚又懒散。

湿淋淋的睫毛上沾着雨珠,在垂眸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进唇间,红舌只探了个尖,雨珠就被柔软地收走了。

这种情态是严彦在主身这里从未见过的大胆,除了在自己布满春色的梦里。

严彦全身绷紧,恨不得掐死他,可手放到那滑腻的脖颈上,却只是无措地轻贴着,微微发着颤,唯恐多用一分力。

识魂那双眸子像蒙着层雾,叫人望进去就出不来,他覆又轻笑:“你就不想换换看?我也是桑为啊。”

严彦觉得他们根本不一样。

“严师兄总是嘴上厉害,那……”他手指顺着严彦衣襟下/滑,没进水里,“这儿呢?”

无羞无耻的。

严彦脑子似炸开了般嗡嗡作响,头晕目眩间一把扣住识魂的手腕,将手猛地提出水面。

严彦神色幽暗,凶如恶煞,咬牙切齿道:“你够了!”

“不够!”识魂不怕,又缓了语气,“严师兄是不知我好,知道了或许就不想让我与主身融魂了,而是……让他为我融魂。”

严彦震惊的说不出话。

他在此时此刻,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识魂不再是一缕单薄的魂魄,而是鲜活的个体。

严彦狠狠地闭起眼,拿起左手刃招来荧蝶,将识魂裹进了左手刃中。

他把左手刃牢牢系在腰间,说:“既然你不愿走,那就暂时这样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3`*)

最近收到一大把海星,却不知道是哪几位小天使给的,如果佩佩子能让我看到就好了,谢谢你们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