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王者
第八十三章 王者
火光点燃了黑夜,浓烟一团一团地往上奔涌。从远处看,就像一顶乌黑的大帽子,扣住了整个梅沂山。
山林里树木倾倒,百兽哀嚎。
邵紫仪狼狈地在林间穿行,在密不透风的浓烟里吃力奔跑,她滑出泪来,又滑出泪来,像一块千年寒冰突然化了融了,淋淋漓漓的那么多水,擦都擦不尽。
身后没追出人来,她终於到了崖边,稍一低头,就能看到凌州湖在崖下流淌,湖域上的守护灵也发着晶莹剔透的白光。
她吐出一口气,刚要伸手,却脚下一软,一头栽倒在地,那颗坏掉的心脏震得邵紫仪头晕目眩。
她没什么力气了,却颤抖着臂张开五指,紧紧抓住地里突起的树根,撑了一把,又努力爬坐起来。
她锲而不舍地伸出手,在指尖凝聚起魂力,要呼唤那头由自己魂魄供养的守护灵。
邵紫仪裂魂的时日不长,那头守护灵还认得自己的主身,还残存着一星半点作为人时的神智。
它几乎立刻就感知到了邵紫仪,它在半空扭转过庞大的身躯,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眸直直地看来。
“灭火……”邵紫仪盯着它,嗓子被烟熏得沙哑,她凄厉地嘶喊,“我要灭火!”
守护灵流露出和邵紫仪一样急切的神态,像只重新找回主人的流浪狗,它发出尖锐悠长的鸣叫,激烈又亲昵地挥摆起鱼尾。
看得出,它想帮邵紫仪。
可它离梅沂山有着一段距离,它越不过那道无形的壁垒,来不到邵紫仪的身边,更无法掀起巨浪扑灭山火。
就如那小修所说,守护灵是凌云门豢养的私有财产,保护百姓并不是它们的职责。
邵紫仪知道没那么容易,她现在要做的,是历代门主都没干过的事,仅靠点魂力连接又哪里能够呢?
这只是引起守护灵注意的手段罢了。
接下来要做的,才是真正呼唤守护灵。
邵紫仪将手心按到自己的胸口,那里面装的是她正在搏动的道丹。她手上运力,想要剥出道丹。
道丹像精密运转的仪器,它是道修灵力储蓄和释放的工具,连接着全身上下每一根经脉。
没有人会徒手剥出自己的道丹,哪怕是别人操刀,这都是千刀万剐的刑罚,是生吞活剥的疼痛。就算是大能,也不一定能挨住这一遭。
可邵紫仪早就打定了主意,她手上的动作没有丁点停顿,这会儿已经从胸口拉出了粘稠的丶丝丝拉拉的红色灵流。
她咬紧牙关,又不甘心似的猛地一扯!
痛,肝胆俱裂的痛。
邵紫仪不由地张开嘴,却连声都没能发出,她面色灰白如死人,身子像烂泥似的伏在地上,而那颗道丹总算落在了手心。
可还没完,邵紫仪还吊着口气,她擡臂,对着守护灵掷出了道丹。
红色灵流划破夜空,像绚烂夺目的烟火,蜿蜒出的光线延绵到那头守护灵跟前,接着缠住它,要把它勾过来。
守护灵急疯了,那股无形的阻力还在拉扯它,但在主身道丹的连接下已经不足为惧。
它奋力挣扎,扭头摆尾,终於“谑”得一下,壁垒暂破,它冲出桎梏,奔向主身。
邵紫仪强撑着不敢合眼,狂风掀得衣袍猎猎。
那巨大的鱼尾猛然击向水面,溅起的浪花有百丈之高,像倾倒的瓢泼大雨,兜头对着梅沂山的浓烟和烈火哗啦啦地浇下。
火很快被浇灭,不过须臾,浓烟也消散了,能闻到烟熏火燎的木柴味道。
凌云门道修终於追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块逃出来的老百姓。他们很狼狈,人像黑炭似的,都撕了衣裳捂着口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邵紫仪乍一看,人数比在洞里时少了些,估计是拦她耽搁了时间,来不及逃出来了。
他们先前无所忌惮地要她的命,如今真有人死了,邵紫仪却只觉得难受,是那种白白丧命的扼腕痛惜,她疲惫地闭上眼,一言不发。
打头的凌云门道修定睛看了邵紫仪半晌,突然震惊地喊起来:“你竟……自己剥了道丹?”
其馀的道修纷纷惊诧地看过来。
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死守着门主头衔的道修又怎会舍弃自己的道丹呢?
邵紫仪还趴着,她浑身湿透,脏兮兮地泡在泥水里,失了聪的左耳在嗡嗡鸣叫,右耳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她一时听不清,也答不了。
那凌云门道修又见到了悬在崖边的守护灵,这下连人都颤抖起来了:“你还用道丹把自己和守护灵连起来……这就是你灭火的办法?”
他不解又茫然地问,“那你岂不是这辈子都离不开凌云门了?”
此话一出,连在场的百姓都一片哗然。
大家这会儿得了救,暂时安全了,才惊觉自己刚刚做了怎样的恶事,菩萨心肠也都回来了。
一时间,后悔的丶自责的丶关心的皆有。
那些凌云门道修也变得恭敬,他们上前,轻手轻脚的要把邵紫仪扶起来,仿佛刚刚杀掉老翁的不是他们。
毕竟谁都料不到这娇娇弱弱的门主姑娘会为了保护大家,牺牲自己到这个地步。
是了,那豢养守护灵的壁垒虽是破了,却总会修覆。那股强烈的牵引力,邵紫仪已经感受到了。
她脸上的黑灰被雨水汗水泪水冲刷出一道道的痕迹,她累坏了,她未回应他们什么,对着这些杀掉老翁的人她也不屑於理睬。
山火虽灭,雨还未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崖边的守护灵率先发现凌州湖域有人入侵。它突然不安起来,扭头冲着湖心激烈地摆尾。
於是所有人都看过去。
在远处的茫茫湖域上确实立着个人,那人像水墨画里的一笔淡彩,撑着油纸伞,正从雨雾里款款走来。瞧着是闲庭散步,却在眨眼的功夫就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缚着淡紫绸带的双眼,浅淡的唇微微勾起,带着如沐春风的笑。
不是赫海又是谁?
他孤身一人,没带一兵一卒,崖边的凌云门道修却如临大敌,没人再提要把邵紫仪交出去。他们纷纷亮剑,可手却忍不住剧烈颤抖。有个小修甚至吓得剑都掉了,捂住脸轻声呜咽。
赫海扑哧笑了:“怎能怕成这个样子?贫道是什么毒蛇猛兽吗?”
自是没人敢答。
赫海叹声,他稍一转头,那绸带后的视线便落在了邵紫仪身上。
凌州湖上不能御剑,所以赫海没有御剑,他仅凭着滔天的灵力便能凭空而立,踏步而行。
今天他没穿那件华丽的紫色水纹道袍,也没戴浮夸的孔雀毛发饰,而是一身淡绿色素绫圆领袍,再用俭朴的木簪挽了个松垮的髻,是一副读书人的风流打扮。
他笑盈盈地露出一口白牙:“紫仪这又是何必呢?”
他像熟络的旧友,亲热地劝慰:“他们之於你不过是渺小蜉蝣,拼了自己的命去救并不值当。而你之於我与他们之於你亦无差别,这般反抗就是螳臂当车,白费力气,这就更不值当了。”
邵紫仪不要人扶,她拂开身边的凌云门道修,宁愿难堪地趴着。她微微仰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她已气若游丝却竭力开口:“护我百姓……”
“乃吾之道!”她死死咬着字,要把它们一个个的从齿缝里碾出来,“如今确实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怎会不知?但——”
邵紫仪说的话是痴傻的,却也是清醒的,她拼命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从那里发出金属拉丝的声音,“那又与吾道何干!”
她喉咙嘶哑,灵力溃散,分明说的轻如蚊呐,可周遭的人竟觉得振聋发聩。
在场的凌云门道修年纪多数要比邵紫仪大,虽说老门主不让邵紫仪去弟子院,都是亲自教导,可大家修习时或多或少也都接触过。
在他们心里,这是个被老门主呵护长大的姑娘,天真善良,却不堪大任。
这偌大的凌云门,有老门主,有德高望重的长老,再不济,也有那个残废的邵子秋。
邵紫仪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到时候入赘个强干的夫君就好了,哪儿轮得到她操什么天下众生的心。
他们想的倒也不错。在被林贤南利用之前,邵紫仪确实和世间千千万的少女一样,在花似的年纪,想嫁个疼爱自己的如意郎君,过上恩恩爱爱的小日子。
只是幻梦在朝夕间破灭。
这些道修想不到邵紫仪会有今天。
邵紫仪自己也想不到,她目光凿凿地看着赫海,轻声发问:“赫海,我有一问。”
赫海体贴地说:“问呀。”
这会儿该是布毒蝎阵最关键的一环,可他却一点也不急,这是他稳操胜券的魄力,是虚情假意的仁慈。
他咧开嘴笑:“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这个问题邵紫仪以前从没想过,可现在她想了,不仅想了,还有了答案,有了答案,还不撞南墙不回头,拼死拼活地去做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何为……天下之主?”
赫海一楞,接着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油纸伞伞柄,他收起先前玩世不恭的嘴脸,嘴唇也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迟迟没有开口。
他沈默了片刻,忽地展臂撤伞。只见那油纸伞在他手中瞬间幻化回了孔雀羽剑。
他在空中消失,又在崖边闪现,雨水都来不及沾上他的衣袍。孔雀羽剑出鞘时带出狂风,吹得崖边的人全都只能倒地匍匐。
邵紫仪睁大了眼睛,事到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好挣扎的了。她眼神决绝,像个要准备慷慨就义的勇士,索性扬起脖子等。
但赫海没有出剑,而是单手捞住邵紫仪的后脑勺,他像拉畜牲似地把人狠狠捞近,接着,澎湃的灵力毫不留情地倾泻进邵紫仪的神识。
赫海是在找那颗专属於凌云门门主的小小灵石,这是他今天势在必得的东西。可他在邵紫仪的神识里反覆搜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赫海终於露出了狰狞面孔,他揪住邵紫仪的头发,凶狠地问:“你把门主之位拱手让给了谁?!”
那些摔在地上的道修百姓吓得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此刻地上突然冒出个洞来,好把自个给埋进去躲起来。
那灵石在谁那里他们都心知肚明,除了刚刚被烟给熏死的个把百姓,此刻不在的人只有邵子秋和叶风歌。
邵紫仪呛咳了几声,血沫子喷到了赫海的脸上,她不说话,依旧用那种轻蔑又嘲讽的眼神盯着赫海。
她虽在山洞养伤,却没有坐以待毙,她不仅偷偷把门主之位转给了邵子秋,还把邵子秋和叶风歌给藏了起来,她瞒了所有人,才让自己今日有了可以拼命的底气。
赫海冷笑一声,他霍地松开了邵紫仪:“你真不错,比我想象的还要不错,此刻我倒是不舍得杀你了。”
赫海擡起了孔雀羽剑,灰色浪花在剑身上翻涌,“我要你活着,这样你才能好好看清楚。有慈爱之心才能成为天下之主,那是哄给小孩子听的。你若用心,就能看到那个位子是由森森白骨做成,建在尸山血海上,非杀伐不能得之。”
赫海一边说,一边后退,一直退到了崖边上。
他忽地又露出个灿烂地笑:“紫仪呀,你会声东击西,可贫道图谋多年,难道就不会未雨绸缪么?”
他脚尖点地,往后跃入了浓墨黑夜,“你是该长大啦。”
邵紫仪还未反应过来,赫海已挥出了孔雀羽剑,灰色浪花涌向天际,如同一声号令。
远处的湖面上有什么东西跟着闪烁,连绵不绝,看不到尽头。
直到那低沈的隆隆杀声传来,邵紫仪才汗毛竖起,惊觉那一片片闪烁的竟都是剑光。
那是明华道修,还是千千万万的明华道修。
他们坐在一叶叶数不胜数的仙舟上,正在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凌云门水域。
“你……”邵紫仪难以置信地看向赫海。
赫海为了夺下凌云门竟把大半个明华都搬来了这里,她楞楞地看着赫海,忽地明白过来,“你是妄图绞杀守护灵?”
“啊。”赫海大方地,无所谓似地点头,“贫道无奈,只有两个选择,既然贫道杀不了凌云门门主,那自然只能牺牲同门,来杀守护灵了。”
邵紫仪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痛彻心扉地喃喃:“可丶可那是十万个活生生的人啊!”
真正打败一个人,唯有诛心。
赫海深谙此道,他为了清轩神剑,在李清轩身上试过,如今他又要用在邵紫仪身上。
赫海轻叹,他落回了地面,蹲下,一手好心地扶住邵紫仪的肩膀,一手指着远处的守护灵和明华道修。
他像教书先生似地循循善诱:“你只看到他们的死路,却看不到这也是他们所求的生路。贫道与他们保证,若他们能杀完这二十六头守护灵,那贫道就保他们家人在之后那场阵法中安然无恙。”
邵紫仪顺着赫海指尖,看到那些连剑都御不起来的道修,他们只能在仙舟上高举起剑,剑尖朝上,聚起灵流,一同奋力去刺俯冲而来是守护灵硕大的身体,可才划出浅浅一道,他们就被守护灵吞入了腹中。
这批仙舟上的人死了还有下一批,下一批死了,还有再下一批,前赴后继,每一批人都只能在守护灵身上划上一道淡淡剑痕。
“不……”邵紫仪微微摇头,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窝起脖子,扭过身子不想再看。
可赫海双手狠狠地掰过她的脑袋:“你看着!”他凶恶地逼迫,“这就是你今天的慈悲铸成的杀孽!”
邵紫仪感觉喘不上气,她不得不大力呼吸,身上再痛也不及她万分之一的心痛。
那二十六头守护灵如被温水煮青蛙似的,在一道道看似危害不大的剑伤里败下阵来。
在被恶意拉长的时间里,水汽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周围那些缩成一团的百姓开始忍不住干呕。梅沂山都被这场残杀引得动摇。
不知过了多久,杀戮声终於越来越小了。赫海这才满意地松开了邵紫仪,他果真没有杀她,甚至没动她那头不在凌云门水域的守护灵,连那些百姓他都懒得杀。
“荒谬……”邵紫仪轻声道。
是她低估了赫海的冷酷,她崩溃地倒在地上,在昏死前,还在抽泣,“荒谬……”
是啊,荒谬。
可谁都无法阻止这场血染凌州的屠杀。
二十六头守护灵,十万明华道修,一夜之间,统统死在了凌州湖里。
就此,凌州湖百年之内再在无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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