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决战(一)

第九十章 决战(一)

遥仙阁地底。

那只在地底的小蝎子被数以万计的人命浸泡的金光铮亮,它愈发灵活,摆起毒刺猛然扎入魔源内核的中心。

魔源内核重重地跳动了下,接着便在众人的屏息间轰然裂开。桑为紧咬住唇,脸被刺目的光闪得一片雪白。

那些积压多年的魔息化成黑雾,泻闸似的从魔源内核里喷涌而出,一眨眼的功夫,就在这地底宫殿挤出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

这团黑雾没有神智,桑为却觉得里面藏着千万双眼睛,它们就躲在巨雾里,正躁动地窥视着宫殿里的众人。

严彦全身发凉,他曾在天坑与之搏斗了足足一年,这些东西他最熟悉不过,是魔源内核还没来得及消融的魔魂!

赫海伸出一臂,摊开手心:“你与昆晟相处了那么久,”他勾起嘴角,轻飘飘地说,“就不想换个主人么?”

昆晟扒着严彦的袖子,它炸毛似地指着赫海,“你你你”了半天,一时都找不出合适的词来。

黑雾不断膨胀,在须臾间已撑**整个宫殿,它艰难地扭动,缓缓地流淌,要去赫海身边。

昆晟定然忘了自己只是个球状魔怪,它挥着细胳膊,不顾一切地就要冲出去。

严彦一把抓住它,另一手又拽住桑为的后领,将他们猛地往后拉。一根上万斤的石柱在巨雾的挤压间轰然倒塌,就砸在他们刚刚站的地方。

昆晟楞楞地看着原本属於自己的巨雾正在费力推挤,在倒地不起的宋平身上碾压而过,甚至都不屑停下。

“兔崽子你放开本座!”昆晟忽地嘶声咆哮,扭头狠狠咬在严彦的手指。

严彦指尖淌血,却不松手,他视线牢牢锁在远处的赫海身上,含混又压抑地说:“你去就是送死!”

昆晟不断挣扎:“死就死了,本座活了千年万年,早活腻了还怕死吗?你他妈撒不撒手?”

严彦干脆地说:“不撒。”

昆晟气得干嚎一嗓,它蹬腿撑臂咬人,无所不用其极,可直到精疲力尽,也没能逃出严彦铁牢似的手心。

昆晟败下阵来,在严彦手里呼哧呼哧地喘气,它接着伸出短小的手臂,竭力攀住了严彦的手指。

它擡起头,那只独眼里布满血丝,流露出极其覆杂的神情,愤恨挫败丶惊慌无措,都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它闭眸颤颤道:“维持世间平衡是本座的责任,我今天必须去!”它泣血似地嗫嚅,话里有哀求的意味,“我不能丶不能眼睁睁地……”

严彦凶声打断:“你要是死了,等那破壳讨回来我去给谁?我自己拿着么?我跟你明说了吧,你那丑壳子我不要,更没空替你管那些乌糟魔魂!”

昆晟全身发抖,竟连被直白白地说丑都不介意了:“你毛都没长齐,怎么对付赫海?”

“置之死地而后生。”严彦突然松开桑为,在剑风忽至间转身,“昆晟,这是你教我的。”

严彦面上晃过一道雪白刀光,他猛地侧过脸,擡臂,水汽化盾抵住了银鳞刀的刀锋。

严彦道:“你只会偷袭么?”

谢柏风道:“兵不厌诈,我与小友还未分出胜负。”

严彦不屑道:“冠冕堂皇,不过是为给赫海吞吃魔雾争取时间。”

“是我自己,”谢柏风手腕一转,鳞光滑过刀面,他正色道,“想与小友一战。”

严彦微微扬起下巴,在谢柏风郑重的口吻里握紧了剑柄。被削掉的碎发缓缓飘落,又轻跌在断剑上。

两人在下一瞬同时动作。

谢柏风爆喝一声,他双手高举银鳞刀,猛力齐挥,翻涛刀风破空乍起。

谢柏风衣袍翻飞,两片单薄的衣料挡不住满身健硕的肌肉,刀中灵力被他抛出,直扑严彦。

今日谢柏风要与这位年轻的后生一较高下,适才他就将全部灵力压入刀中,孤注一掷,就为此刻。

严彦在屈膝向后腾跃时挥出断剑,喷发而出的水汽犹如白练腾空,与银鳞刀在半空铿锵相抵。

水汽想绞杀刀身,刀身想割裂水汽。这是力的较量。严彦与谢柏风的双脚均已陷入地面,他们在紧绷的视线里胶着。

严彦面上蒸起了汗珠,他渐渐吃不住力,仿佛手上扛的不是银鳞刀,而是一座沈甸甸的大山,他的右手剧烈颤抖,不得不双手一同握住断剑。

谢柏风短促地笑了声:“现在我来问问小友的剑,事已至此,”他特意压低嗓音,拉长调,“你猜你还有没有转机?”

谢柏风右手五指一松,在严彦的错愕中放开了刀柄。他已单手拿刀,可银鳞刀依然稳如泰山,重压在断剑水汽之上。

严彦犹如困兽,他双手皆握断剑,无法使用左手刃,也无法召唤荧蝶。他见一把匕首於

谢柏风右手间化出,刺来时又快如雷霆,其锋芒骤落瞳孔。

谢柏风胜券在握,只差一点就能战胜这来势汹汹的后辈,可他却身形一顿,被剑扎入肉的噗嗤声生生打断。

谢柏风只觉心口一凉,他还不明就里,只楞楞地低下头,便见那把平时只用来练习的弟子剑从后方精准扎穿了自己的心口。

谢柏风猝然睁大眼,蓦地回首。

桑为没什么表情,鲜血在他缓缓抽剑时嘀嗒坠地,他好心又认真地回答:“我猜会有明华尊主意料之外的转机。”

谢柏风双唇轻颤,他张嘴要说什么,却只呕出一捧血。

他与这位阵灵师只打过一次照面,在他眼里这人剑法稀松平常,那身引以为傲的精神力也在刚才全部纳入了金雾,他馀生都无法开阵,已是废子一颗,根本不足为惧,谁知会阴沟里翻船?

严彦趁此踩风而起,断剑反压银鳞刀。银鳞刀脱手掉落,砸得地面龟裂凹陷。

谢柏风仰头发出不甘地怒吼,他没有去捂流血的心口,而是扭身对着桑为挥出了匕首。

桑为静静地看着他,劲风掀得发丝倏然后扬。那对桃花眼就在此刻瞬息万变,它们没有征兆地突然弯起,倾泻出浑然天成的妩一媚,与那张清冷的面皮离奇交融。

谢柏风一阵没来由的恐慌,他未及反应,那把匕首已扎在猝然砸下的防御法阵上。

谢柏风目眦欲裂,他不断呕出鲜血,竭力才蹦出一个字:“怎……!”

识魂嘴角上扬,愉悦又轻柔地说:“尊主想杀我是因为恼怒么?也对,没能死在看得上的对手手里,却死在了一个废物手里,太窝囊了不是么?”他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雀鸟,“可你只配这样的死法。”

谢柏风一身矫健的肌肉此刻都成了难以支撑的负担,他在抽搐中摔进了血泊,血花四溅上识魂的衣摆。

他双眼发黑,只能看着上方那个模糊的人影蹲下,单手撑在自己的肩头,对自己一字一句道:“你是想问为什么我明明没有了精神力,却还可以开出法阵吧?”

谢柏风呼吸愈发急促,他想说什么,张嘴却只能发出“谑谑”的声音。

识魂面上一拧,他倏然提剑。严彦心惊,他喊了句“桑为”却也来不及阻止,弟子剑又一次狠刺进谢柏风的心口。

谢柏风老态毕现,如同一截干枯的朽木挣扎不休,他在咽气前恍惚听到识魂阴狠的回答:“因为兵不厌诈啊,尊主。”

识魂边擦手边站起,他看都不看严彦,说:“道理免讲,主身的天下苍生与我今日要报之仇没有冲突,绊脚石一定得死。”

他终於看向严彦,淡淡地说,“你不去阻止赫海么?”

严彦确实没时间和他废话,他咬牙道:“……你一定要站在这里等我回来,哪儿也别去!”

“哦。”识魂爽快地答应。

严彦急切转身,看到巨雾已在赫海跟前停下,将赫海整个笼进了阴影里。赫海的身形与巨雾而言就如它的一截小指,只要一口,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吞入腹中。

可巨雾却弓起了腰,小狗小猫似的,用类似脑袋的部分蹭在赫海的掌心。黑雾一丝一缕地顺着肌肤纹理,疯狂挤进赫海的道丹,势要与他融为一体。

魔息涌入的痛苦让赫海微微蹙眉,他的眼仁里团起黑雾,衬得鲜红的瞳孔愈发妖冶。

识魂目送着严彦提剑疾行,随后他缓步走到宋平身边。

宋平趴在地上,就如一个被人遗忘的破烂玩偶。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一条腿,又被巨雾碾压,此刻已瞳孔涣散,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却偏偏梗着脖子,强撑眼眶,目不转睛地瞪着魔源内核。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沈闷又渴望的声响,又竭力伸长仅有的手臂,五指像鸡脚爪似的扒开,颤颤巍巍地,想要去够那即将出现的丶干净的全新世间。

可惜,还是差了一点。

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在了火墙之下,却总有些不知好歹的人还赖活着,他们的抵抗就像在洁白宣纸上落下一滴黑墨,那么肮脏,那么突兀。

识魂睨俾着他,擡手强输了一股灵力暂稳宋平心脉,他淡淡开口:“宋道长可要忍着点,若是死早了,就看不到赫海功亏一篑的模样了。”

宋平恨得咬牙切齿,他下意识地想拔剑,却连手臂都擡不起分毫,只能疯狂大叫:“就凭你们?功亏一篑的是你们!是你们!”

“嘘。”识魂蹲下,伸指比在他的唇前,落下一道噤声法咒,“不要喧哗。你该高兴,这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死法。”

宋平瞪着通红的眼,他剧烈挣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识魂这才满意地站起,可他刚要擡脚,衣角就被人一把拉住,他低头一看,竟是昆晟。

它刚趁乱从严彦袖袋溜出来,这会儿正紧紧揪着识魂的袍子,扬起的圆脸上已是涕泪纵横:“桑桑!你就帮帮本座吧!”

识魂问:“我如何帮你?”

昆晟惊慌失措地说:“你去把魔源内核炸飞了!捏碎了!怎样都行!魔源内核消失的瞬间,那些魔魂也会暂失平衡,它们与赫海之间就会出现纰漏,只要在那时杀掉赫海——”

识魂沈吟:“可你会死。”

“本座不怕!”昆晟急得唾沫星子乱飞,“桑桑快点!”它甚至噗通跪下,“算本座求你!”

识魂看向魔源内核,说:“可我也会死。”

昆晟语塞:“桑桑,我丶我……”

识魂挑眉道:“所以昆晟准备好谢礼了么?”

昆晟哪有什么谢礼?它一言不发,揪着识魂衣摆的手不停颤抖,那只独眼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再无半点神魔威严。

识魂噗嗤笑了出来:“算啦,你我相识不过月馀。”他屈指摩挲着剑柄,“缘本浅薄,倒也不用求我。”

他笑意渐散,在转身出剑时轻念,“昆晟,我们就此别过。”

昆晟呆楞了好久,等识魂已对着魔源内核奔出好远了才喜极而泣,它呜咽出声,冲识魂大喊:“桑桑记住!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半柱香后,魔魂就会重新找回平衡!”

识魂妩媚渐消,他要沈回那张清冷的皮相里,他替桑为举起了剑,快语道:“我知不该打扰你最后的时间,但你开不了阵,所以刚刚出来也是迫不得已,不能算作违约。”

桑为拿住了剑,说:“自然。”

“行吧。”识魂视线落在远处严彦身上,那是世上自己最后牵挂的人,他的眼神瞬间柔软,转而又充满了不舍,“其实你对我的承诺也不必当真,融不融魂并不重要。”

桑为已屈膝跃向半空:“你我本同根,吾愿即汝求,你不承认也罢,但这是你我眼下共同的选择。”

识魂淡然道:“承认啊,这便交给你了。”

桑为睫毛轻颤,他没有像识魂那样再看人一眼。

他宽袖鼓风,指尖聚起绿色灵流。他曾亲眼见过清轩神剑的第四招,也亲耳听过此招诀窍。

桑为在李清轩魂飞魄散的地方,学着他当年的模样,擡手,将所有灵力毫无保留地压入了弟子剑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完结倒计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