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决战(二)
第九十一章 决战(二)
好些年前的某个春日,桑为正在道观院里练剑。这会儿距他和严彦私自下山除魇魔已过了两个春秋。
他和严彦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奈何李清轩总把这俩不争气的弟子凑一块练剑。
可那严彦又哪里会听呢?
这不,他随便比划了几下,趁着李清轩去批改前一日道法作业的当口,就扔了剑,提着鞋蹑手蹑脚地溜去了后山。
这会儿才过午后,他已经捕过鱼,抓过蛇,睡了大觉,啃了果子,晃荡了好大一圈。可回来一瞧,桑为还在院里练剑。
严彦眯眼数了又数。
嗬,这人从两个时辰前就站在院中大缸往右数的第三块青石板上,现在依旧不偏不倚,半寸未挪,还笔笔直地站那块青石板上,腰杆挺得根棵小松似的。
严彦一脸嫌恶,这哪儿是练剑啊?分明是罚站。
无聊,无聊透了。
他腹诽一通,伸手从兜起的袍里捞出一把红艳艳的小野莓,蹦过去,递到桑为眼前使劲晃了晃:“吃不吃?”他努努嘴,“甜的很,你严师兄刚采的。”
桑为面不改色,连眼珠都没往严彦身上瞟一下,他只管把剑挥得呼呼作响,赶苍蝇似的,剑锋又嗖得一下戳到严彦眼皮子底下,戳得严彦双眼突成斗鸡,才缓缓道:“不吃。”
严彦后仰着倒退几步,他嘴里切了一声,煞有其事地点评:“无趣丶木讷丶呆板。”
他啧啧摇头,“现在不是小哑巴了也整天和个老和尚似的不是入定就是练剑,我说你学谁不好啊?非要学大师兄。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吃拉倒,我自己吃。”
他把小野莓颇为潇洒,又颇为夸张地抛进自己嘴里,刚想自卖自夸一下小野莓之甘甜,谁知那脸突然就皱出了小笼的十八个褶子。
严彦哇得一声把那野莓吐了出来,“呸呸呸”个不停,他酸得双脚跳,龇牙咧嘴地说,“小呆子快把水给我!”
桑为拿起了水囊,却偏偏不给,他眉毛一挑,嘴角微翘,说:“甜的很,严师兄刚采的。”
“你到底给不给!”严彦气急败坏地一把扑过去。
桑为哪能想这人长得人高马大,竟还会做出三岁小儿的幼稚之举。他惊呼出声,等缓过神,已经一阵天旋地转被严彦扑了个四脚朝天。
严彦跨到桑为身上,夺过水囊仰头痛饮。等那酸涩劲过了,才见到桑为那怒发冲冠又满脸通红的表情,不知为何,心里竟十分痛快。
严彦抹了把嘴巴,像只斗胜的大公鸡,他哈哈大笑:“小呆子你脸红什么?羞愧啊?照我说你就不是这块料,练那么久还不是一扑就倒,不如咱俩一道玩去,以后要用剑的地方我来不就好了?”
谁和你是“咱俩”?桑为恼羞成怒,挥拳就朝严彦脸上砸去:“起开!”
严彦懂得见好就收,他乖乖擡腿,闪身起开。
桑为一骨碌爬起来,先是使劲掸了掸袍子,继而弯腰捡起地上的小木剑,最后竟又走回院中大缸往右数的第三块青石板上。
他重新摆好练剑架势,耐着性子道:“练好了剑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我确实不是剑修的料,但也只是学不精,却不是学不会。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它总能派上用场。这些都是师父的老生常谈,严师兄却总是充耳不闻!”
严彦哼了声:“你别不信我,这护不护的你说了不算,师父说了也不算,听过戏文么?有时候你拼尽全力想护个人,可到头来,伤他最深的偏偏就是你自己。”
桑为门都不出,哪里听过什么戏文,他不屑道:“没听过,都是歪理邪说。”
严彦皱眉道:“你就那么点大,没见过没听过的多了去了,难道都是歪理邪说么?”
桑为正色道:“我不小了,《道教十三经》严师兄没读过,可我读过,《四书五经》严师兄也没读过,可我也读过。”
严彦回道:“读了那么多,那你知为何千娇百媚的妖精总喜欢穷困潦倒的书生,又为何一往情深的郎君一但得势就变得朝三暮四?”
桑为觉得脑仁疼,得咧,今个儿是别想练剑了。他啪得收剑入鞘,说:“没兴趣知道。”
说完,他扭头跨步,就要回屋。
严彦登时急了:“哎哎哎你别走啊!”
他一把拽住桑为的手,不由分说地要把人往廊下带,“严师兄今天给你好好说说。”
原也没什么,顶多就是师兄弟间的无聊打闹,谁知桑为却反应极大,那张脸肉眼可见的从脖颈一路红到了头顶。
真是奇了怪了,严彦纳闷,刚刚扑抢水壶时这人也是满面通红。
这回不过是拽了下手,这人更是变本加厉,连牙齿爪子拳脚,把能使的全使出来了,还统统往自己身上招呼。
这张牙舞爪的架势连严彦都始料未及,直到他气喘吁吁地把人按在椅上,脑海里都浮现出土匪强抢良家妇女的诡异戏码。
严彦指了指自己挂彩的脸,控诉道:“你是不是疯啦!我就是想给你讲个戏文里听到的故事!”
桑为不甘示弱地瞪过去:“我不要听!”
严彦只好作势捏决:“你要是不听,我就要用定身咒了!你听还是不听?”
桑为张大嘴巴震惊地看着严彦,惊讶於这乌龟王八的厚颜无耻,居然几次三番,经年累月的使同样一招对付自己。
“哈!”桑为气极反笑,“我能不听么?”
严彦理所当然地答:“自然不能,所以严师兄这就为你娓娓道来。”
他撩袍,席地而坐,立马开讲:“曾经有个将军,他心怀百姓,哪怕太平无事,他也练兵秣马;同时他也视妻如珍宝,平日里粗活累活皆亲自动手,绝不让妻子受累。”
桑为目瞪口呆,这也太不要脸了!他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去形容严彦这个奇葩。
而被桑为定性为奇葩的严彦还在那声情并茂地讲:“他们原是过得平淡美满,可有一日小城却突遭敌袭,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你说这将军是去迎敌还是带妻私逃?”
桑为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自然是去迎敌。”
“没错。”严彦赞许地点头,“他携了三万将士血战三天三夜终於守住了城门,可他也身中数箭,没能活着回去。”
桑为没立刻说话,他以为严彦这种不学无术的混子,讲的要么是才子佳人的花前月下,要么是公子王孙的风流韵事。怎么也没料到竟是一个如此唏嘘的故事。
桑为收起先前不屑的态度,吸了口气,说:“不管怎样,这将军用命护了百姓,自然就护了妻子,两者皆得,他也是死而无憾的。”
“你这般想,可那妻子不这般想。”严彦惋惜地摇头,“你猜她怎么着?她拿了根绳往梁上一吊,殉情了。”
桑为攥紧了衣袍,皱起眉头,愤愤道:“她该懂他,怎能寻死?”
“所以我说你不懂情爱嘛。”严彦演戏似地捂住心口,拧着眉头说,“你说得轻巧,可这种疼啊就好比刀割在身,她活着要比死难多了。”
可惜彼时的他们不懂,这孩童般的打闹是多么的弥足珍贵。也不懂那故事中的将军其实没有选择,而将来的桑为也同样没有。
***
此刻,桑为已凌空而立,剑已指黑夜,他高声对赫海发出最后的讨伐:“吾师李清轩早在收养我时就发现了端倪,他原已顺藤摸瓜查到了海倾坤裂阵。”
桑为馀光瞥见跑远的严彦又匆匆折了回来,但他目不斜视,继续道,“可他却被林贤南诱到了明安城,又被你诱进了遥仙阁,你为夺得剑招逼他至此,可他到死都在护你,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害死他的布阵人竟也是你!”
严彦喘着粗气,撒腿狂奔。他后悔轻信了识魂的鬼话,这人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的等在原地?
他看着那摇摇欲坠的人,边跑边咆哮:“桑为,你回来!”
他怕极了,怕到一个顶尖剑修差点一个踉跄把自己绊倒。
“你……”他急促地喘气,话语里不知不觉带上了乞求的颤音,“……你回来!!”
桑为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可他含着泪,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赫海,他抿了抿泛白的唇,对赫海一字一句道:“我师父确实是个傻瓜。”
他面露恨意,“可你怎么忍心害他两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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