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真心
第九十三章 真心
汹涌澎湃的剑意倏然炸开,那力量四散荡漾,连赫海也要退后几步。
严彦眼底渗出猛兽般的凶意,他拍地而起,雪地在掌下融化成水,他如一叶小舟,脚尖轻点於水面。
水面泛起一圈涟漪,下一瞬,庞大的剑影便在严彦身后破水而出,与严彦一起冲上天际。
剑影之大能够遮蔽夜空,能够截挡风雪,地上逃命的百姓也不由擡眼望天,可还未窥得剑影全貌,不计其数的荧蝶已乍现在剑影之下,璀璨如星,密若银河。
赫海杀意翻涌。
这巨大剑影……
他冲上方甩出孔雀羽扇。
是断剑附灵!
天下从来没有道修拥有过双附灵,赫海未曾做到,少时的李清轩也未曾做到。
赫海蓦地后悔,他该在前年众人深陷遥仙阁时就杀掉严彦。可李清轩魂飞魄散了,他这般铁石心肠竟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把严彦和桑为带出了遥仙阁,让人成了自己错放的祸患。
赫海红眸微阖,预见了那把巨大剑影就要轰砸而下。可他是赫海啊,又怎会轻易认输呢?只见他五指大张,半空的孔雀羽扇便在弹指间扩大。
扇面被魔雾包裹,蓝绿色的孔雀毛已成灰黑,展开时扫出的黑风让璀璨的荧蝶也黯然失色,然后,它牢牢横挡在了赫海与严彦之间。
严彦手中凝力:“你亲信皆失,再无左膀右臂,区区破扇你竟妄图用它续命?是黔驴技穷么?”
话毕,严彦便挥臂而下,瞧那巨大的剑影裹挟着荧蝶,与孔雀羽扇嘭声相击,掀起的狂风掠得云海急躁翻腾。
孔雀羽扇为赫海挡过无数次致命攻击,是赫海坚不可摧的盾牌,可这次却挡不住巨剑的雷霆万钧,它被倏然压下十丈,扇面羽毛迎风狂舞,又颤了几颤,终是被毫不留情的撕成碎片。
荧蝶剑影皆散,这是严彦倾尽全力的招式。
可羽扇之下没有赫海。
严彦睁大眼睛,只见地上散落的魔雾又在缓缓蠕动,快要重新聚起。
除此之外,地上还投射出一点小小的黑影,谁知这黑影会蓦然变大,严彦背脊窜起寒意,他暗道不好!这是已到身后的孔雀羽剑。
赫海竟靠着羽扇的遮蔽,早早埋伏到了自己身后!
严彦来不及闪躲,有一团魔息粘腻地掉在背上,“嗞啦”一声,严彦整片肩背顿时血肉模糊,他疼出一头冷汗,差点握不住剑。
赫海冷声轻笑:“那你呢?你师弟已自寻死路,凌云门邵紫仪与邵子秋皆不成事,你又还剩什么?”
孔雀羽剑上涌动着紫色的灵流,又纠缠着黑色的浪花附灵。因承载了赫海所有的灵力和魔息,剑身不堪负重的被微微压弯,带着汹涌成团的魔息直扑严彦。
赫海很少把全部灵力寄托於武器,因他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可稳操胜券的事出了岔子,他终於也被逼到不得不的地步。
严彦急切回身,他要再蓄灵力重唤剑影和荧蝶,可它们也需养精蓄锐,哪怕只要半壶茶的时间,赫海也绝不会给他。
严彦眼里印出孔雀羽剑。它太快了,眨眼便近在咫尺。
严彦并非要干杵在那,他只是无计可施,搜寻不到任何可以对付赫海的办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严彦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像凭空出现一只大手,提起他的后领,猛地将他拉开。等严彦回过神,发现自己离刚刚站立的地方已有半里之远。
严彦瞳孔微缩,这是——
“他还剩本座!”
昆晟在狂风暴雪里站得东倒西歪,它十分勉强的双手叉腰,努力维持那副得意洋洋的姿态。
是昆晟的挪移法术!
严彦哽住:“昆……”
魔源内核已毁,用不了多久昆晟就会神魂俱灭,更别说做回他心心念念的银发紫瞳丶雌雄莫辨的美人了。
赫海掠剑而来,剑上的魔息像是用之不竭,滴滴答答地不断往下掉落,所过之地便是寸草不生。
他看着昆晟,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就凭你么?败军之将何足挂齿,贫道无惧。”
昆晟双目通红,它狠狠地跺脚,又往地上呸了一口,说:“赫海小儿!你诓走本座真身多年,本座恨不得将你扒皮抽筋再拿去喂狗!你还妄想当什么狗屁天神?做你的春秋大梦!”
它边说边抓起散落在地的魔息,豪迈地往嘴里一塞。接着它鼓起腮帮,全身像气球似的涨了起来,竟要再来一次挪移法术。
这是昆晟在和桑为商量击碎魔源内核时就想好的。若非如此,它也动不得已经叛变的魔息。正如昆晟自己所言,它是彻底不关心自己的死活了。
空间从赫海与严彦之间被切割成两半,断层了似的,无论赫海速度再快,也抵达不了严彦身边。
昆晟到底是千万年间由天地孕育而成的魔,虽然它只会这一样法术,却也是赫海难以立刻破解的。
可昆晟已是强弩之末,不出多久那球身便碎出无数裂纹,可它却恍若不察, 只扭身对着严彦大吼:“蠢东西你搞快点!今日本座要亲眼看着他死!”
严彦灵力已蓄大半。他清楚,自己是靠桑为削弱了赫海的实力,又靠昆晟拖延了时间。
他从小就听师父说除魔卫道,看戏文里唱除魔卫道,听到耳朵都起茧了,看到心里都不屑了。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领悟,这四个字的背后是要付出怎样沈甸甸的代价。
他会痛失一生挚爱,还将痛失至交好友。
严彦的左手刃倏地聚出荧蝶。
今夜,谁都回不了头!
昆晟彻底到了极限,它像一件摔碎的瓷器,裂块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它失去平衡,不由地摔倒在地,再也维持不住挪移法术。
断层骤消。
严彦还未聚回巨剑附灵,却先一步腾空跃起,要与赫海迎面相击。
混沌的天边漏出一线朝霞,伴着暴雪落在严彦俊美的侧脸。他面上淌满泪汗,背部臂上皆被鲜血浸染,左手刃被他掷出时,气势凶猛得犹如豺狼虎豹。
赫海感到了真切的慌张,他不得不提剑挡之。那张无懈可击的脸上骤然出现了破绽,露出狰狞的神情。
在这一瞬来临之前,他不会想到这种陌生的情绪会由严彦带来。
赫海的剑极快,可严彦的荧蝶更快。当荧蝶死死钉住孔雀羽剑时,赫海下意识地要唤出羽扇,可手中什么都没有出现,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扇子了,根本开不了防御法阵。
“你……”赫海剑扇皆失,那双没有焦距的眼露出惊讶。
“你!”严彦恨声抢白。
他在这一刻蓄完了全部灵力,他举起断剑,冲天的剑影便从他身后猝然跃出,他又挥剑而下,剑影便顺势下砸,那力势不可挡,瞬间劈透了赫海全身。
“该死!”严彦补完了话。
顿时剑风大作,连不远处的树木屋舍都被拔地而起。
赫海面无血色,身子摇了摇。
严彦以为他就要摔下去了,可赫海没有,他还站在那里,淡绿色的衣袂随风激烈翻飞,若不是那些魔息和他眼角的黑纹,他就是九天之上风度翩翩的天神。
可他再也成为不了天神,那剑影气势磅礴,让他十几年的布局谋划都毁在旦夕。奇怪的是,腔子里的那颗心除了还在跳动便尝不出任何滋味,没有不甘,也没有愤恨。
他忽地一笑,把刚刚没讲完的话也说了出来:“……不愧是清轩的弟子。”
赫海有过不计其数的手下败将,那些痛哭流涕丶歇斯底里,垂死挣扎的丑态他都司空见惯。
他勾起嘴角,发出无声的叹息,不过是成王败寇的事,赫海如此骄傲,不屑变成那样,他愿意豪赌自然也肯服输。
只是他入了魔,进不了轮回,此去便和魂飞魄散没有两样。他忽地心血来潮,想看看若是自己赢了,这个世间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的灵力在极速消散,眨眼已呈衰竭之势,但或许是深埋在心底的欲念过於浓烈,让他在油尽灯枯的时候又聚起了一星半点的灵力,让那双已经黯淡的血眸再次涌起云雾。
就看一眼罢,他想,毕竟花了那么多力气。
只是灵力太少了,赫海等了一会,眼前才晃过一点火红,这在盲人的黑暗中十分刺眼。他有一瞬的楞神,还未明白是什么东西,那点火红已越来越近,最后如画卷似的铺展开来。
赫海盯着那片烈焰似的画面微微张唇,连他自己都惊讶,这竟然是明华后山的那片枫林啊。他没有看到所谓的新世间,却始料未及地回到了这里。
枫林飒飒,一道身影正从中掠出,由远及近。
赫海仿佛知道那会是谁,冷血如他,到了此刻也要细细密密的颤抖起来。
他站得好好的,却忽地打了个趔趄,不知是想转身逃开,还是想冲上前去,可偏偏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根本寸步难行。
那人灵力卓绝,几个起落就到了赫海跟前。少时的李清轩一直是怯懦害羞的,可这次却意外的不扭捏,甚至是洒脱的。
他冲赫海笑着走来,那张还未长出细纹的脸庞和身后的红枫一样明媚。
“阿海回来啦!”他熟络地拉住赫海往前走去,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我不是和你说了嘛?就算要下山除魔,也一定要先吃过午饭。”
他又回过头,佯装生气的板起脸,连耳尖也变得红红的:“阿海就是好日子过惯啦,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
李清轩见赫海一言不发,以为赫海是知错了,他自己也没真的生师弟的气,便又笑了笑,说,“对了,你今天有没有给我带酒啊?你晓得的,我喜欢山下镇子里陈老伯家酿的桃花醉。”
没头没尾的,像老夫老妻般特别日常的对话。
赫海猛地顿住脚步,不再随他往前。
在他呼风唤雨的一生里,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平庸的情节,而那李清轩心爱自己时向来腼腆爱哭,怨恨自己时又总是恶言恶语,自然也没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过这样的话。
赫海伸手抚上自己的双眼,因为他没给过李清轩这个机会,虽然他天生就有双看透人心的眼睛,要了解李清轩的心思不过轻而易举。
可是。
赫海骤然蹙眉,忍不住擡手死死按在心口,揪起衣袍的指尖剧烈颤抖。
他终於在这此刻幡然醒悟。
原来,是他从来没有看透过自己!
李清轩见他不走,疑惑道:“怎么了?阿海不想回家吗?”
“小师兄,我……”赫海看着李清轩,枫叶随风飘落,又如沙般消散在两人之间,他那点灵力已维持不了这场幻境。
他哑声道,“我今天没有带酒。”顿了片刻,“以后也不能给你带酒了。”
李清轩呆了呆,随即露出茫然又伤心的神情。
赫海不等李清轩发问就深吸一口气,他手上猝然用力,那些画面便与心脏一起碎裂,迟来多年的疼痛铺天盖地的袭来。
血肉沾了满手,赫海闭上眼,眼角滑出一滴久违的眼泪,热乎乎的,带着咸涩的味道,那墨一般的青丝里也蓦地长出了白发。
严彦收剑上前,他想,自己那剑影附灵再是凶猛,顶多是废掉了赫海的一身灵力吧?
可当时风雪未歇,严彦不小心迷了眼,他顿了顿,等揉完眼再望去时,这世上已再也寻不见赫海的踪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赫海是我塑造起来最得心应手的人物,是唯一没写人物小传就在脑海里形成的角色。他领饭盒了,我也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