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道侣
第九十四章 道侣
暴雪骤停,追赶人群的通天火墙也在霎时消散,日月归位,黑夜泼墨而来。不过一夜,世间已山倾海淹,满目疮痍。
百姓还乱哄哄地挤在一起,他们楞楞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才渐渐相信灾难真的过去,不由地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遥仙阁下边的虚幻之境彻底毁坏,严彦在一片瓦砾废墟里疾速穿行,踢到已经凉透的宋平。
他没有驻足,而是扑通一声滑跪在桑为身边,明明知道一切已於事无补,却还是出於本能将人猛地揽进怀里,他用了好大的力气,勒得桑为几乎喘不过气。
严彦没有落泪,只急不可耐地在他单薄的背上来回摸索,一遍一遍不知所措地亲吻他冰冷的脸颊。
桑为的皮肤像薄如纸的白瓷,全身笼起一层朦胧的绿光,在微风里化成星星点点的粉末四溢飘散。
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讲,只竭力地仰起头,要让严彦映满自己的眼,湿冷的嘴唇颤抖着,勾出一个苦涩的笑来,接着一口含住了严彦的嘴唇。
严彦立即发出痛苦的呜声,他将人抱得更紧,竭尽所能地回应。
这个吻带着离别的不舍,那么缱绻,那么热烈。他们听不见明安城劫后馀生的喧嚣,看不见后知后觉出动的守卫。
他们被遥仙阁的断壁残垣遮挡,耳边只有彼此的心跳,彼此的呼吸,就像两个末路穷途的亡命徒,要抓住这最后的时间缠绵悱恻。
严彦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急急与桑为分开了些。他呼吸很乱,双手徒劳地在身上摸,终於从胸口的斜领里抽出一方鸳鸯红布,急忙盖到自己头上。
严彦哑着声:“之前托人买的,本来要等天下安定再拿出来,但现在来不及了,只能如此凑合。”
他人高马大的,又是一身粗布道袍,娇娘的红盖头顶在他头上显得不伦不类,十成十的滑稽。
可桑为笑不出来,只一眨不眨地看着严彦,他没料到魂飞魄散竟会这般痛,自己的内里定被搅得血肉模糊了,才会觉得肝肠寸断。
桑为的感官也在疾速流失,不过须臾,他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严彦大致的轮廓。越来越多绿色的光点向上飞涌,他也努力了,可手指仅仅是微微蜷起,自己甚至没有擡手的力气 。
严彦也知道,於是他把住桑为的双手,一块举起,揭掉了那可笑的红盖头。
“这样就算礼成了。”严彦眼睛红红的,却灿烂地笑起来,“这下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你再也甩不掉我,这事已经刻在了月老红线簿上,板上钉钉了。”
这亲成的就像孩子的过家家,都没拜过天地又算什么道侣?可严彦不给桑为辩解的机会,他把红布一圈一圈地绑在两人的手腕,又拥着人一同躺下。
海倾坤裂阵才破不久,之前还狂风暴雪,这会儿繁星已缀满了夜空,仿佛先前那场惨烈的厮杀,在恒古无情的天地面前只是过眼云烟。
桑为不明所以,微弱地出声:“……怎么了?”
严彦用另一只手唤出左手刃,坚决地抵在自己的脖颈,轻轻地说:“我是你的道侣。”他眼神霎时柔软,“自然要来陪你。”
桑为一楞,明明自己只剩一道残影了,可心口却被狠狠的拧了一把。他忽然想起好些年前严彦逼自己听的故事,想起了那个悬梁自尽的将军夫人,眼泪夺眶而出。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在随着绿光上扬中一把抓住严彦要自戕的手,指甲深深抠进后者的皮肉,他浓烈地看着严彦,声音破碎:“我不要你陪,你忘了我……”
在消失不见前,桑为只来得及拼凑出后半句话,他咬牙切地说:“你忘了我,好好活着!”
“……不要。”严彦呓语,他呆楞摇头,下一刻又恍然大悟似的腾得站起,徒劳地伸手,却只抓住一手飘渺的风。
绿光还在上扬,它们像生命短暂的萤火虫,终要消逝在秋日来临之前。
严彦不知身上哪里在痛,只觉那痛钻心蚀骨,逼得他双眼发黑,他狼狈地晃了晃身,双膝一软砸跪在地,只能支着剑大口呼吸。
有水珠一滴一滴砸落在眼前的地面,严彦疑惑了瞬,他擡手抹了把脸,才惊觉面上已湿凉一片。
“桑桑!!”不远处的昆晟也在惊恐地喊。
它魔息外泄,碎得只有半个球了,先前就重心不稳的摔趴在地,只能用小细胳膊死死扒着地,不断往桑为和严彦的方向挪蹭。
它眼见着桑为灰飞烟灭,整个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鼻涕眼泪纵横在那张残破的圆脸,它也顾不得抹,只猛地拍地弹起,急急指着严彦:“兔崽子别犯傻!本座想到了回桑桑什么礼!”
它不等严彦反应,便不由分说地爆喝一声,黑乎乎的球身突然喀喇一下彻底碎裂,那位银发紫眸的神魔元神便在斑斓异彩的炫光中显出了形。
丢了魔源内核,他连小魔球的形态也无力维持了,像被剥了壳的河蚌,露出了脆弱又精贵的元神。
昆晟如云长发在脑后无风自动,他在化形的刹那大手一挥,用自己的元神结出璀璨的七彩大网,金钟罩似的,牢牢笼住残馀的绿光。
“本座即将殒灭。”他擡高手臂,五指大张,覆又握拳,“顺便助你们最后一程!”
七彩大网骤然缩小,将桑为四散的魂魄硬生生地揉回一团,强行粘合出个支离破碎的人来。
桑为在微弱的绿光闪烁中若隐若现,他双眸紧闭,身形朦胧如隔云雾,粗犷狰狞的裂纹布满全身,已无一处完整皮肉。
昆晟笑了笑,下一刻元神化作一道辉煌的流光,他毫不犹豫,一个猛子扎进了七彩大网。大网霎时光芒大盛,激得还在其中的桑为霍然睁眼。
严彦通身大震,不知是不舍还是感恩,他百感交集,哽咽道:“昆晟!!”
昆晟已散了身形,可他飘渺的声音却从七彩大网里漏出来,依然是那种死要面子的张狂语气:“别客气!这是本座欠桑桑的,兔崽子你就是沾沾光!”
严彦惨笑了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弯下腰,重之又重地抱拳,吸了口气,颤声道:“多谢魔源大人。”
昆晟得意地哼了声。至此,他没了丑陋的球身,也没了引以为傲的神魔身姿,他变成一阵空荡荡的风,就要洒落进茫茫的大地。
昆晟不由地想,自己无父无母,是由天地孕育而生的魔,他从睁眼起就在日覆一日的消融魔魂,冗长的岁月成为折磨,沈重的责任成为枷锁。
直到遇到了严彦和桑为,他才发现那乏味可陈的千万年,都没这短短一年有滋味。今日他要拼尽自己千万年的神魔元神,与老天争夺这一缕无名散修的渺小残魂,他竟愿意的很!
“桑桑赶紧融魂。”昆晟狂傲地发号施令,“不然本座就算献上元神也捏不回你!”
桑为的眼睛动了,他霍地看向严彦,目光深深抚过后者的眉眼,最后落在他腕间滑稽的红盖头上。
这是他的道侣。
桑为想,茫茫人海中,独有严彦这个傻瓜愿与自己生死相随。
他曾经总能轻易豁出命去,这会儿却生出深重的羁绊。他后怕到再也不舍得去死,他只想活下去,好不再让这人伤心落泪。
可识魂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是不是该兑现为我融魂的诺言了?”
桑为猛地清醒。
那身穿黑衣的识魂已在七彩大网中化出实体,他与桑为一样全身都是裂痕,冷声道:“时间紧迫,你为什么还不行动?”他五指如勾,直逼桑为罩门,“是想要毁约么?”
掌风袭来,桑为没有躲,他直直地盯着识魂,轻声道:“只要你好好待他。”
接着他狠心地闭上眼,双手交握到胸前,全身在顷刻间散出耀眼的绿光,倾巢扑向识魂。
严彦大惊失色,他从不知道桑为与识魂的约定,到了这会儿便不假思索地唤出荧蝶:“桑为!”
他一直不知拿识魂怎么办,如今终被强人所难的推到了这一步。荧蝶纷纷钻进那张七彩大网,堵在桑为和识魂中间,严彦声嘶力竭地喊:“你回来!”
识魂那张勾人心神的面孔拧了起来,露出不甘与愤恨,他猛地扭头,隔着七彩大网,他厉声质问:“严师兄喜欢我么?”
严彦全身一僵,他紧紧咬住下唇,又颤抖着松开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识魂咄咄地看着严彦,提声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么?”
严彦蠕动着双唇:“我……”vb狗装你妈
“你喜欢他。”识魂眼尾染上了霞色,绮丽的,又带着一星半点脆弱的挑衅,“原来这一次,你还是选了他。”
严彦无法辩解,说到底他也是个自私的凡人,这样要命的抉择真搁到自己面前,他做不到撤走荧蝶。
识魂幽幽地叹了声,含泪笑起时整张面孔依然吸饱了万千风情。他伸手轻轻触碰荧蝶正在扇动的翅膀,微微蹙眉,像被荧蝶扎了似的,指尖立即飙出的绿光,如血飞溅。
他清楚记得,在那呼啸而下的山洪中,严彦终於凝出荧蝶附灵接住了自己。
也记得,在那明安城的客栈里,姚海昌对自己出言不逊,严彦也是用这荧蝶揍得那竖子狗急跳墙。
还记得,自己在为魔树树痂开安魂法阵时,严彦亦召来这漫天荧蝶为自己护法。
独独不记得,荧蝶的利刃有像此刻这般对准过自己。识魂恍然,原来少时的打闹,懵懂的情愫已再不覆返。
“罢了,不为难严师兄了。”识魂轻笑,他倏地倾身,近的脸颊就要贴上那些荧蝶,“过去,严师兄也护过我许多次。”
“……”严彦进退两难,他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情急之下他扬起左手刃,是个收回荧蝶的动作。
可识魂张开双臂,如情人那般紧紧拥住了那些要回撤的荧蝶,璨璨的绿光顿时从他皮肉*隙里飞溅出来。
这种残忍彼此相对,识魂要逼严彦做出选择,更要他亲手结果了自己。
“这次。”识魂浸在茫茫绿光中,他微微侧头,好似回眸,“还是换我成全你罢。”
好再换你一份刻骨铭心。
严彦呜咽出声,他终於挥手收回了荧蝶。他失魂落魄如徘徊在人间的孤魂野鬼,他踉跄了下,竟连站都站不稳。
识魂的魂力源源不断地落回桑为的神识,桑为微微睁大眼睛,眼底划过无数陌生的画面。
他看到了喜怒无常的林贤南,看到了像畜牲一样跟随林贤南的自己。那已经不是清轩神派的卧房,桑为分明没有经历,却偏偏知道这是在荒野的一间破庙里,他们曾在那儿留宿。
画面一闪而过,他又看到了严彦,是在凌云门外的小树林,严彦的眼神是那么冰冷,他在质问自己为何要对邵紫仪动手。
倏忽间,识魂已化为齑粉,尽数归於桑为。
桑为全身绿光大盛,可那满身的裂纹却没有因为融魂而褪去。
他像被人蒙住了口鼻,痛得难以呼吸,憎恨丶委屈丶绝望,这些早就不属於自己的感受瞬间涌入四肢百骸。他忍不住擡手捂住心口,“哇”得吐出口黑血。
朝阳从歪倒的墙壁后漏出来,暖橙色的光薄薄的染在地面上。七彩大网晃了晃,接着散成无数闪烁的鳞片,上扬遁隐入金红色的光线中。
桑为在陷入混沌前,模模糊糊地听到严彦跑来的脚步声。他从半空落下,摔进了严彦的臂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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