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再识(一)
第九十六章 再识(一)
桑为昨天睡得晚,今天去姻缘堂就比往日迟,可赶到铺子门口时,那儿已经站着个人了。
他揉了下眼,脑袋还有些发懵,诧异地想:不是吧,这一大早的,怎么又是他?
严彦已经笑起来了,眼睛弯弯的,露出一口白牙:“早啊,”他随意递来个油纸包,里面躺着个白白胖胖的包子,“吃不吃?”很快又补充了句,“是素芯的。”
桑为没拿,只细细地打量他。昨儿个乌漆墨黑没瞧清,今天这人站在朦胧晨雾里,换了身利落短打,竟比画轴里的还要英姿勃勃。
於是桑为又想,虽然阴魂不散,倒也不怎么讨厌,大概是这人长得好看?
他面上一红,懊恼地转过身,边卸门板边反省,自己这看脸的毛病竟然还是犯了。
严彦收了包子过来帮他,心道,若能同他一起打理个小铺,平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就是搬块门板,理个画卷,那也是好的。
桑为哪儿知严彦的打算,只奇怪道:“昨天仙君是有东西拉这儿了?”
严彦笑着摇头:“不是。”
桑为眨眨眼,难不成还真的登门道谢?他只是腹诽,谁知竟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严彦笑意更深了,说:“是,但也不是。”
桑为睁大眼睛:“啊?”
严彦胡说八道:“你不知道你家婆婆最近在招工吗?她怕你辛苦,说要给你找个打下手的人。”
他手背到身后,隔空虚晃出一张纸来,又递到桑为眼前晃一晃。
桑为接过一看,这所谓招工的纸上就粗粗写了几行字,也没说什么怕自己辛苦,字更是歪七扭八,完全不像婆婆的风格。
桑为皱起眉,可如今自己不仅是记性变差,脑筋偶尔也会转不过弯,他觉得有哪儿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他喃喃道:“既然婆婆让你来,那就……”他跨进铺里,呆呆地环顾四周,一副不知安排严彦做什么的懵懂模样,让严彦差点破功笑出来。
桑为琢磨了半天,最后抱来一摞名册:“还是先教你分卷造册吧。”
他铺纸蘸墨,扶起袖摆,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又一笔一划地在那册子上落下一个个姓名,讲得十分仔细。
严彦挨在他身边,他也仔细,却是看人看得十分仔细。
五年光阴收入沧海,严彦依然对他了如指掌,他清楚那截脖颈会在何时红起,知道那对剑眉又会因何簇起,就连愈发修长的身段和愈发成熟的眼眸,都在日思夜想里描绘过千百万遍。
只要他想就能把人一口吞下,可他却小心翼翼,就如猛虎拔掉了爪牙,仅是陪伴,他就甘之如饴。
桑为终於察觉到了严彦的心不在焉,他拿笔轻敲了下严彦的额头,提了声:“刚说的,你记住了没!”
严彦额头红了一道,他根本没听进去一个字,但也点头:“记住了。”
“你”桑为想责备几句,可到这会儿才突然想起,自己连人家叫什么都不知道,他气焰顿消一半,声音也缓了下来,惭愧道:“对不起,昨天……我忘了问你姓名。”
他生怕人家误会,於是笨拙地解释,”我记性不好,这里认识我的人都知晓,绝非是故意失礼。”
可奇怪的是,严彦看起来并不在意,他先轻笑了下,接着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鄙人严彦,不巧虚长你几岁,承蒙桑弟昨夜冒雨相送才不至於流落街头,如今你我也算是朋友,所以,”
他顿了顿,“你可以喊我哥哥,以前记性不好也没关系,以后有哥哥帮你,绝不让你再丢三忘四。”
桑为说不上来,只觉得有哪儿不对,这人一幅君子做派,配上那张绝好的相貌,怎么瞧也瞧不出半点坏心思。
他张张嘴,刚要喊,可临了还是觉得哥哥二字太过亲昵,便换了声,“严兄。”
严彦也“嗯”了,但还是有些遗憾,这人都忘了事了,自己还是没能诓到一句想听的。
哎,可惜,可惜。
***
严彦就这样留了下来。
三个多月了,他白天和桑为一起看铺子,晚上就回客栈歇息,别说碰了抱了,就连手都没牵过。
但桑为也是有变化的,比如会接过他递来的菜包了,也会自己偷懒让严彦出门送画卷了,甚至还会要求严彦早上做好菌菇炒素,再带到铺子中午一块吃。
以前哪会呢,这都是严彦做小伏低给惯的。
那木香谷的寒冬子也乐得自在,只要严彦不把人带走,她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便了。到了后来,她连铺子也不来了,只专心捣鼓药材。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门口便来了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穿着粉白的褂子,簪着绢布的珠花,后边还跟着三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这排场在明安城不算什么,可在小县城却十分了得。
桑为看到了人,该是常来的,所以他没等小丫头开口,就没头没脑地说了:“回去告诉唐家老爷,他要的画卷这里没有,以后别再来了。”
那小丫头一看就不是善茬,她站在门口都不愿跨进来,只略略扫了眼,便道:“我家老爷说了,要是小姐再找不到俊俏郎君,”她满脸傲慢,放下狠话,“他就找人把你这姻缘堂给拆了!”
他们口中的唐家老爷是县里有名的恶霸,偏偏城里有贵人罩着,手头有钱,县衙拿他没辙。
但恶霸也有软肋,他膝下有个闺女,长得极丑,过了二十五还找不到夫婿,成了全县的笑柄。
唐家老爷一着急,这不就把主意打到姻缘堂来了?每隔段时间就要来找茬,非要桑为交出所有的男子画卷。
可桑为哪里是个怕要挟的主?
“没有。”他果然冷声回绝,都懒得和她讲理,“要拆你拆,拆完了也一样没有。”
小丫头急了:“你!”
严彦听到争吵,从后边柜架间走出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那小丫头噤了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严彦一头雾水:“?”
那小丫头扭捏地提起帕子,捂住嘴笑开了,说:“怎么没有?这不有吗?就他了!”
说完那三个五大三粗的家丁就动了,撩起袖管光着臂膀就往屋里跨。
桑为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来了气。
说来也怪,明明严彦来了也就一百多天,却仿佛认识了很多年。
比如,严彦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的口味,尤其是他做的那道菌菇炒素,不是特别的食材,偶尔吃到后就让自己惦记了好些天。
桑为也偷偷试着做过,却偏做不出那味,他别别扭扭的不好意思开口,索性摆出掌柜的身份指使严彦再做几次。
后来也不用开口了,严彦自然而然就会拿来,还翻着花样的带饭,桑为吃得心满意足,人都胖了一圈。
又比如,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自己身体不好,有时在柜台前被风吹久了,就会不自知的流鼻涕,自己刚想去找件厚衣服,还没擡脚呢,这严彦就给他拿来了大氅。
肚里蛔虫也不过如此,而那件大氅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该是被细心保养的,披着不仅暖和,还特别安心。
诸如此类,无微不至。
总之,这样一个通透伶俐的人,谁能不喜欢呢?现在想把人带走,桑为想也没想就拦在严彦跟前。
“好姻缘讲的是两情相悦!”他眉梢因激动吊了起来,说话间又用馀光撇了眼严彦,头往后边扬了扬。
意思是这里有他,让严彦先避一避。
可严彦不走,非但不走,还往前走了一步,离得更近,都快贴上桑为的背。
桑为心里着急,正想这人怎么拎不清,却忽地想起严彦最初说过,他来这儿是为找自己走散的道侣的。
这念头一起,心就像刀割般痛,可他找他的道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横竖就是婆婆请的夥计。
但自家的夥计,照样不能被绑走。桑为没让严彦上去,他老母鸡护小鸡仔似的拦着:“不成。”
桑为:“他已经有主了。”
严彦:“我已经有主了。”
这么默契,严彦也没想到,他本来想着循序渐进,可看着单薄的背脊,眼眶蓦地就热了。
他曾被这片背温柔驮起,在瑶仙阁的废墟前,在明安城的城门下,那时候师父没了,他被恨意烧昏了头脑,只顾着自己伤心,只想着仇恨。
可那也是桑为的师父啊,他不伤心么?他不恨么?可他咬牙忍了,他背着自己,艰难地挪步,说,严师兄,我们一起回家。
严彦的心都化成了一滩酸水,桑为就一泥菩萨,却总是不自量力,豁出命也会保护自己的心爱。
就像现在,他连把弟子剑都没有,却赤手空拳的要去对付那三个壮汉。这是下意识的,刻在桑为骨子里的东西。
严彦忍不住了,他心跳得很快,像种子追逐春雨那样就要破土而出,他不管不顾地擡手搭在桑为的肩膀。
桑为还展着臂,他不解地回头,刚要呵斥严彦,就听严彦道:“好巧不巧,这主正是眼前这位。”
桑为先是一呆,接着眼睛逐渐睁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眨了眨眼,确定严彦看着的人真的是自己。
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你胡说什么?”
严彦只是笑,他垂手摸到了腰间的剑,那剑只有半截剑身,却顺着滑动的指尖淌过一抹冷光。
桑为没瞧清严彦是怎么出的铺子,只觉他落在小丫头面前时,风还伏在他的身上。
小丫头没来得及惊呼,扑面而来的水汽已经吹散了她的头发,簪花也掉了。她没什么见识,只一下便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严彦和颜悦色地问:“他刚刚说什么你听到了么?”
小丫头结结巴巴:“他说说说……好好姻缘讲得……讲得是两情相悦。”
“嗯。”严彦满意点头,“那我刚刚又说了什么?”
小丫头又道:“你说说说……你已经有主了。”她颤颤地指着桑为,补充,“就丶就是他!”
严彦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他伸手要去扶她,“那就烦你与你家老爷说一声,别再找人麻烦,给你家小姐积点德。”
小丫头哪儿敢让他扶?她一边惊恐点头,一边往后挪蹭,接着爬起来,带着那三个家丁一溜烟地跑了。
严彦收回手,像没事人似地走了回来。
“你……”桑为眼睛不知往哪儿放,看他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倒不是害羞,只是纯然的不知所措,他思来想去,先问了句,“你这剑法是”
严彦笑答:“是清轩神剑。”
“怪不得,听婆婆说过。”桑为心不在焉,因他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他绕回柜台后边,拿笔腾空在册上来回比划,却一直没落笔。
沈默了半晌,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吸了口气,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你先前不是说你在找走散的道侣吗?”
“是啊。”严彦坦诚地答:“这不已经找到了吗?”
桑为“啪”得放下笔,急道:“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
他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就突然成了他要找的那个道侣了?是严彦隐藏的太好,还是自己太笨,之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坏心眼呢?
严彦像是咄咄逼人,又像是苦苦哀求:“是你丢了记忆,忘了我们成过亲,也忘了我们有过肌肤之亲,你若是不信——”
桑为的脸腾的红了,人往后退了一步,背猛地磕到身后的柜架:“你孟浪!”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还有两章完结!求评论求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