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新生

第九十五章 新生

每年,春天都被漫山的花香按时唤醒。

县城街边的那棵梨花树也被春风吹开,只是这天黑沈沈的,厚云盖住了星月,轰隆隆的雷声从里传来,枝上梨花随风簌簌,如雪似的,飘落在无人的街。

已经那么晚了,桑为还没歇息,他正提油灯,坐在高高的梯子上整理画卷。

这里是姻缘堂,在离清轩神派不远的小县城上,是男女来寻佳偶的地方。

五年前的那场动乱平息后,魔修和魔物们都收敛了气焰,鲜有在世间作乱的,那凌云门门主邵紫仪也因此名声大噪。

桑为听闻,这邵紫仪堂堂一个修道大派的门主竟没有道丹,她不踏出凌云门半步,可只要一声令下,座下长老便个个愿为她鞠躬尽瘁,真是奇哉怪哉。

但这些与桑为没太大关系,他只道如今河清海晏,姻缘堂的生意越来越好,来看画卷的男女络绎不绝,他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这会儿檐下的灯笼被风刮得左摇右摆,瓢泼大雨终於砸了下来,雷裹着闪电,一道劈在了屋顶,桑为想收工了,可还没下梯子,门扉就被人急急拍响。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人来?桑为腹诽。

“阁下稍等。”他还是一手抱着摞小山高的卷轴,一手提着油灯,摇摇晃晃地爬下梯子,“这就来了!”

他用膝顶开门,见外边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夜里昏暗,桑为看不清这人的脸,隐约见这男子没打伞,浑身湿漉漉的,腰间挂着两把古怪的剑,一把通身锈斑,一把只有半截剑身,都流淌着浓郁的灵流。

桑为恍然,原来是个道修。

他侧过身,让出条道来,说:“阁下还是先进屋吧,外边雨大。”

可男子不说话也不迈步,如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桑为不解,他缓缓举高油灯,想往男子脸边靠,谁知又是一道闪电,他手上一抖,油灯晃了晃,他瞧清了男子的脸。

这人双唇哆嗦着,却不像是冷的,他面上一片白,偏偏眼是红的,像蒙了层水汽,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桑为呆住了,他微微张开嘴,手中画轴劈里啪啦的滚落在地。

“啊!”他这才反应过来,懊恼地蹲下去捡,捡了几副又擡起头,“你不就是——”

不就是放在柜架顶层,那副金边画轴里的仙君么?

他突然住了嘴,不能说不能说,不然掌柜婆婆要知道自己偷看了。

前尘往事桑为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某天醒来就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那半瞎的掌柜婆婆。

他不知自己满身裂纹的原因,可最初的每个深夜,他都要遭受那撕扯般的痛苦,脑海里还会闪过光怪陆离的画面,只有吃下婆婆做的药丸,胸口升起一股暖流,他才能缓解一二。

他也不知父母在哪儿,有无兄弟姐妹,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索性就留在姻缘堂帮婆婆打点。

这一打点就是五年,婆婆几乎把整个姻缘堂都交给桑为了,却独独不许他看柜子最高层的那副金边画卷。

婆婆年迈,就在前几日,她拨着算盘睡着了,姻缘堂里恰巧没有别人,桑为思想斗争了会,还是把那好奇已久的金边画轴取了下来。

他做贼似地背过身,窝着肩,缩在角落,把画卷小心地拱在怀里,再一点点地展开。

可里面不是洪水猛兽,而是个男子,长得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犹如谪仙。

作这画时他正支着条腿,就歪坐在姻缘堂的这把梯子上,明明吊儿郎当,可咧嘴笑起来时却颇具风流,是世间难寻的玉面郎君。

有那么一瞬间,桑为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仿佛一根羽毛拂水而过,撩起波纹,想叫冰封在水底的东西破水而出,可这感觉转瞬即逝,轻微的连桑为都没有在意。

他赶忙把画卷放回柜架,心想,怪不得婆婆不让拿,这男子生成这般模样,若叫那些女子瞧见,其他画卷哪还会有人眷顾呢?

虽是前几天的事,可桑为记性不好,到了今天也快忘了,谁知这男子竟在今夜突然到访。桑为觉得巧便笑了笑,他抱起画卷,熟练地说:“仙君是来寻好姻缘的么?”

他指了指身后的柜架,“这些画卷仙君都可以看,架子下层的一个铜板看一幅,中层的——”

“五个铜板看一幅。”严彦跨进了屋,雨水顺着衣摆滴滴答答洇湿了地。

桑为惊讶:“哎?”

严彦看着桑为,像在看一件失而覆得的珍宝。这些年他除了定期去深坑消融魔魂,剩下的时间就在寻人,他寻遍山川湖海,走遍沙丘雪原,没想这个人就在姻缘堂里。

严彦轻声道:“我来找我走失的道侣,可他并不在这些画卷上。”

桑为被严彦盯得不自在,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有些遗憾,又有些坚决:“若不在画卷上,那我这姻缘堂就帮不了仙君了。”

这些年他见多了痴男怨女,也听多了爱恨纠缠,自然看得出男子是个痴情的,可他已经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青涩少年了,到底,他也只为这陌生的男子发出声感慨的轻叹。

接着,他们陷入了尴尬的沈默。

直到油灯的火芯子哔啵作响,快要燃尽,还是桑为先出了声:“仙君,我要打烊了。”

他硬着头皮转回身,“若是仙君无处可去,在下愿帮仙君寻个客栈,这一带我挺熟。”

这是赶人,严彦知道,哪怕外边瓢泼大雨,桑为也不愿留他一宿。

但事已至此,他还有没什么好怕的呢?尔转团破产

当初桑为遭到强行融魂的反噬,意识深陷混沌,自己只能抱着他连夜去找邵子秋。可即便是邵子秋,也不能将桑为从梦魇里唤醒。

“严道长,如今只有一个办法。”邵子秋一夜未合眼,眼下挂着两团乌青。

他从腰带上那些叮叮当当的药瓶里,挑出一支细长条的黑色小瓶,这是解元被杀前匆匆塞给邵子秋的。

“仙酒皆忘。”邵子秋捏着瓶,言简意赅地说,“它能助桑道长忘记过去,也能助他再塑道丹。”

严彦在话本里听过皆忘,只当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他本在焦躁地来回踱,听到这了,不由顿足:“这世间真有皆忘?”

严彦不知,就是这份虚无缥缈,成为赫海杀掉解元亲弟的缘由,也间接害死邵七的师尊亭净长老。

它给木香谷带去过腥风血雨,木香谷也在一夜之间丢了木香丹和仙酒皆忘两大仙药。

那颗珍贵的木香丹已被李清轩喂给了严彦,可皆忘却一直不知所踪,就连木香谷谷主寒冬子也寻而不得。谁知竟会系在解元身上,最后又辗转到了邵子秋的手里。

邵子秋拔开黑瓶的木塞,将里面的琼浆一股脑地全倒进酒盏。这仙酒只有丁点,勉强铺满盏底,但极浓的酒香顷刻在屋里弥漫,仅是闻着就叫人醺然。

“原本我也不知。”邵子秋又给自己倒了杯掺蜂蜜的桂花茶,“直到帮桑道长打听融魂的事,偶遇了木香谷谷主寒冬子,各种机缘巧合,才知这仙酒就揣在自己身上。”

严彦不知所措地盯着那盏皆忘,他没想过桑为有一天会忘了自己,会与自己形同陌路。他干裂的嘴唇压抑地蠕动,人巴巴地站在原地,像被这仙酒的香气勾走了魂。

邵子秋解释:“桑道长难以融魂,是因识魂和主身有着不同的经历,生出了不同的意识,唯有彻底忘记,才有魂魄归一的可能。”

严彦失魂落魄地擡眸:“可能?”

“因为饮下皆忘只是第一步,修覆裂魂的伤痕是第二步。”邵子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严彦,“可子秋不才,只能做到第一步,却做不到第二步。”

严彦迷茫地问:“那喝与不喝有何区别?”

邵子秋道:“喝了,谷主寒冬子就会亲自治他,但请她出山还要付出点代价。”

严彦急忙道:“我贱命一条——”

邵子秋却摇头:“寒冬子是个药痴,可皆忘却非她所创,桑道长若是用了皆忘,她便会把桑道长带走,留以细观,至於带去哪里,这就要看她老人家的心情了。”

严彦呼吸不畅,像被人掐住了咽喉,往后踉跄了几步。

邵子秋将皆忘往严彦这边推了把,眼神有些冷:“桑道长魂裂至此,是你之过。除了这瓶皆忘,子秋也爱莫能助,严道长可要想好。”

是呀,不用皆忘还能如何呢?严彦痛过,悔过,到底还是拿起了皆忘,可他手腕颤得不像话,像托着个千斤坠。

他盯着那点酒,又涩声问邵子秋:“你也没有道丹,不可惜吗?”

邵子秋没立刻答他,而是缓缓地侧头看向窗外,院里只有一口枯井,他却看得入迷,额间的红色玛瑙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过了良久,他才转回头,啜了口蜂蜜桂花茶,这味道与儿时给解元的一样甜腻,他已经好些年不喝这玩意了,现在却雷打不动每日都要泡上一壶。

他仰脖闷了茶汤,喝酒似的豪迈,淡淡道:“那就不修道了,我好不容易迎来了法器的自由买卖,这会儿若是忘个精光,便宜岂不都让叶风风占了?”

邵子秋只有提到叶风歌时,嘴角才会微微上扬。说完,他放下茶碗,转着轮椅要去寻叶风歌,都一天了,这家夥跑出去采药到现在还没回来。可到了门口,邵子秋又停了下来。

阿秋猫顺势跳到他的膝上,亲昵地蹭着他的手指,邵子秋轻叹一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他垂眸掩住翻涌的情绪,“此话说起来潇洒,可做起来又谈何容易?严道长,”他浅浅一笑,“我乃凡夫俗子,终是抛不下这世间俗物。”

邵子秋撂话走了,严彦来到桑为的床头。

桑为蜷缩成一团,满头是汗,他呼吸一深一浅,手指则紧揪着被褥,能见到泛白的指骨。他被困在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里,哪怕昏睡也不得片刻安宁。

严彦坐下,颤颤地伸出手,徒劳地在那些狰狞的裂纹来回轻揩,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桑为的痛苦。

桑为没醒却不安地闷哼,他反手抓住了严彦的手腕,力气很大,在严彦的手腕处留下深深的五弯指印。

严彦心如刀割,他猛地捏起拳头,却生怕吓到怀里人似的竭力克制颤抖,哄孩子般的柔声:“不怕。”

他另展一臂,把人揽进怀里,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咬牙喃喃:“你重头来过,”

他缓缓松开拳,探臂,摸索到了搁在床边柜上的皆忘,他视线一片模糊,这回却将酒盏端得很稳,他哽声,“其馀的,由我来记。”

***

大雨倾盆,砸得地面泛起了白雾,街边的梨花树也被刮断了几根枝丫。

桑为将姻缘堂落了锁,但在回家前,他还要先送走这位不速之客。

雨珠跳落在伞面,飞溅在袍摆,沿街的铺子早都关了。桑为急着回家,他走得飞快,一点也不在意严彦露在伞外的半幅肩膀。

他熟门熟路地拐过几个弯,又进了条黝黑的巷子,走了一会,最后在一间有些破败的宅子前停下。

“就是这啦。”桑为如释重负地笑了,“这家客栈藏得深,总有空房,仙君可在这歇脚。”

到了这会儿严彦该走了,可他却没有要进客栈的意思。

离得近了,他还是能看到桑为皮肤间极淡的裂纹,也能感受到桑为胸口有暖暖的灵流在运转,严彦知道那是道丹。

只是这颗全新的道丹缺了至关重要的领悟,并不能让寻常人真正入道,但它到底支撑着桑为,让他熬过了最初的融魂之痛。

“多谢阁下今日相助。”严彦擡起双臂,行了个拱手礼,像初次见面时应该有的模样,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改日我定当登门好好道谢。”

桑为觉着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夜,自己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整条街的掌柜都做不到他这般仁义,可登门道谢却小题大做了。

这人是随口一说的吧?桑为想。

出於礼貌,他还是颔首算作回礼:“在下桑为,日出扶桑的桑,尽力而为的为。”他撑着伞退后一步,“仙君,时辰不早了,我这便——”

没来由的,他在这场滂沱大雨里眼眶酸涩,有模糊的人影在眼前划过,很近,却快得捕捉不住。桑为眨了眨眼,人影已顿散不见,而身前还是那位仙君。

是……眼花吧?桑为想。

他吸了口气,把刚刚的话说完了:“……我这便告辞了。”

他记性真的很差,甚至忘了要问仙君的名字,就这样急匆匆的走了。

雨势未收,巷子里渐渐积起了水。

严彦没拦,只静静地凝望。

这条短短的小巷丶串成雨帘的屋檐丶远去的背影丶轻快的脚步,和那人转身时伞沿甩出的水花。

时间那么缓慢,让严彦足以记住这个画面。

雨水渗湿了眼,他驻足了好久,终於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那间客栈的门。

严彦慢慢扯了个笑来,他想明白了,明日定会是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感谢订阅。

是he哦,还有三章就完结啦,周五0点会全部放出来哈,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