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赐死

秦国。

将作少府丞了解到房陵已经完工,他第一时间将信息报送给动不动就盯项目进度的秦王。

秦王收到信简有小半天了,拿着个简牍沉思,仿佛上面有什么天大消息。

动作的停滞不为别的,他难得回忆起过去。

秦王与吕不韦是有过一段和谐时光的。甚至小时候他还挺喜欢吕不韦,他也很感激这人将自己从赵国带回秦国。

可随着秦王的长成,矛盾不可避免地产生……

“赵高。”

工作搭子正在下面全神贯注地抄书,陡然听见呼唤,心肝抖了一下,抄毁了一个字,顾不得可惜,放笔忙答:“王上,我在。”

“你会驾车吗?”秦王的询问似乎不带任何情绪。

赵高一喜,这,这,怎么王上总是问我擅长的啊?

哎,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王上,我会驾车。”

不仅是会,他其实超会的!但赵搭子谦虚地没把话说死。

秦王让人将一卷锦帛交给赵高,说:“携我使令,即刻把此物送到文信侯手上。”

“必定不负王上所托。”赵高忠诚回答。

身负顶头上司的重任,赵高星夜奔驰,不停歇地冲到吕不韦封地。

文信侯听说秦王的使者前来,动作停住几息,将人请进来。

赵高听过这位大名鼎鼎的文信侯,从一介商人跃居为一国相邦,最后又被剥夺权力,赶往封地。

他对这人有好奇心,借进室的机会悄悄打量。

文信侯不像赵高想象的那样锐利沉郁,反而微微发福,看起来红光满面,嘴角带着和蔼的笑容,似乎完全是一位毫无攻击性的憨厚人。

寒暄过后,吕不韦问:“王上对我这位闲人还有什么期望呢?”

赵高便将锦帛交付给他。

吕不韦接过后无声打开,见到内容瞳孔微缩,脸上却没有泄露情绪。

他将锦帛看了又看,最后终于放下,道:“请君使转告王上,说,臣领命。”

赵高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回去了。

室内只剩吕不韦和近侍。

一番沉默后,吕不韦道:“归,明天派人将拜帖全部退回吧。”

归喜意渐露,应答,然后问:“是大王要起复您了吗?”

退拜帖、回咸阳、再登人生巅峰!想想就开心啊!

吕不韦摇头。

秦王的锦帛里,所写的是严厉的斥责:“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与其家属徙蜀!”

看起来像是无理取闹: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还拿了秦国那么多好处!你跟秦王有什么关系?还说是仲父?我要贬你!你,还有你的那些跟班,也统统给我去蜀郡干活!

但流程不是这样走的。

嫪毐门客被贬斥,与旨意一同而来的是看管押送的卫卒。

当初的旨意也更详细,规定了要贬谁,贬成什么身份的罪人,贬去哪里干多少年,都比这一句“与其家属徙蜀”更合规。

现在完全不一样。

吕不韦明白,秦王这不是为了迁他,而是在告诉他:

你可以死了。作为交换,你的门徒不会有事。看在你很自觉的份上,我也不介意对他们施恩,嗯,这样吧,不让他们去蜀郡受罪了。ok的吧?

吕不韦心绪复杂。

当年那位备受欺凌的质子,成长为优秀的王了啊。

他对归说:“……王上,想要迁我们去蜀郡。”

“啊?”归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算了算了,反正府君不再是相邦之后我就看透秦王了,迁就迁吧,去哪不是过日子呢?

归心态相当良好,迅速接受了现实。

正想着打包行李,他停住,问:“秦王……也要抄没我们的家产吗?”

吕不韦摇头。

归大松一口气,开始盘算怎么在蜀郡过好生活。

谁料吕不韦下一句让归的心高高提起,只听他道:“我不去蜀郡。”

归震撼地睁大眼睛。

府君,这,这是,要反吗?啊?啊?!

吕不韦说:“我做过相邦,曾在秦国万人之上。哪怕不再是相邦,我也是拥有封地的文信侯。难道你要让我这样落魄地被流放吗?”

归:不,不是啊,那,就因为这

个造反了?不不不,说不定是去别的国家呢?

吕不韦仍自顾自地说:

“我做到过一个臣子的顶点,我的毕生心血也早已完成,我享受过大好人生,我已经开始老了。

“与其经受长途跋涉的颠簸与折磨,面对不可预知的病痛,最后在不能休息的痛苦中死去,我宁愿人生以当前的安逸做结局。”

归大脑宕机了。他想过造反,想过出国,都没想过会是自尽。

“府、府君?”

吕不韦目光冷漠:“明日为我备好毒酒。”

和善的假面褪去,下达命令的他依稀可见几年前权柄在手时的压迫感。

归的血液近乎停滞,他觉得手脚冰冷得可怕。

“没听到吗?”

“……听到了。”

“那就出去吧。”

“……是。”

第二天一早,吕不韦早早起床梳洗,穿戴整齐,庄严得仿佛身在咸阳的朝堂。

“我交待你的事都记住了吗?”

归沉默点头。

吕不韦还有心情和归调侃:“归啊,何必这样如丧考妣,人呐,总是会死去的,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

归已经很努力不哭出来了,瓮声道:“您分明不需要在这时离去。”

吕不韦大笑,说:“人在完成自己这辈子的使命后,死亡就是无所谓的事情了。《吕览》成书,我便已经可以死去。我现在可是多活了许多年啊!”

他说:“拿酒来。”

归僵硬着身体,垂首敬上。

吕不韦端起毒酒一饮而尽,似乎喝的只不过是平常酒水。

归见状,终于情绪崩溃,痛哭出声。

趁着毒性还没发作,吕不韦说:“出去吧,待会再进来。”

归掩面应是,落荒而逃。

屋中终于只剩吕不韦一人。

腹中开始作痛,他忍耐着,缓慢走向床榻,尽力不让衣服起褶皱,保持着仪态躺下。

但很快他就顾不得为死前留一个好形象了。

疼痛让他无暇顾及其它。

他无意识地蜷缩、挣扎。

恍然间,他好像看到了意气风发的自己。

拼上全家的赌博,收获颇丰的喜悦,总揽朝政的畅快……

我这一生,比之商君何如啊?

吕不韦似乎想笑。

至少……是我自己选的死法……

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调笑的幽默。

等到归再进卧室,看到的就是一个衣衫已经略显凌乱的侧躺的府君:

嘴唇似有似无勾起,眼角藏着渐干的泪痕。

“府君啊——”归哀恸地上前,伏地哭泣,难以起身。

他强撑着一股气站起来,浑浑噩噩地,机械般,为恩主整理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