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有风
幕垂四野,天地方合。
深墨的天空闪烁点点星芒,恰如同样漆黑的地面曳动起微弱的烛火。
因风而动的火苗,像水在荡漾一般,在近旁照出波澜的光,映在面庞之上。
朱欢又一次念叨:“今天的那是位公子啊……我真是没想到,我还以为是普通的勋贵子弟……他会来吗?”
“会吧。”申葱在他们分别之后连忙在心里打草稿,紧急备课,一直紧张到现在。
他并不害怕被秦王知道,他甚至巴不得能再次进入秦王的视线。
如果能吃官粮,他就不需要自己贴钱了。再不来点大收入,很快申葱就得众筹观星。
此地并没有建起夸张的高台,但是确实垒砌一块底基让他们能够或站或坐。众人停留的地方是在山陵之上,又黑又静,周围只有他们亮着光。
申葱没有故意把赵昌的事情外传,因此这里只会有正常的两位值班人员,与已经和赵昌见过面的三人。
“下面是不是有光?”负责值班的罗彩问。
语气虽然是疑问,但完全能当成肯定句。
他们这些人的视力相当好,辨别光的强弱也是一流。仅凭肉眼就能看出星的明暗,眼睛不行的人根本干不了这活。
“真的是。”朱欢看下去,惊喜。
这里作为申葱选择的天文社常用地点之一,早在数年前,他就出钱出力修出一条蜿蜒的小路,便于通行。
下方亮起了浮动的火点,逐渐变大,接近。
赵昌白天被带来山脚看过,申葱也在路头留下了接引的人,顺着道路,他们没有遇到阻碍,一行人顺利到达这个小丘的顶部。
申葱笑着前去接迎,谁料他在灯火中看到一张陡然唤醒回忆的面孔。
那人站在中央,头发规整地梳起束冠,眉目分明,似乎一如十余年前。骤然对视,微拧的眉头与打量的眼神让申葱猛地垂头回避,行礼,根本无心关注后续,也完全笑不出来。
这是他没有见过的私服模样,本该少了几分威慑,但给人带来的压力好像与从前在朝中相差无几。申葱本以为自己不会记住这张脸,毕竟只有多年前的偶然一瞥。
可他现在发现,仅是一瞥,自己也记得牢固。
“我父对这感到新奇,所以亲自前来,各位不介意吧?”赵昌看到,老爹让人起来后就开始用挑剔的目光看来看去,也不再说话。他干脆自己开口。
哎,老头子死不松动,犟不过啊。
申葱心中哀嚎,声音木木:“不介意……”
他虽然想进入秦王视线,但不是这种进入方式!
比起申葱最初的应激反应,剩下的人看上去平静很多。他们没有申葱的经历:在家里待着突然被贬斥,打包家当,被踢出咸阳,滚去房陵,瞬息之间,人生就天翻地覆。
其余人对秦王没什么好印象,但也没多少坏印象。那是一个遥远的陌生人。当前的情绪便以好奇居多。
“你们平时就只是看天吗?”秦王看了一圈,问。
罗彩在五人中离现在的秦王最近,他感觉这是在问自己,答:“不是的。”
安静让罗彩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回答,说:“除了看天之外,还应当记下各星中重要的变化。现在并不是最适合的时间,黄昏之时才最恰当,或者……再等到夜半,那时也是适合记录的时间。”
吕氏春秋中记载的二十八宿,称呼已经与现代无异。
二十八宿又称二十八舍,为月行的周期。一恒星月是27.322天,月亮每夜停留在不同的恒星附近,走完一个周期便要取27或28天。它每天所停留的星座就是星宿,即月亮的宿舍。
古也有二十七宿,只是将二十八宿中的室、壁合称而已。
罗彩抬头看着天空,像是看到了今天太阳将落不落时的情景,说:“日入黄昏时,参与觜正停留在中天;北面是五车;南面是厕与屏;营室、东壁正要入西;西北是胃、昴、毕;东北是井、鬼、柳;七星与张、翼在东方的天边。”
季节不同,停在中天的星宿不同,周围的星宿不同,升落的轨迹也不同。
天地都在因时而变。
“天色转暗后,河汉便从那里升起。”罗彩手指东南,划过半圆,遥指苍天,“它会穿过天上的五车,最后向着西北奔去。”
现在正是银河缓慢流动之时。
春季的夜空,聚集的群星宽阔
皎皎,如同流光的绸缎,垂挂在深色幕帘之上,与罗彩的指尖遥相呼应,存在感明显。
随侍的护卫像是能从话语中感受到恢弘,于是沉静又肃穆。
秦王却仍旧不解风情,心中还生出薄怒:“夜半?”
你们想让我家孩子在这等到夜半?外面的晚上难道很暖和吗?
罗彩没有感受到这些,道:“原本是可以的,但我认为今天并不适合。风在变盛,那里也有云在聚集,或许不久之后,它们会顺着风来到这里,遮挡住天空,夜半就看不到什么了。”
赵昌安安静静地听,想到白天和申葱的对话,道:“你是彩?”
“是的。”罗彩感到诧异,纳闷。他不记得他以前见过任何秦国宗室。
“你擅长测风吗?”
罗彩摇头,道:“不是。”
“嗯?葱说你很看重风。如果不擅长测风,这是为什么?”赵昌认为当时申葱不是说着玩的,起码这人应该对这个课题有能够传授的心得。
看到连秦王都投去视线,像是在等待罗彩的答案,申葱就想抽白天的自己两巴掌: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因为,鸟要用风起飞。”罗彩说。
“鸟?”赵昌怔住。
罗彩认真地说:“星辰都在天中。我们只能在地面远远地观望,这太局限了。我还想测量天地的距离。”
他带着遗憾道:“我本以为,人可以学会游泳,自然也能学会飞翔。但是这真的很难。”
赵昌好像已经看到这句话背后的心酸血泪史。但,你这个思路是不是哪里不对啊?
“所以我正在研究鸟类。”谈到这话题,罗彩像是打开了放水的闸门,滔滔不绝地介绍,“鸟能够飞翔,因为它的骨头更轻,因为它还有羽毛与翅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发现鸟不是随时随地能够起飞。像是更大的鹰,它就需要风的帮助。”
罗彩给出一个结论:“没有风,它是飞不起来的。所以,如果有足够的风,人最后也可以飞起来。”
“哦?”秦王眼睛“唰”地亮了。
这比讲述早有所知的星宿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