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应激

由于儿子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老父亲暂时需要自力更生干活。

批奏再次变成了一个人的事业，他略有不适，不过还算凑合。至少他掌握了新的相处方式。

但秦王还没有为顿悟新式育儿法快乐多久，就发生了让他震怒的事情。

“……又生气？出什么事了？”赵昌听着鱼传达过来的信息，顺口问一句起因。

老头子暴怒，我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呢……

鱼默默摇头。具体的愤怒内容，他当然没法了解得一清二楚。如果连这都能做到，他就不是二公子身旁的普通近侍，而是大秦第一密探。

他只说表现在外的结果，道：“大王更替了殿中侍从。”

这句话是指，秦王杀了一批身边的随侍。

“……”赵昌顿了顿，点头，道，“我去看看。”

他没有耽误时间，直接往政殿去。一路走过去，门外的卫卒倒还是熟面孔，进入其中，里面确实换上了一些生人。

“父，您看上去心中有不快。”赵昌状若寒暄，表明来意。

“嗯？”秦王用有点想刀人的眼神侧过头，看着得到消息赶过来的儿子。

提到这，他其实还想发火，但是忍住了。他握住手边放置的一卷简牍，拿起来向儿子甩过去。

附赠一句话：“自己看。”

离这么近，秦王的准头当然可以，没有发生不靠谱的意外伤害。赵昌抬手，“啪”地接住简牍，这连接起来的细长木条与手心发出清脆的碰撞。

他低头阅读，这简还挺普通的。不是指外表，而是指内容。这是一卷来自谏议大夫岳的上奏，所讲的内容和楚有关系。

时事摆在这里，现在的“楚”在秦国朝堂上也是爆热话题，除去日常工作的汇报等，相关议论如果呈上来，十篇得有一半是楚国相关。

这个岳所说的事情也普普通通，他拐了一圈弯，讨论了一下老生常谈的话题，最后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政见：将来对待楚国应该宽容些，用以彰显秦国的大义与仁德，这样才能有效地让楚人心甘情愿归顺，慢慢同化他们，而不会埋下祸根。

“看完了？”秦王心里掐着时间，道。

儿子的阅读速度很快，这他清楚。他也早就准备把这东西拿给儿子看，不然简牍不会一直在手边放着，等待启封之后的第二个阅读者。

“嗯。”赵昌点头，说，“有人泄密。”

儿子找到重点，秦王表情放缓几分，很快又变成残酷的冷笑，是冲着泄密的人去的，道：“擅自外传我与你的谈话，该杀。”

这卷简中的事情乍看普通，但是赶在当前提出的意见却和之前赵昌商讨的对楚小吏进行末位淘汰的提议有所冲突。

末位淘汰，显然是不够仁慈的。

持相反态度可以理解，问题就在于，这个构想才刚刚提出，赵昌只和秦王说过。

他们的决定还在探讨阶段，如果真的要实行，需要在前期准备很多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物理意义上的所需物资、待选的筹备名单、假如出现骚乱应该给出什么应对措施、如何保证监管……

没有彻底决定好的事情，更没有向外正式宣布，却已经先出现了反驳的声音。

秦王怒就怒在这一点上。这就说明仍然一直有近侍在与外勾结。在自己和儿子两人交谈的时候，消息在外传。

但写奏疏的人只是被推上来的，或者说是被引导的……他只是个普通的谏议大夫，这时候提及这种事情也很正常。所以不能把人拿下。

“他们真激动。”赵昌道。

他考虑过国内将来可能会有反对的声音，但他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事实上，凡是秦王对外宣布的事情，基本都可以看作是确定的必须执行的事。所以，在向外宣布之前尝试反驳，才是唯一可行的路。

哪怕将来秦王在开大会时摆出一副“我们来讨论一下”的纳谏态度，这也统统都是骗人的。

没有人会在全体会议上商量决策，所有需要做的内容，秦王都会在大会之前自己决定好或者和儿子、和重臣讨论完。哪怕是紧急事项，他也只会召集要紧的人来，而不是把所有无关人士全摇一遍。

一般来说，面向更多大臣的会议，都是秦王找几个专业的托（譬如李斯），用“君臣表演式奏对”来宣布通知。

如果想让这种定局产生变动，就得冒出来一个超级纵横家，舌灿莲花头头是道

，当场把秦王说服才行。

显然他们没有，所以只能试着在确定下来之前阻止。

“已经不会再激动了。”秦王道。

最开始他还觉得这只是一卷普通的垃圾奏疏，是谏议大夫用来水任务指标的。

但仔细一看，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他一向擅长怀疑，特别是把内容和前不久的父子私下交谈放在一起对比。句句都像是意有所指。

于是秦王让人把上奏者的近期状况认真查了一遍。

“但是……表面停止，心中却不会停的。”赵昌道。

刚听到回答，赵昌以为老爹是把心里有小九九的人都杀了，理性考虑一下，不可能。

倒不如说是，这次小小的试探，被秦王直接更换一批近侍的做法摁退。

提出“应该仁慈地对待楚国人”，这是一种可以包容的见解，并没有错处。

秦王现在这么做，既是真生气，也是在隔空警告：

再敢哔哔，我要你的命。

赵昌凑近了些，小声问：“您能告诉我，他们究竟是谁吗？”

有人因对待楚国小吏的态度开始应激。他想了一圈，大概是他们真的开始担忧了。

对燕国时是第一次出现与常理不同的解决方案。但那一次，首先，被清理的人是因为被燕太子派人行刺而牵连，至少明面上就是这样。

自己是秦人怎么可能行刺呢？所以也就不会面对这种待遇。燕人的事，不用管。清理完了，最后需要选新的小吏？这不重要。

但现在对楚国……末位淘汰是与杀戮截然不同的清理方式。

也是真的会对他们充满威胁的清理方式。

任谁稍微设想一下，都不会感到心安的。

哪怕秦王仅仅是想要这么对待楚国的吏员……

但是让这种危险的制度冒头，谁知道将来会怎么发展呢？

分封与郡县之争，在于理念的不同，也在于利益的碰撞。

其根本，是新贵、革新者想要进一步打碎世卿世禄制。

但世卿世禄，是贵族保证永远富贵的基础。

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调和的矛盾。而末位淘汰伸出的触角，它所暗藏的背后含义，对于贵族来说，比更新选官方式、扩大职位录取者范围要可怖得多。

放开职位的考核，就算真的要争，他们家大业大，关系众多，背景雄厚，难不成还争不过那些普通人吗？大王如果想做，最后无非就是随他去，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瓜分利益而已。

可是这种淘汰……是狠狠砍中世卿世禄的刀。它会带来的伤害，与郡县制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严重一些。

“你想做什么？”秦王猜测儿子八成是想赶尽杀绝，心中不太赞同。

虽然他对家崽有老父亲滤镜，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这小子做起事来杀心太重。